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章
早上八点,5号病房门打开。
最先出来的是沈卫国,然后是扶着陈嘉之的沈伯堃和叶姿,沈淮序、周维和陈萌走在最后。
他们一群人浩浩蕩蕩进了电梯,下到住院部一楼,来到门诊大楼。
不远处的大厅,小型起吊机正在工作。
衆人都没在意,陈嘉之挣脱搀扶的手臂,“我过去一下!”
棋墙下,已有不少人驻足观望。
吊着安全设备的工人正在擦拭墙面上的孔眼,那枚浑身包裹着泡沫的雪白大理石,就静静躺在脚边的手推车裏。
工人们拿着对讲机,商量调整起吊位置和落点。
叶姿他们跟过来。
沈伯堃问,“时序买的吗?”
“是的。”仰着头,陈嘉之望着棋墙,“他又一声不吭办了件大事。”
蹲下拨开泡沫,露出大理石,陈萌惊奇发现,“嘉宝,这上面刻的是你的名字?”
“嘿嘿。”陈嘉之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是哒。”
看了几秒,他大笑着说,“现在上天保佑我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大家都听不懂他在说什麽,兀自傻乐一会儿,他主动催,“我们快点去手术室吧。”
手术室在门诊三楼,到走廊尽头这裏,大家就进不去了。
站在手术室门口,陈嘉之转过身,眷恋的目光扫过殷切鼓励的沈卫国、慈笑着的沈伯堃、眨眨眼的沈淮序,以及挽着手红了眼睛的叶姿和陈萌,还有哭个不停的周维。
护士开门说,“陈先生,可以进来了。”
陈萌和叶姿急急上前。
叶姿摸摸他的脸,“不要怕孩子,手术不会出现风险的。”
“我知道。”点点头,陈嘉之也握住她的手,“我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的。”
陈萌已经受不了了,崩溃大哭,“小宝......”
“小姨,不要再哭啦。”陈嘉之给她擦眼泪,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果我活着出来,你就把那东西烧掉吧。”
“用你说!”陈萌锤他,又紧紧抱住他,哽咽着,“小混蛋,给我坚持。”
男性情绪到底是内敛些,沈伯堃和沈卫国过来劝。
“好了好了,要不了多久就出来了。”沈卫国咂舌,“你们别把孩子惹哭咯!”
沈伯堃将叶姿和陈萌都拉开,拍拍陈嘉之的肩,“嘉之,我们都在外面等你,不要有压力,放宽心。”
“知道,知道......”憋了这麽久还是没憋住,陈嘉之傻逼兮兮地捏住无线翻涌酸意的鼻子,“今生有幸当你们的......你们要保重身体......”
沈伯堃也绷不住了,抿唇偏过头去。
走到面前,沈淮序沉默几秒,说,“裏面有哥,外面有我。”他说,“放心。”
陈嘉之重重点头,“好。”
周维就是个小孩子,上前抱住他,“哥,你一定好好的。”
护士出来再催,陈嘉之望着他们,準备好的话突然就不想说完了。
转身準备进去时,郝席他们匆匆赶来,出现在走廊对面的尽头。
来不及了,所以他们隔得老远,此起彼伏的喊道。
郝席:“Lucas,加油啊!”
许明赫:“嘉之宝宝,你是最棒哒!”
徐舟野:“出院带你飙车!”
尹橙:“等你一起作天作地!”
楚子攸:“相信沈时序!”
没来得及和他们面对面告别,没时间了,陈嘉之朝他们挥挥手,微笑着无声口型说,“谢谢你们。”
然后他转身,在护士的陪同下,穿过一道道静默无声的自动感应门,进到手术室。
手术室因条件使然,异常阴冷。
刚进去,陈嘉之就打了个寒蝉,望着空无一人的手术室,“沈时序不在吗?”
“他们在做术前準备,马上就来啦,你先躺到床上去吧。”护士说,“把上衣脱了哦。”
脱掉病服上衣交给护士,光.裸着上半身,陈嘉之躺上手术床。
无影灯没开,也没手机玩,也不知道该想什麽。
脑子裏麻麻的。
原来术前这麽简单啊,好像不想电视剧裏演的进来就“昏迷”。
只是太冷了,在床上蜷缩着不雅观,平躺着感觉好像待宰的笨猪......
