萧元宝微低着头,不敢看马车上的人,迟疑了一会儿,他才小声道:
“想来郎君应当便是前些日子给阿爹送了信的同知大人。”
祁北南闻言眉心一动,他这才仔细的打量了站在地里的人。
只见哥儿身形清瘦,薄薄的好似一片纸般,晚秋初冬的这样冷的天气,本就穿的不多,裤脚还教湿润的草皮打湿了一半。
他半低垂着脑袋,未能瞧出整张面容,眉眼却是很柔和的。
祁北南连忙问道:“你可就是萧叔的独哥儿,是元宝么!?”
萧元宝闻听得祁北南唤出他的名字,颇觉意外,且还唤的亲近,耳尖不由得生红。
这些日子家里一直在念叨着这位大人,连少上他们家来的里正一日里头也两三趟的过来坐。
里正家里有个科考的儿子,他对科举仕途的事情知晓的头头是道。
与他们一屋子的人说谈科举高中何其不易,要从童生始考,三回考试俱过方才为秀才,秀才前去府城上乡试,考过得举子功名。
至此已然了不得,往下就要前去京都城里参与会试,会试过了前去面见天子,受殿试。
像来他们家的大人物便是通过朝廷层层选拔考核出来的才俊,是天底下少有的人才。
萧元宝便是对才俊要来家里这件事并不上心,如此听里正一回回的说解下,也不得不对要来的人生了些好奇。
料想着此般比县公还要大的人物,合该是威风凛凛严肃傲气的,不想今朝见了人,竟如此的和善。
他冲人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祁北南可闻的笑了一声,实在是惊喜,没想在路上便先撞见了他。
通信多年,他无不惦记的,此番得见,如何有不高兴的道理。
只他觉得自己这个未婚夫郎性子似乎很腼腆,说话声音软软弱弱的,还不敢看他。
不过也不要紧,熟悉些了想来就好。
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我们原先是见过的,只那时我年幼,你尚还被爹娘抱在怀中。想来你没有对我的记忆,不过我却总还记着你幼时胖乎乎的。”
“如今长大了,怎变得这样瘦。”
说此,祁北南不由得有些心疼。
萧元宝若不是听祁北南说起,他当真不晓得两人竟还见过。
听得他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又言他现在太瘦了,言语间的关切教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祁北南见他不说话,觉自己失言说到了他的伤心处,转道:
“外头冷,快上马车来,与我一道回去见萧叔父吧。”
萧元宝瞧了一眼那马车,又瞧见自己满是污泥的鞋,轻轻摇了摇头,借口道:“我打完草再回,马车沿着路一直到尽头就能瞧见家里了。”
祁北南见状,道:“那我与你把草打好再一同回去。”
说罢,他从车里拿了一把伞出来。
萧元宝心中慌乱,便不是官,远来也是客,怎有教客帮着做活儿的道理。
他连忙推拒:“不必!”
话说的急,语气高,反似是恼了人一般。
萧元宝后知后觉,心中颇有些懊恼。
祁北南怔了怔,反而笑了起来,觉着萧元宝可爱,像是兔子急了的模样。
他好言商量:“我不割草也行,那随我回去好不好?”
萧元宝觉着人的脾气未免太好了些,自再扭捏反而更不好,于是轻点了点头:“我跟着马车走。”
祁北南大抵猜出了人的心思,爽快答应:“好。”
结果便是一背篓的草坐进了马车里头,祁北南撑了把大油纸伞,与萧元宝结伴回去。
萧元宝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不由得紧抿了抿嘴,这也忒荒唐了。
好在是那车夫并不多嘴,甚么都没瞧见似的。
“拿着伞。”
身侧的人忽的开口道了一声,萧元宝恍然回过头来,赶忙两只手去接住。
“村里树木繁茂,似乎是比城里要更冷一些,穿这样少出来,也不怕寒凉。”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穿着件灰布棉衣,灰扑扑的,总教他觉着冷,说着便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转与萧元宝披上。
“那样瘦,穿的竟是比我还少。”
萧元宝忙想阻,宽大的斗篷却将他一整个罩住,温热的气息立时将他包裹住。
就像是灶火轻轻烘烤在身上的感觉一样。
“怎、怎好用大人的斗篷........我不冷。”
萧元宝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待他这样热络,既是不好意思又很惶恐,连忙想将斗篷取下来。
祁北南却制止住他,反将斗篷打了个结:
“若是我父母俱在,你娘亲也尚且在世,依照她们手帕交的情谊,两家人定然走得亲近。时时常常的见着,你我之间也不至于生分至此。”
“说来,还是怨我,这些年四处奔波求学,远在他乡难上门来拜访。”
祁北南给萧元宝拢了拢斗篷:“没能够来看你,你见了我疏远。”
萧元宝见祁北南如此说,心里咕咚了一下。
他也不知是不是做官的人都是这般的会说话,待人都是这般的亲切好相与。
可无论怎么说,他小心怯弱的性子确实很受用此般耐心和善的对待。
“没、没有。”
萧元宝低声解释道:“只是我打草穿的衣裳有污泥,怕弄脏了斗篷。”
“衣裳脏了洗便是。”
祁北南见萧元宝可算愿意张口跟他多说两句,心头不由欢喜:“再好的衣裳也要紧不过人是不是?”
