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章
浴室开着暖风,混杂着哗哗水声有些吵。
沈时序一手举着花洒,一手捏着帕子,半蹲在坐在小板凳上的陈嘉之面前,慢慢擦拭着。
手上力道不敢重一点,稍微摁压都会让皮肤産生淤红。
但手指有意无意拂过脖颈、胸膛、腰腹。
陈嘉之动了动,推开他的手,“你出去,我自己洗。”
任何快乐沈时序都想给予他,明天就要埋管,再想这麽方便洗澡不大可能,所以以沉默作为拒绝。
温热水流慢慢流淌,氤氲热气盘旋升腾,充斥着这小小一隅的淋浴间。
没过一会儿,陈嘉之把.腿.紧.紧.夹.起来,又说一遍,“你出去。”
沈时序擡眼平静地望着他,望了会儿把花洒挂回墙壁,任由喷洒的水流溅湿裤腿。
然后把陈嘉之面对面抱起来,自己坐在板凳上。
“别碰我!”近段时间来,陈嘉之嫌少这样直观表达抵触的情绪。
嘴上很抵触,但其实一点都不。
伸出手指,沈时序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拨在脑后,整张脸便展露在眼前。
大病之下,陈嘉之脸颊苍白消瘦,这让原本有些圆钝的五官更加紧致,从而调动细微表情的每一刻,都是收束着、恰好的。
“撒谎。”沈时序附身轻轻闻他,湿热的鼻息落在耳朵上,“不让碰的话你早闹了,会这样?”
很快陈嘉之受.不.了,主动将头埋在沈时序肩膀上,小小地呜咽。
怎麽这麽可怜?
都还没两下,就不成章法的抖起来。
就在沈时序就着身后花洒沖净指缝间的残留时,身前,陈嘉之怯生生地说,“你也要跟我一样。”
病了还能这麽折磨人......
“我可以对你这样做,你不可以。”手臂微微使力将人托起,但搁在腿上的人不乐意。
沈时序问他:“怎麽了?”
陈嘉之的脸肯定是被热气“熏”红的,他垂着眼,手指慢慢摸索着,“我感觉到了。”
“什麽感觉?”
还想厚脸皮逗几句,但陈嘉之弯腰,亲了他一下的时候,沈时序就说不出话来了。
轻轻柔柔的,烧起来的火却连头顶哗哗流水都浇不灭。
手指抵着下巴将脸擡起来,沈时序垂眸看他,“不允许你这样做,现在你应该搂着我的脖子。”
依言,呆呆的陈嘉之搂住他的脖子。
沈时序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湿润的唇落在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上,不敢太用辗转吮.吸,沉迷地闻着一切味道。
用习惯了的椰子味沐浴露,最为明显,但陈嘉之身上,从来都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味道。
很淡很淡,要仔细闻才会有。
犹记得上次闻到,是缠绕在头绳上的发丝。
随着一些片段似的喘息响起,唇从耳后来到腮边,嘴角,沈时序抵着陈嘉之的额头,呼吸粗重地问:“可以吻你吗?”
抿了抿唇,陈嘉之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可以伸舌头吗?”
说罢,嘴唇覆盖上嘴唇,舌尖挑.逗着舌尖,勾.缠中许久。
等到陈嘉之呼吸急促,沈时序拉开距离,一道晶莹剔透的亮线蕩回彼此下巴。
微凉,却带着火热的冰。
“O型血的人。”沈时序哑声说,“连唾液都是甜的。”
臊极了,陈嘉之想走,后.腰被大掌牢牢箍回来。
“给点刺激,宝宝。”
看表情,他肯定恼了,以前要麽闹要麽骂一句,但现在的他只是小声说,“不要。”
这两个字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尾音都还没散尽,沈时序就将他更紧地抱在怀裏,在闷哼中、得逞般地说,“就是想听这一句。”
澡将近洗了一小时,最后沈时序把人裹着浴巾抱出来,陈嘉之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地毯上放着手机、书、没喝完的奶,把这些东西一一归位后,沈时序躺上床。
今天简直是裏程性的一天,简直完成了史诗级跨越!