他干脆坐起来,托着腮盯着门看。
虚无的视线被房门和墙壁所阻挡,他不知道。
在医生专用通道裏,一大群白大褂,正在穿过洒满金色初阳的长廊。
他们亦静默无声走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轻。
走在最前头的,是德高望重的消化外科的主任医师,负责第二轮远端胃组织切除。
并肩的是,任职副院长的麻醉师,是术中生命的领航员。
还有尾端的沈时序,他负责第一轮,食道肿瘤切除。
陈嘉之见到他们的时候,是在十分钟后。
感应大门自动打开,这群已经换好无菌服和做好消毒的人进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时序这样的打扮,戴着口罩,身上穿着深绿色的衣服他叫不出来。
呆呆地望着,差点脱口而出你好帅......
沈时序给他抛来一个眼神,悄悄的流转,带着盈盈的笑意。
这麽严肃的时刻,还敢调情?!
陈嘉之脸红了,默默躺回去。
护士给他说,“把裤子也脱了。”
“......”
要插尿管,因为耻.毛都掉光了,所以根本用不着备皮。
“脱吧。”举着双臂,沈时序来到手术床前,“除了我,没人会看你。”
这话一扫沉重的气氛,大家都笑起来。
也不扭捏,陈嘉之干脆脱个精.光,重新躺好。
窄窄的视线裏,无影灯特别亮,他闭上眼睛,就什麽都看不见了。
只听到有器材滑轮滚动的声音,还有像轮胎释压的声儿。
有些吵。
感觉身上铺了一层轻飘飘的布巾,是手术无菌布。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说,“可以给药了。”
他倏地睁开眼睛,沈时序仍然站在身边,垂眼看着自己。
他说,“睡个好觉。”
无影灯太亮了,陈嘉之努力想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沈时序,想在这最后的机会裏,将沈时序牢牢刻画在心底。
但沈时序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都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麻醉一给,他立马失去了意识。
第一轮手术正式开始——poem手术,属于一种腹腔微创技术。
沈时序两只手同时操作着,头部镶嵌手术刀的软管,从陈嘉之的口腔缓缓进入。
显示屏上实时传导着镜像。
望着显示屏,手术刀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贲门位置。
先在8-10CM粘膜下注射切开,建立隧道口。
然后分离粘膜下层至贲门下沿,建立隧道。
嫩红色的食道内壁因切口倏然泛白。
三毫米的手术刀切开环形肌,精準避开动脉血管,来到病竈区域。
饶是在那五天裏,做过几百具模型,心髒早已锤炼的刀枪不入。
但此刻,当大大小小的病竈如此直观沖击着眼球,他仍然不受控制的,浑身一凉。
停顿几秒,他偏了偏头。
器械护士赶紧迎上去。
手术才刚开始,就要擦汗了吗?