秋雨纷纷,愈下愈大,两人步子都不快。
一截村路上,祁北南与萧元宝说了不少的话。
待着到家门口时,消息早已经先人一步传到了家里。
萧护秦氏还有王朝都等了好一会儿功夫了。m???? ??????s
见两人并着走回来时,秦氏明显怔愣呆住了。
一则是没想到祁北南不仅才学了得,相貌人才更是惊人。
二来,如此大官人却给萧元宝那土哥儿打伞,这就罢了,还明显是将他的大氅与了萧元宝穿。
“宝哥儿,你这,也忒是不懂事了些,怎教.......”
秦氏还是头回当着萧护的面明说萧元宝的不是。
没等萧元宝说话,祁北南先行道:“婶婶勿怪,是我许多年不曾来村子上,在路上巧遇上了元宝,教他带我走回来的,顺道是看看村里。”
秦氏见状,连又换了嘴脸,笑着道:“原是这样,大人好久没来,逛看一番也是应该的。”
萧护瞧着祁北南身型挺拔,多年不见的小孩子晃眼竟长得如此高大了,也觉稀罕。
“快进屋吧,勿要在外头干站着了。”
“对对,屋里暖和。一路从府城赶过来,这天气可不易赶路。”
两个年长的热络的迎着祁北南往屋里去。
王朝哥儿走在后头,瞅着来家里的人眼睛都看直了。
昔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也就罢了,一夕间瞧着个如此英俊的,还是大官儿,顿时觉得村子乃至县里的那些男子都是甚么个东西。
他神魂儿都飘走了一半。
这时忽的撇见萧元宝在屋檐下解开系着的大斗篷时,飘忽的心神立变做了嫉厌,只怨方才去割草撞见祁北南的不是自个儿。
他两步上前去:“面皮厚,人家头回来,你就讨了人的大氅穿。晓得这皮料多贵么,也不怕给人弄脏污了去,赔的起么你!”
萧元宝没与他争辩,只是把祁北南的大氅检查了一下,这才拿去小心的挂在衣架上。
王朝哥儿见说他也憋不出个屁来,犹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似的:“欸,你是聋了不成。”
见萧元宝一样不搭理他,他气鼓鼓的扭身去了屋里,转换了副笑脸与祁北南套近乎。
祁北南说话谦和,一点官架子也没有。
问什麽都客客气气的,萧护话不多,面上可见的有笑意,是欢喜的。
倒是秦氏见祁北南好说话,与之说了不少,一派这个家当家做主人的模样。
萧元宝本是想进去看能帮着做点什麽,王朝一改懒性,难得殷勤,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奉水的,倒是把活儿都做了去。
他一时也不知做什麽,也无意于和王朝去争表现,于是就在一边上安静坐着。
可不知怎的,祁北南和长辈说话间,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他的身上。
秦氏与祁北南嘘寒问暖一番后,自觉亲近了,眼珠子一转:“不晓得祁郎可成了家,这些年都没你的消息,叔叔婶婶当真是自责。”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不由得看了萧护一眼。
也不知是萧护未曾把婚约的事情说与秦氏听,还是说特意想试探一番。
他笑答了自己的意思,道:“婶婶说笑了,我这些年都在读书,如何成得了亲。”
“如今也算是安定下来了,此番,确实是有心想要成家了。”
言罢,他借着吃茶的功夫,不着痕迹的偷瞧了眼一边静静坐着的萧元宝。
秦氏不知所以,反倒是大喜过望,欢喜的轻掐了恭敬坐在她边上的王朝一下。
王朝也高兴的不成样子,原先想着他前程这样好,必然是成亲了,待着人进门时,他见了人是这样的才貌,心头觉着就是给他做小的那也心甘。
这朝听他不曾成亲,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也面露激动的摇了摇秦氏的手。