他小心翼翼挪动着陈嘉之的头,放进自己臂弯,直到侧脸完全枕在颈窝,均匀的呼吸落在耳边时,他才低低呼出一口气。
得到,拥有,占有,独属的喜悦层层递进,恨不得现在买一万响的鞭炮挂在病房门口劈裏啪啦地点燃。
想想就算了,最大尺度也只敢把手搭在腰间,偷偷亲一下,再偷偷亲一下,又怕给人亲醒了,凑得很近,在昏暗光线裏,慢慢用眼睛去描摹轮廓。
最后偷亲一下,然后拥着沉沉睡去。
紧绷太久的神经得到舒缓,这一觉直接导致起晚了。
被一阵饭菜香味逼醒时,营养师都把早餐送来了。
桌上摆着尚在冒着热气的餐盘,两侧碗筷也摆好了,本该吃饭的人却没有动,穿着与昨日不同的衣服,盘腿坐在床边,静悄悄鼓捣那副拼图。
沈时序动作轻到不能再轻,在床上转身,看着微微动一下的后脑勺,看到眼眶有些热才清清嗓子,问,“自己找的衣服穿吗?”
这几天从来都是他提前起床把衣服準备好。
后脑勺变成侧脸,陈嘉之望过来,轻轻哼了下。
“不準哼!”沈时序立马捂住他的嘴。
陈嘉之说,“为什麽。”
“你哼一下我就想你说一次不要,再弄早饭就凉了。”他松开手,小心问,“怎麽不吃早饭,在等我吗?”
陈嘉之:“没有。”
饭还没凉,心凉了。
但马上心又疼起来。
“吃不下,有东西。”
“哪裏有东西?”马上掀开被子,沈时序下了床,準确按压上陈嘉之胸口正中央的位置,“这裏是不是?”
“嗯。”
“什麽感觉?疼还是堵着。”
“堵着,只想喝水。”默了一下,陈嘉之又说,“也疼。”
这个问题几乎无法解决,沈时序还是拉着他到窗边的小圆桌坐下,“先吃饭,不然身体营养会跟不上,多少都要吃。”
把勺子放进手裏,解开装着海鲜粥的小盅盖子,沈时序舀了一勺到嘴边尝了尝温度,“不是很喜欢吃鱼吗,尝尝,很好吃。”
尝了一小口陈嘉之就把勺子重新放回去,垂着头说:“我要输营养液。”
主动诉求是好事,至少代表情感解离正在慢慢解除,但却是这种要求。
无论如何,身体应该已经非常难受了。
“不行,补充营养一定要经口。”沈时序握着他的手,“你不吃饭,进食欲望会倒退。”
到哪时候都不用想,身体肯定会扛不住放化疗。
就在沈时序準备喂的时候,打扫卫生的阿姨进来了,于是陈嘉之主动吃起来,吃的少得可怜,连家宝一顿的餐量都不足,吃完后马上就要吃止疼药。
止疼药剂量和时间都有严格要求,这绝对不能答应,不然往后用药频率会越来越高,産生耐药性增强,再然后,就要打更高级别的管制类的止疼针。
所以,沈时序哄道,“我们现在下去做PICC,做了回来就吃,好不好?”
没办法,自己上午还有手术,暂时根本不回来。
再狠下心,他又说说,“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不会食言。”
就这样,陈嘉之才点了点头。
目送陈嘉之进手术室,沈时序细致地给做PICC的王姐交代一番,又交代护工,最后给刚来的周维说,“我现在要去做手术,病房裏的东西他都可以吃,但是药不能给他吃,不要让他找。”
周维说知道了。
交代完沈时序赶往手术室,等做完手术后又马不停蹄地返回病房。
病房裏,陈嘉之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周维小声说,“哥他中午什麽也没吃,沈医生.....你骗他了?”
“他发脾气了?”
“嗯,他骂你骗子。”
又想笑又心疼,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看了下小臂内侧的输液管,再调整了下输液速度,沈时序压低音量问,“今天输的是化疗药物,他有没有反应?”
仔细想了想,周维摇头说,“好像没有前两次那麽严重诶,刚刚他还说要进去拿书。”
瞥了眼病床边空空蕩蕩的医药柜,沈时序问,“怎麽没拿?”