下一秒,落针可闻的手术室响起一道镇定无比的声线。
沈时序说:“擦一下泪。”
气氛一下就变得沉重起来。
护士擦掉后,沈时序再没有任何停顿。
有条不紊地开始切除、清创。
整个操作操作娴熟、创面清晰,且一滴血未出。
那五天裏,他独自练习了无数次。
所以,仅用25分钟就全部将食道肿瘤切除完毕,最后用金属夹缝合好伤口,手术刀退出口腔。
现在,第一轮手术结束。
现在他得让到一边,让消化外科的主任来对陈嘉之开腹,切除胃组织。
撤巾后,陈嘉之整个胸膛暴露出来。
再划线,消毒液大面积的擦拭,再铺巾。
现在,第二轮手术开始。
那薄如蝉翼的手术刀划上肌肤,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止血纱布摁压,再用不同型号的手术刀一一划开。
几分钟后,陈嘉之的腹腔完全被打开。
站在一旁、默默观望的沈时序,平静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陈嘉之眼睛安静闭着,若不是脸上拢着小小的呼吸罩,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不过不对,若是睡着了。
应该是在自己怀裏,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
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器官残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手术室只有监护仪器嘀嘀作响。
肿瘤手术不是只切除肿瘤就可以了,还需在基础上外扩一些手术範围,这样能够保证彻底清除肿瘤和清扫相关淋巴结。
当肿瘤局限于胃的下半部时,癌细胞不易四处逃窜,远端胃切除联合区域淋巴结清扫就足够。
如果肿瘤位于胃的中上部时,癌细胞有可能转移至上下周围淋巴结,为了避免遗漏,只能行全胃切除术。
陈嘉之是前者,切除远端四分之三的胃部组织后,还需将残胃与小肠连接,进行消化道重建。
几十分钟后,切下来的胃组织被放到医用托盘裏。
粉红的小小一团,带着病竈,染着丝丝鲜血。
接下来是清扫淋巴结,做完这一切,负责这部分的外科医生长舒口气。
顶着花白的头发,扫向一旁站得笔直的沈时序。
“小沈啊,别太紧张了。”他故意开玩笑,“今天怎麽比那些实习生都不如啊。”
沈时序眼眨也未眨,实话实说,“我太紧张了。”
没人打趣了。
一小时后,缝合完毕。
护士从陈嘉之鼻腔裏,插进胃肠减压管。
插这个目的是吸出胃内消化液、分泌液,以及给药、促进胃部功能恢複。
随着手术结束的那一刻,无影灯熄灭的那一刻。
市院门诊大厅,工人们也将那枚白棋稳稳落入指定的棋盘位置。
这枚刻着陈嘉之中文名的白棋,在棋盘上散发着温润的光亮。
至此。
落棋无悔,胜负已定。
然而,最难过的关也来了。
紧闭了三个小时的手术室的门打开,沈时序走出来。
叶姿、郝席他们马上迎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怎麽样怎麽样,他人呢,还要一会儿才出来吗?”
摘下口罩,沈时序不动声色地解释,“一切正常,已经送进MICU(内科重症监护室)了。”
从学医第一天开始,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今天如此场景,他曾无数次接待患者家人在手术室外的等候。
没想到,这一天轮到了自己。
百感交集,心头震颤。
听这句稳定的答複,郝席他们爆发出大大的欢呼声。
叶姿和陈萌喜极而泣抱头痛哭,沈卫国和沈伯堃高兴得大力拍沈淮序的肩膀,拍的哐哐响。
大家都在欢呼庆祝,无人发现,沈时序独自走进楼梯间裏。
脱力地靠在墙壁,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短短几秒,身后通道的门被人推开。
穆清点燃一支烟,递来。
互为医生的他十分清楚,这几个月以来,沈时序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背负了多少在前行。
什麽都不用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将烟抽完,他悠长地叹息了句,“幸苦了,沈医生。”
不辛苦,路还长,未来还有几十年。
要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已经万幸了。
直起腰身,沈时序拍拍他的肩,“谢了。”
“谢什麽啊,去守着他吧。”穆清笑笑,“扛不住了叫我!”