一屋子里的人,心思各异。
萧护听出了祁北南的意思,方才就见他跟小宝多亲近,他便觉着婚事只怕还有些可能。
如今见他这样说,那多半是还认的。
说来也是难得,难为他高中做了官还不忘少时婚约。
“你立了业,是该好好商量着成婚了。好不易过来,在家里头多住两日。”
祁北南听得萧护说了这句话,心里便稳妥了下来。
又欢喜的看了萧元宝一眼。
萧元宝心思敏感,自也很细腻。
他察觉出了祁北南的情绪,见他高兴,也为他高兴。
只不明这人作何总瞧他。
若说祁北南好相与,不假,待家里一屋子的人都很是客气。
只他觉着这人好似待他尤为不同一些,对旁人是疏离的客气,待他........好似更亲近。
萧元宝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很羞愧,低垂下了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这幅尊荣,何德何能得到祁北南的优待。
祁北南见人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失落。
今朝也算是两人以未婚夫夫的身份头回相见,可他觉着萧元宝对他不冷不热的,似乎并不大满意他。
祁北南不由生忧,这些年他和萧家通信不多,来信时也问及了萧元宝的安好,但却不曾收到过他的回信。
他怕萧元宝……心上已经有了人。
秦氏且还不晓得萧护与祁北南打的哑谜,全然沉浸在了他没有成亲的喜悦上。
心中已然遐想要是有如此一个体面的女婿是何等荣耀的事情,连忙热络的招呼着祁北南吃饭。
“你这侄儿真是好,那样的大官儿,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本是我还心里咕咚咕咚的怕露怯,谁晓得见了人跟见咱村里的人一样自在。要不然怎么说是能高中的人才呢,接人待物就是不一样。”
吃了午饭,祁北南回了屋里去歇息,秦氏瞧了一眼闭着的房门,低声的与萧护说祁北南的好来。
“又还那样客气,送了许多的礼来。”
甚么吃的用的都有,那些个料子她看都没看过,好得不得了。
只有一点教她心头不是很痛快,虽家里几个人都有礼,唯独是萧元宝的格外多。
除却多上两匹料子外,还有两个匣子是单独给的,光是红漆描纹的匣子就值不少铜子了,也不知是啥。
不过她眼儿虽热,但也还耐得住。
待着人走了,猎户去了山里头,她再想方儿给弄过来便是。
萧护也认同道:“北南确实是个好孩子。”
秦氏见状蛄蛹了萧护一下:“那孩子恁好,又没结亲,要不然........”
“我也是这般想的。”
萧护觉着和秦氏想在了一处,道:“趁着冬里头无事,索性是教他和小宝的婚事给办了,待着晚间我便与他商量一番,看看他是甚么意思。”
秦氏脑子嗡的一声:“你说甚?你要教他娶宝哥儿?”
“怎了?”
秦氏见还问怎了,有些上火,道:“人家一个新科进士,现在又是同知大老爷,你教他娶宝哥儿,不是我说自家孩子不好,你瞧两人登对么!”
“这些也就罢了,你甚么意思,有香的好的就想着宝哥儿,朝哥儿眼看着都十八了,迟迟也没有定下人家。这厢好不易有个好的,你一来就先想着小的,是一点不分轻重缓急。”
说着秦氏便抹起了泪儿来,好不委屈。
萧护被秦氏的一通火闹得有些不明所以,他道:“不是我只想着小宝,只是他娘在世的时候就与祁家定了亲。他们俩是有娃娃亲的,就是朝哥儿急,那也选不到北南头上去。”
“娃娃亲?!”
秦氏一时宛若受了雷劈一般。
萧护这关节上竟然与她说如此大的一块香饽饽,有主儿了!
是旁人也就罢了,偏生还是萧元宝那小蹄子,这不是存心要气死她么。
“你这是怎了?”
萧护见着秦氏一会儿喜一会儿又气的,怪得很。
“这样大的事情,你还瞒着我,不是没将我当一家子么!”