说起这个周维笑了下,“不知道啊,他进去把地上拼了一半的拼图踢散了,也不要我扶,然后自己出来就睡着了。”
肯定是做完PICC出来发现自己不在,回病房一看也没人,还没吃成药。
肯定要发脾气了,该发脾气了。
沈时序笑了一下,“你先回去吧,出去跟门口的护工说让他也回去吧。”
周维站起来,“好。”又想起到家宝,问,“沈医生,家宝怎麽不在了啊。”
这裏是病房,带宠物进来本来就不合规矩,其次也没时间照顾它。
昨晚就送走了,估计洗澡时陈嘉之没发现,今早也没发现,估计回来才记起,这肯定也是发脾气的原因之一。
沈时序简短解释了几句,待周维走后,他坐在床边看陈嘉之。
越看越想笑,忍不住亲他,一直持续到黄昏必须起床吃晚饭,他才把人叫醒。
但陈嘉之根本就不吃,不是发脾气,是很虚弱的拒绝。
输完后拔了针,沈时序把他抱到裏间大床上,让他倚在胸膛上一勺子一勺子给他喂饭。
一开始陈嘉之不愿意吃,沈时序就不厌其烦地说,“等你好了我们去旅游,做完手术想去哪裏去哪裏,把大侠和家宝全带上,还要去瑞士住一段时间。”
许诺的宏图简直涉及世界各个地方。
说了没一会儿,陈嘉之就主动搭着他手腕,把勺子往自己嘴边送,但吃完饭后,又马上说要吃止疼药。
这下的确也到了该吃止疼药的时间,沈时序没再骗人,给陈嘉之喂了药,然后带他去刷牙。
又是沾上枕头,马上就睡着了。
从午后一直昏睡到晚上,沈时序刚洗完澡走出浴室,就听到一声闷哼。
他赶紧拧亮床头的灯,发现陈嘉之额头布满了细密汗珠。
“疼......疼......”嘴裏还在不停呢喃。
要是疼痛可以用药转移,估计这款药会售罄。
没有任何办法,沈时序用臂弯托着陈嘉之屁股,面对面抱在怀裏,再给后颈以下搭上小毛毯,同时腾出一只手,揉着他的后心,在病房裏走来走去。
削尖的下巴抵得肩膀生疼,脖子也被一双手无力地环着。
就以这样的姿势,沈时序抱着他,从套间阳台走到外面病房,等这层楼都休息了,不会再吵的时候。
抱着他出了病房,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
护士站值班的护士还偷偷拍了一张照,沈时序过去,用口型说,“待会儿发给我。”
抱着走了很久,陈嘉之才不哼哼,像是睡着了,但沈时序知道他还没睡,不是想睡没睡,而是疼得睡不着。
癌痛他见得太多了,压迫组织,压迫神经,疼痛程度可堪比三叉神经疼。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手臂都没知觉了,耳畔传来陈嘉之模糊的话音,“吃药......”
硬提着力道把人往上掂了下,搂紧后,沈时序嗓音有些发颤的说,“不能再吃了,要听话,快睡觉,睡着就不疼了。”
“睡不着。”陈嘉之声音小极了,叫他名字,“沈时序,我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单手打开病房门回去,沈时序用额头轻轻蹭着他额头,又吻他发心,转移注意力说,“用你的名义买一颗东西好不好。”
“什麽......”
“就是想送你一个东西,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沈时序尽量把话说长,“我用你的名义买一个,挂上去好不好。”
“挂什麽......”换了个肩膀抵着,陈嘉之抽着气说,“为什麽要买......”
往日不屑的封建迷信在此刻统统打碎,本来想挂上去再告诉的。
沈时序一贯也都是事做成了才会说,就像露营那次,倘若提前告知再生变故,会让希望落空。
但今晚他实在忍不住了。
“因为你值得,到时候挂起来,所有人都会看到你的名字,都会表扬你。”措了下词,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城市夜色,沈时序轻声说,“给你增加功德,上天会保佑你,知道吗?”
“好......”
“想用英文名还是中文名?”
以沈时序对他的了解,大概就是中文名。
嘉之嘉之,欣赏称赞的意思。
但陈嘉之却问,“你的......名字不加吗?”他说的断断续续,“你也要增加功德......上天也要保佑你。”
沈时序把脸埋在他颈窝,嘴唇也不知道亲到了哪裏,在肺腑呼出一口灼烫的气息后,声线颤抖地答:“好。”
这二天一早,沈时序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但最后联系来联系去,发现在C市一家独大、做进口石材的对方,竟然是上次叶姿给联系的,什麽阿姨的外甥。
连续给人鸽了两次,是个人都会生气,万一故意压着不卖怎麽办?
所以沈时序一开始并没有打电话,想了几秒又觉得尽早挂上去才是正理,所以厚着脸皮让助理用自己的名义去联系。
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陈嘉之睡得断断续续,总是哼疼,在被子下辗转难眠,握着自己的大拇指说想吃药,能不能给我吃点药。
几天下来,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一点相处诀窍,然而频繁表达的诉求竟是这样的。
没人比沈时序更清楚,能否吃药这件事。
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抱着陈嘉之一直哄,说各种好听的话,关乎未来的话。
直到天都快亮了,陈嘉之才沉沉睡去。
但也正是天亮了,意味着化疗又要开始了。
今天没有手术,他把陈嘉之宠到就在套间裏的大床上输液化疗,任与任求。
吃不下早饭就一勺勺的喂,副作用让陈嘉之吃的极慢,一口稀烂的粥都要等好久才能吞咽下去,痛苦地哼,声音小到都快听不见,嘴皮动动,大概只有沈时序才能听懂的。
小半碗粥喂了一个小时,幸好也不怕凉,现在消化道已经不适合吃热食物了,温凉是最好的。
喂完后沈时序给他倒水漱口,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他又把已经冷透的、剩下的食物吃完,半依在床头,抱着陈嘉之,轻轻拍哄。
覆在胸膛的身体那麽轻,那麽轻,但两具躯体之间又那麽多汗。
用湿巾给他擦身体,擦额头、脖颈,擦干净轻轻晃。
“想不想吃冰淇淩,可以吃冷的,想吃吗?”