MICU家属每天只有两次探视时间,分别为五分钟。
叶姿他们商量着轮流进去,其余时间,全是作为医生的沈时序守着。
这是一个超大的房间,住的全是重症患者。
病床与病床被深蓝色的医用隔断帘隔开,房间窗户被百叶帘所悉数遮盖,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这裏的病人没有隐私,当然,基本也没有意识。
一台监护仪器滴滴滴,几十台监护仪凑一起,简直就是乱杂的交响乐。
陈嘉之腰部往上全部裸.露着,胸膛是开腹后的伤口,胸膛贴着Holter(动态心电图)。
嘴裏插着呼吸管,鼻腔插着胃压管,锁骨处还吊着高高的输液管。
沈时序给他擦拭身体,稍微活动手臂和小腿。
不能翻身,只能平躺。
弄好这些,他就搭着椅子,坐在病床旁,目不转睛看着。
期间,不断有新的患者送进来,也不断有抢救无效的患者送出去。
好几次,他还帮了忙。
进来探望的陈萌哭着让他出去休息,他说不累,晚上就伏在病床边,拉着陈嘉之的手睡一会儿。
头两天,陈嘉之情况还算正常。
到了第三天,情况不对了。
血压降得很快,监护的各项指标完全不在可接受的範围内。
最担心的那件事还是来了,术后感染。
因为胃部本身就是消化道,而消化道存在太多菌种。
若是普通人,以自身免疫力就能抵御。
但长达7、8个月的治疗,早就将陈嘉之的身体掏空。
哪怕早已用静脉抗生素进行过预处理,但术后这场感染对他来说。
就是致命一击。
他的生命体征全部下降,重症科的全部进来抢救。
沈时序看这些同事大声念陈嘉之的指标数据,看他们给他注射抗生素。
也看他任医生摆布,那麽多针扎下去,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医生......”有人在大声喊,“沈医生......”
沈时序这才骤然回神,继续参与抢救。
第四天,腹腔感染。
这是第一次,陈嘉之呼吸衰竭,上了ECMO。
把取出的感染组织行微生物培养,找出感染源的特征谱,即将开啓针对性配套治疗。
细菌培养结果很快出来,针对药敏结果选择针对性的抗生素,继续治疗。
但是抗生素终究无法替代引流,所以陈嘉之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处理置放引流。
到这裏,沈时序只能跟万千患者家属一样。
开始焦灼、绝望的等待。
推开门,他从MICU出来。
沈卫国年纪太大等不了回去,外面只剩下沈伯堃、叶姿陈萌和沈淮序。
“哥,你怎麽出来了?”沈淮序问。
沈时序把陈嘉之现在的状况简略解释了下,叶姿和陈萌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放声大哭。
沈伯堃也不知道该说点什麽,稳定心神问道,“有没有生命危险?”
情况很複杂,也很兇险。
很累,也不想解释。
因为解释一次原因,就剜一次心。
“等引流和抗生素联合使用后看看状态。”垂着眼站在走廊上,沈时序声音沙哑地说,“到时候才知道结果。”
说完,他就朝前走,朝电梯口走。
沈伯堃叫住他,“你去哪。”
长空幽深的走廊上,沈时序步履沉重,没有回头,语态亦没有起伏。
他说,“去下病危通知书。”
病危通知书通常来说,是主治医师或者值班医师来下达。
在这方面,国家医疗规定和医院都有硬性规定,是必须要走的流程。
他精神恍惚,慢慢朝电梯口走,对身后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充耳不闻。
肌肉记忆摁亮电梯,一路上行,来到诊室。
打开电脑,打开系统,敲击键盘。
C市人民医院,病危通知书。
患者姓名:陈嘉之。
性别:男。
年龄:27。
床号:特护5床。
住院号:815481
尊敬的患者家属或患者法定监护人、授权委托人:
你好!您的家人陈嘉之现在我院消化科住院治疗。
目前诊断为:术后感染导致腹腔重度感染,多器官衰竭。
虽经医护人员积极救治,但目前患者病情危重,并且病情有可能进一步恶化,随时会出现以下一种或多种危机患者生命的并发症。
略过密密麻麻的并发症。
最后一句:
限于目前医学科学技术条件,尽管我院医护人员已经尽全力救治患者,仍存在因疾病原因患者不幸死亡的可能,请患者家属予以理解。
医师签名。
沈时序写上自己的名字。
患者家属签名。
沈时序写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放下笔,坐在椅子上,望着诊室窗户外的天光。
窗外的无尽夏日,那麽亮那麽亮,刺到眼眶发涩发疼。
然而,时间不会给他时间。
一小时后,陈嘉之重新回到MICU。