“我也不是存心瞒你不提,他爹娘离世后,通信又不便,几年没有消息,我以为他不认这婚事了。这样的事情怎好拿着四处说,若他不认了,事情宣扬出去,小宝也不好寻人家。”
祁北南如今上门来,这番态度,萧护也欢喜一场,预备去给萧元宝说谈这喜事。
倒是没等他开口与萧元宝说,总是爱在不起眼处安静待着的萧元宝已经把两人的谈话尽数给听了去。
他迎面和两人碰上,骤然闻得如此消息,一时脑子都是糊的,不知该与萧护秦氏说什么,一扭头匆匆回了自己屋里去。
秦氏见状,气得没安置,转也气回了屋子。
只怕再听萧护说两句,她得装不住贤惠与人骂起来,到时候反还惹恼了祁北南。
萧护瞧见两头跑的人,摸不清怎么一个事。
这分明好好一桩高兴事,反倒是弄得一家子都不欢喜了似的。
而这晌回了屋的萧元宝,脸颊子和耳根都在发烫,脑子里还不断的回荡着萧护的那句娃娃亲。
他惊的厉害,何曾想过家里竟给他定下了这样一桩婚事。
此前他是分毫不知,但听爹爹的意思,倒也理解作何没有告诉他。
若是早知晓了有个读书的未婚郎君在外头,指不得瞎想,倘若他考得了功名来娶他就罢了,要是不来,他们这样的人家,还能去寻人说理不成。
山高水远的,人都未必寻得见。
不知晓也便不会有期望,爹不告诉他也是好的。
萧元宝想着想着,忽的明白了些作何祁北南一来就对自己那样好,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关联在上头。
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了,丝毫预兆丝毫准备都没有。
他想着祁北南英俊的面容,亲和的声音。
与他斗篷穿,撑伞和他行路,还给他带了好些礼物.......好的跟做梦似的。
萧元宝想,这便是夫君的关切和照顾么?
倘若是,那未免也......也太好了。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哥儿,受如此相待,心里克制不住欢喜雀跃。
沉静的心湖,如此撩拨,哪有不起涟漪的道理。
可萧元宝又从美梦之中醒过神来,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中忧疑,他真的瞧得上他么?
会不会是待他好是为着退婚好张口的。
更何况,刚才听秦娘子的意思,她似乎也相中了那人。
有这样好的男子,她自是想着朝哥儿的。
过去有好吃的果子是这样,如今郎君,想来也一样........
总总思来,萧元宝不免又失落了起来。
“傻哥儿,若是喜欢,便去为自个儿争一回!”
“管他王娘子、李娘子还是秦娘子!已是误了你多时,还要教她误你一辈子不成!糕饼果子可由人抢去,郎君也能任人抢么!”
萧元宝心中一紧,他慌张的站起身:“是谁,谁在说话!”
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是谁在说话,是做梦的萧元宝在说话。
冲破了游离在梦境之外观看的局外人身份,终于与梦里的人对上了话。
萧元宝梦着幼时的自己,梦见了年轻的萧护,年轻的秦氏,以及还是孩子的王朝。
那些幼时受薄待,湿哒哒一样的梦,他走马观花一样的看完,梦闪的太快,以至于教他想帮助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一把,却等不得他张口,已然是下一个梦境。
他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直到祁北南坐着马车出现的那一刻,他才觉出哪里不对,原则他十几载的少年时光都少了一个人,不怪那样的难。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出现,心中安稳了很多。
本是想津津有味的看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他们,以新的一种方式相熟相许。
可却又见着了秦氏丑恶的嘴脸;
王朝不知事一心攀高的模样;
以及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哥儿,萌动了片刻的心,却又因怯弱而缩在屋里黯然神伤。
这些都教他的心口闷得慌,也很着急。
或许是这个梦过于真实和停留的太久,以至于终于让他张开了口。
“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欢喜那个人!”
“这样坐在屋里听天由命想要的都得不到,他是为你来的,已经走了很多步了,你也要朝他走一步啊。”
“他、他真的是为我来的吗?”
屋里防备的人小心的问了一句。
“不是为你来的,还能是为着素未谋面的王朝哥儿来的不成。若是为着退婚,他这样的身份,还需亲自前来纠缠?若是不退也不认,你们也寻不到他不是,何苦来折腾一趟?”
听心中的声音这样说,他觉得好似也有道理,他怯微道:“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拿出秋日里收的桂花,做一碟你拿手的桂花糕给他端去。”
“就说谢谢他,送了你这样多的礼品,你都很喜欢。”
屋里的人静默了良久,才犹豫着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包晒干的桂花。
捧着东西半晌后,才鼓了口气开门去了灶上。
萧元宝见着总算是动了起来的人,心里可算欣慰的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