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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里亚斯犹记得里尔克少校在自己冲入指挥室时举枪对准脑袋时的眼神,那是揉杂着胜利却隐含不甘的目光。
他感到极度的胸闷,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他在医疗室里醒来。于是这场对决最终以上校先醒来为结束,因为他的晕倒在于战斗后的疲累,而非外力所致。
他获得了胜利。
安德里亚斯爬起来为自己再注射了几针吗啡,找到医疗用具为自己小心地处理起伤口来。尽管有麻醉剂的镇痛作用,但是一番折腾下来他还是受了不少的罪。他死死咬牙,疼痛让他涨红了脸,满头是汗,棕发黏在额头上,不住喘着粗气。
手臂中的子弹终于被挖出,包扎好伤口后,他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夏佐。少校肩膀上的绷带渗血严重,右手手背的皮肉也都绽开,部分还高温的子弹烧灼成漆黑,如腐烂的玫瑰。他思考片刻,决定给他治伤。
毕竟这个少校知道一切的真相,他可不能死了。
安德里亚斯忍着伤痛,将夏佐扶起。先是脱去了他的上衣,随即拆开了原先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当少校紧实的肩膀上那个可怖的枪洞出现在眼前时,上校心下一颤,赶紧移开了视线。
不过,也公平了。想到自己胳膊上的枪伤,自嘲地笑。
他给他上了点药,重新缠上了新的绷带。随后,他轻轻捻起夏佐的右手,上药之后同样用绷带缠好。处理完一切后,他再次把少校绑在治疗床上,然后去找无线电设备。不久后,他将一具军官的尸体挪移到一边,检修起眼前的无线电设备来。多亏了这个负责销毁的军官的犹豫不决,发报机只需要经过一番修理就能使用,而收报机却是完全不能用了,看来,上校心想,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或许德军会来,或许德军不会来。
安德里亚斯恢复冷静,开始修理起发报机来。他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左右的人,尽管他浑身是伤,内心里也满布伤痕。在发报机灯光亮起,传来嘀的一声后,安德里亚斯朝着德国海军总部发出了一道密文。他想,现在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
——
当夏佐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海边木屋的沙发上。
他尝试着动了动,却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他低下头,注意到自己的伤口都被用心地处理过,而原本应该躺在橱柜下面的菲奥妮也不翼而飞。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挖掘的声音,金属插入泥土,随后泥土被高高扬起,噼噼啪啪,洒落一片。
一向坚毅的少校此刻也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他尽力压低声音,抑制自己的哽咽。他并不害怕即将所面临的一切,他只是为自己逝去的手下和亲人而感到悲伤。
他是个军人,但他也是个人。
突然,外面的挖掘声音停止,变成了拍打声。尔后,他看到安德里亚斯推开了木门。
上校赤裸着上身,左臂缠绕着绷带,紧实的肌肉上满是汗水,棕色的头发因为汗湿而黏在那张......那张和里昂一模一样,好看到过分的脸上,尽管夏佐并不愿意承认,但安德里亚斯的确是好看的,作为军人,他挺拔而壮硕的身形和坚毅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是那样完美。
但德国人的身份便是他最大的一个污点,这个污点遮蔽了所有光芒。
他的右手还拿着一柄铁锹,在进屋后,他将铁锹随意扔在了角落。
夏佐背过头,无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安德里亚斯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来解开了夏佐身上的绳子,只不过,少校的双手依然被绑得牢牢的。
“起来。”安德里亚斯命令道:“去和菲奥妮告别。”
夏佐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时候纳粹也会变得仁慈起来?
“起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安德里亚斯面容冷峻,夏佐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艰难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安德里亚斯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牵着他走到门外。在木屋的左后方,是一座新修的简易坟墓。坟墓前插着一个有些歪扭的木质十字架,十字架下,则是昨日自己捧在怀里的那束已经有些枯萎的鲜花。
“她就在里边。”上校的声音毫无波澜。
看到那束花,夏佐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但他仍旧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哭声。
“为亲人哭泣并不令人羞愧,里尔克少校。”安德里亚斯上前一步,合十双手,念了一段主祈祷文。
“她会远离这战乱的人间,走向那宁静美好的天堂。”上校轻念结束语,用的是令夏佐感到刺耳的德语。
夏佐泪眼朦胧,露出不可思议的神奇,语气嘲讽:“欣策上校,您这是在发什么善心?菲奥妮可是死在你的枪下。”
安德里亚斯睁开眼睛,冷冷地看了一眼他:“是你不够强大,里尔克少校。”
这句话的打击效果很好,安德里亚斯见夏佐颤抖了几下嘴唇,脸色惨白,再也没说话。十分钟后,他想告别也应该足够了,就将夏佐再次带回木屋,绑在了沙发上。
安德里亚斯吃起了昨日那些有些受潮的法棍,勉强补充了一下体力。他将一块面包递到夏佐面前时,倔强的少校却转过了头。
“如果你愿意吃的话,我也愿意喂你。”上校的声音依旧是毫无波澜,不带任何情感。
少校目光冰冷:“谢谢了,不过我更愿意自己吃。”
安德里亚斯轻笑:“那可不行,里尔克少校,你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比起你,我不算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嘲讽,却又像在互相恭维。因为对于一名军人来说,被敌方誉为“危险”便是最大的认可。
安德里亚斯撕下一块面包,递到了夏佐嘴边:“吃。”
夏佐别过头:“你还是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现在也不打算问,我很累,少校,别浪费我的耐心。”
安德里亚斯抓起夏佐的下巴,紧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随后在夏佐的挣扎中塞进了一块面包。
“你要是吐出来,我就把菲奥妮挖出来。”
上校的打击总是很精准,夏佐在震惊中淌下一串眼泪,却顺从地嚼起了面包。
该死的恶魔,纳粹,德国佬!十恶不赦的魔鬼!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干掉他!将他千刀万剐!夏佐在心里问候了上校的整个家族后,情绪才稍微缓和下来。
此时他尚且不知道,在不久远的将来,上校会亲手将枪递给他,给他一个干掉自己的机会。而那时,他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
在极度不甘心中吃完面包,夏佐低垂透露,面色如落叶般枯萎。安德里亚斯冷冷瞥了一眼他,并不说话,径直走向门外,独坐在漫天的晚霞中。海风咸涩,扑面而来,深沉的海涌起绚丽的浪花。一切都如初,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所失去的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影响,它依旧美丽,伤痕只存在于他们的心上。
夏佐抬头,透过泪水,看向上校的背影。傍晚的夕阳染红他的皮肤,向晚的天色下,他的孤独与悲伤与自己如出一辙。但与他不同的是,上校固执地持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而他却只有绝望。
在他的出神中,上校缓缓转身,从外与他对上目光。没有愤怒,没有争吵,他们凝视彼此,意识到这将是他们共同在这个孤岛上所度过的第一夜。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