他仍静静躺在那张病床上,不过与之前不同,他浑身都没有盖被子,只穿着内裤。
胸膛和腹部又多了几根管子,是开放切口的引流管。
白炽灯下,他看起来......好像比灯光更白。
现在,沈时序什麽都做不了,已经足足四天没睡了。
他强撑着恍惚的精神,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掏出白大褂兜裏的六平米地産购置合同。
不管陈嘉之听不听得到,一字一句轻缓地念给他听。
长松寺双人墓地购置合同。
甲方、乙方。
位置大小,使用年限。
他一遍遍地念,无论护士进来照顾其他患者,他也不停顿,给陈嘉之给药,他也没有停歇。
念到喉干舌燥,念到神思混沌。
直到喉咙沙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俯下身,手掌贴上昏睡的陈嘉之的额头。
轻轻落下一吻,从唇缝中飘出气音。
“活下来。”
“要乖乖活下来,不然我们一起死。”
“不要食言,说好的闹一辈子。”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不要怕,要坚持住。”
“Lucas,是你教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把这些话给我记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给我一遍遍想。”
可是任他怎麽说,他也清楚,现在的陈嘉之不可能给他回应。
炽热的泪水滴落在掌下额头。
实在无法忍受这钻心的痛楚,沈时序哽咽着吻他。
“求求你,宝贝。”
“求求你,活下来。”
他这样念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叶姿他们在外面已经等疯了。
几天下来,外面的人都憔悴无比,更别说裏面的人。
叶姿他们不愿意说,陈萌忍不住了,托穆清进来看。
穆清进来差点没被吓死,压低音量道,“你现在快点去休息,这裏我来守。”
沈时序双眼布满血丝,也就几天,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知道这几天是关键时期!但是你还不相信我吗!”穆清苦口婆心,外加生拉硬拽,“陈嘉之要是真不行了,难道我不通知你吗,有一点预兆我马上都会让你来!”
“听我的,你先去休息6小时,我就在这儿守着!”
“我一步都不可能离开!不喝水不上厕所!”
沈时序这个样子,护士和重症科也来劝。
最后,在陈嘉之旁边的病床加了一张异常小的陪护床。
穆清来守。
沈时序就在小小的陪护床上短暂休息。
闭上眼,撑到极限的身体马上拖着他堕入无限深渊。
在他睡着的几个小时裏,陈嘉之的情况开始好转,各项指标逐渐攀升至正常状态。
虽然未醒,但已经是转好的良性指标。
在进口药物、先进仪器、医护人员各方努力下,初见成效。
说好的六个小时,穆清没有将沈时序叫醒,清楚他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大脑强行修複不让醒来。
所以穆清也就在旁边守了一天。
百无聊赖看着沈时序下巴冒出的胡渣和憔悴的睡眼,又不断观察着陈嘉之的各项指标。
娘的,重症室真不是人待的!
几十台仪器一起响简直吵死个人,还动不动就有患者没有抢救过来送往太平间。
一片“死寂”中全是“死寂”的生命。
他简直敬佩沈时序,如何这裏待了四五天没睡觉,还这麽精神的?
神人、铁人。
要是以前,肯定嘲笑好几天,现在他也笑不出。
同为医生,他都衡量不出这份滔天的压力。
万幸陈嘉之开始真正好转!
万幸!!
沈时序这一觉足足睡了19个小时。
醒来第一时间,去看监护仪,去看仍在昏迷的陈嘉之。
穆清幽幽叹气,“都控制住了,别担心。”
说完,他看见沈时序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定定看着仪器上的各项数据,挂在床头的各项单子。
然后看到沈时序双掌捂着脸,抽泣哽咽。
这个风雨不动,永远冷静自持的人,此刻这样崩溃。
他也没绷不住,只能静静再说一遍。
“辛苦了,沈医生。”
“一切都过去了。”
这句话就像某个开关键,让原本只是捂脸站着的沈时序忽地跪地,趴跪在床边,死死抓着陈嘉之的手,脸埋在床单上,肩膀不停地抖动。
不忍心再看,拍拍他肩膀,穆清出去。
就让这对有情人,静静享受劫后余生吧。
MICU裏,剧烈颤动的心神稳住后,沈时序抓起陈嘉之的手指,让热泪落在上面,让干涸的嘴唇贴在上面,颤抖着吻,“谢谢......”
很久之后,那根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感染有效控制后,撤了引流管。
一周后,陈嘉之终于从MICU转回5号病房。
他面部还戴着呼吸罩,鼻腔的胃压管还没撤,好在,身上没那麽多管子了。
无尽夏日的晨光洒进外间病房,沈时序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大家殷切的期盼中,陈嘉之于清晨恍恍醒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沈时序的脸也由模糊变得清晰。
他动动嘴唇。
痛,整块胸膛痛得如同火灼。
沈时序马上俯身,凑近问他,“要说什麽。”
等浑沌的思绪终于清明,陈嘉之不知道自己嘴唇已经痛到发乌了,哆嗦着抓紧沈时序的手。
瞳孔缓缓聚焦,颤颤巍巍地说了句。
“混蛋王八蛋......你要气死我了......”
意识麻麻的时候,他反複听到这王八蛋在自己耳边念。
要死一起死,念双人墓地的位置,使用年限,还说氯.化.钾提取过程。
“你......以后不準说......话了......”
“王八蛋......”
病房裏的叶姿他们热泪盈眶,陈萌率先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家也随之笑起来。
沈时序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红着眼大方承认,“是,我是混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于流转奔腾的时光终得应验。
脱离感染期,接下来就是恢複期。
病房不像MICU,谁都能进来。
在长辈们的强制要求下,硬是把沈时序赶到套间裏去休息。
陈萌做的更绝,把人给关进去,还给套间门换了把锁,从外面反锁。
彼时陈嘉之还虚弱,不过脸上已经能够看到笑容。
大家开始轮流照顾下,他渐渐恢血色。
某天早晨,陈萌和叶姿解锁进去套间,发现沈时序没起床,到床边细看,霎时给两人都急哭了。
外间病房的陈嘉之没法下地,听到这声儿也急,不停小声喊怎麽了怎麽了。
是的,沈时序病了。
这个铁人、神人,在陈嘉之脱离危险后,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细算,自发现病情这7、8个月以来。
他没有一天安眠,再加上手术这段时间压力。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
陈嘉之自责不已,但是无法动弹,他现在虽然清醒,但也就是泥菩萨过河。
伤口愈合期每天疼的呼天抢地,翻身都不能更别说下床。
所以他没有任何办法,隔着一堵墙,只能通过大家的口述,了解沈时序的状态。
但惊奇的是,某天晚上他半夜惊醒,发现沈时序就站在自己床边。
两人默默对视着,默契的没有说话。
今晚是叶姿负责守套间,沈淮序负责守外间。
在两人默默对视中,昏暗的病房裏,一道小小的清咳响起。
角落的沈淮序起身,带着笑意走出去,边走边说,“我下去透透气,半小时后回来。”
病房门打开时,流进一抹转瞬即逝的光,随着房门轻轻阖上一抹光消失的同时。
躺在病床上的陈嘉之,呆呆望着沈时序,“要亲一下吗。”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沈时序温柔的笑了下。
十分听从指挥地吻下来。
两人唇舌皆是药物苦涩,小心翼翼勾缠着彼此的舌头。
吻着吻着,两人都落下泪来。
这麽多天,这才有空閑时间说悄悄话。
伸手,紧紧抓着沈时序的衣衫,陈嘉之带着哭腔,“你要把我吓死了。”
沈时序还在笑,然而马上喟叹的抱住他,“傻逼,又哭什麽。”
“把墓地给我退了!”
“不退,九十岁就躺哪儿了。”
“不是只有70年使用年限吗!!”
“别闹腾,安生让我抱会儿。”
长夜漫漫,黎明破晓。
快乐幸福的日子终将来到。
一个月后,陈嘉之伤口终于养好,闹着要下床。
卧床这段时间,他腿部肌肉萎缩得厉害。
沈时序训他两句,他就瘪嘴。
没法子,又心疼又烦。
只好把他抱上轮椅,推他下楼去草坪玩。
傍晚时分,余晖洒落大地,干燥微热的风双双拂过两人脸庞。
沈时序问他笑什麽。
陈嘉之摇摇头不说话,傻笑着默默想。
不要用手指啦,余生请用嘴巴!
往后仰靠上轮椅靠背,他擡起头,“你爱我吗?”
头顶上,沈时序随口答,“爱得要死。”
“之前你说等我好起来,什麽都会答应我,现在还作数吗?”
......几秒后,沈时序不是那麽肯定地,从鼻腔哼出一个嗯。
狗性子估计马上要做妖,正在想应对,他听见陈嘉之说。
“我想站起来走走。”
呼......虚惊一场。
停下脚步,沈时序走到他面前,虽然胸口伤口已经愈合,但他仍小心翼翼托起陈嘉之双臂,把他抱起来稳稳放到地上。
脚底好飘,好不真实,感觉就像踩在云朵上,陈嘉之站在原地感受了会儿,蹒跚着迈出一步,为自己笨拙的动作发笑。
“怎麽感觉像回到小时候学走路?”
听到这句,沈时序起了心思,确认他不会摔倒后,慢慢倒退着走,同时鼓励道,“Lucas,试试看能不能跟上我。”
听闻这句,陈嘉之笑着擡起头,一步、一步地朝前。
颤巍巍、不太稳。
待退到平展绵软的草坪上,两人已有一小段距离。
背后盛着漫天霞光,沈时序朗声喊,“Lucas,不用跑,慢慢走。”
“慢慢走到我这裏来。”
踏上草坪,陈嘉之走的就更加稳了。
沈时序等着他,他几步追上去,扑进怀裏。
“追上你了!”
沈时序倏地笑开,稳稳搂住他,“还是小狗吗?”
在怀裏擡起头,陈嘉之好奇道,“什麽?”
“傻子,以后都不用跑了,知不知道?”没有解释小劄,沈时序笑着说,“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兀自回应17岁那场美丽的邂逅。
“好啊,开跑车来接我吧。”溜溜转转眼珠,陈嘉之商量道,“或者不接我也行,给我买辆帕加尼!”
特麽的,是说刚刚那句话怎麽听怎麽不对,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不买。”沈时序冷漠无情,“少给我闹。”
“不準抢答!!那天还答应给我买啊!!”陈嘉之疯了,大骂,“不讲信用的混账东西!!”
“嗯。”沈时序紧紧牵着他,走进灿烂的余晖裏,说,“再闹一会儿,Lucas。”
“求我!”
“你特麽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你别笑死个人了,谁答应了说什麽都给我买,什麽都给我!”陈嘉之大声嚷嚷,“现在都还没出院,马上就变卦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买就算了,以后也别答应!我自己买,我买得起!”
“嗯。”沈时序淡淡嗯了一声,“卡给你收了。”
“凭什麽没收我的卡?!”
“这些东西少用,翅膀容易变硬。”
“......分手!!”陈嘉之怒不可遏,“我要去台湾!”
“再给我说一次?”
“我说......”憋了半天没说出来,用自以为很管用的办法,陈嘉之气急败坏威胁道,“我要跟你吵架了!”
都懒得搭理,沈时序一脸平静,“吵架可以,分开不行。”
“现在在吵架,谁準你讲情话的?”陈嘉之小嘴不停叭叭,“少用糖衣炮弹攻击我,少拿甜言蜜语考验干部!”
“傻逼。”
“你敢不敢再说一次?!”
互相拌嘴的动静飘进夏日的燥风裏。
他们肩并肩,手牵手。
一路打闹着,走进灿烂的余晖裏。
算了,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说不定自己还捡顿打。
所以,陈嘉之主动言和,“反正你拿我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麽对付你,算了,这辈子就这样吧,就像你说的谁也别嫌弃谁。”
说着,他随便捡起地上的落叶给递过去,“小小爱意,不成敬意。”
接过落叶,沈时序在掌心揉碎,觑着他淡淡说,“换个好听点儿的说法。”
弯起眼睛,陈嘉之伸出手,“沈时序,余生请多多指教。”
“傻子。”笑着,沈时序稳稳回握住他,“承蒙不弃,余生尽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