搭在小臂上的手指动了动,像蚂蚁挠似的,陈嘉之微弱地说:“不想......”
在滴注化疗药物就没办法拖抱起来走,只有这样躺在床上。
“再吃点吃东西好吗,想吃什麽,玉芝兰的鸡丝面条想吃吗?”
“不是很喜欢吃馄饨吗,我让人去给你买好不好?”
隔了好久,不细听都听不见。
陈嘉之说:“想吃药。”
“我想吃药......”
床头摆着方块电子钟,沈时序侧脸看了下,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快了,还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吃了。”
其实下一次吃止痛药的时间在晚上八点,必须精确到分秒。
但现在才早上八点,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
该怎麽度过?
“我现在就想吃......下次就不吃了......你给我......”肯定疼得狠了,小脚趾钻心的疼都不说,这麽频繁的要吃药,肯定身体已经非常难受了。
这种疼痛在旁人眼裏无法具象化,但是在医生眼裏,特别是专攻这类疾病的沈时序眼裏。
陈嘉之每一句呼疼,都像是在眼前画了一张NRS(数字分级法)表格。
随着病情进展,从6开始,数字每天都会往前走一厘米,不久后,就会走到10。
到最后,陈嘉之会拿不稳笔,连简单的勾都画不出来。
“不疼了,我给你念书好不好,想听什麽。”
不知道那裏来的力气,陈嘉之挥开他,“药,我要吃药。”
“还没到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了,再忍忍好吗。”托着他下巴,沈时序埋头去亲他的眼皮,“朝我发脾气,一会儿就不疼了,好不好。”
“病情不能再瞒了,我们告诉小姨好不好。”
“这几天她一直都给你开视频,但是你都没有接。”
说着,沈时序从床头拿过他的手机,一条条把陈萌发的这些信息念起来。
——家宝,你们还是要注意身体呀。
——怎麽小姨发消息都不回啦,害羞啦?
——真是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啦。
——小混蛋!
——看小姨给你买的帽子漂不漂亮?
——下个月我就回国了哦,到时候跟沈时序家长一起吃个饭吗?
——哎呀,我这样上赶着是不是不好?
——小宝小宝,你手机掉了吗。
下面就是许多条未接的视频,还有穿插在文字当中的图片。
“我们告诉小姨好不好,等你这次化疗结束,我们长辈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嘉宝,在听吗?”沈时序轻轻叫他,陈嘉之却已经睡着了。
他很遗憾地错过了这个称呼,不过沈时序也不敢擅作主张把病情告诉陈萌。
这件事必须征求陈嘉之的同意。
爱人之间要有商有量。
等陈嘉之彻底睡熟后,沈时序把他放到枕头上,又给他全身擦了一遍,然后倚着床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中,给他剪指甲。
快到午时,营养师把午饭送来了。
沈时序忐忑地站在病床前,如果叫醒肯定要闹,说要吃药,但是不醒就不能吃饭。
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难以解决。
愣是等到饭菜凉了,沈时序做小伏底地侧躺在床边,小声说小猪起床吃饭了,反複喊了三四次,面前的才眼皮开始翕动,长睫毛像蝴蝶振翅那般张开,失焦的瞳孔定定一会儿,才聚拢回神。
果然,第一句便是:“两个小时到了。”
“还没有,你只睡了十分钟,还剩一小时五十分。”沈时序说,“午饭吃了再睡一会儿就可以吃药了。”
于是陈嘉之自己爬了起来,看了眼窗边小圆桌上的饭菜。
十几个精致的小碟裏分别摆着清蒸鱼块、清炒十字花科蔬菜、菠萝牛肉等等等,还有几盅汤。
总之营养十分丰富。
但他只是看了眼,又重新躺下去,“不想吃。”
不吃就跟不上营养,营养跟不上身体就扛不住化疗,这件事没有谈条件的余地,所以沈时序把他抱起来,狠心说,“不吃饭就不给药吃。”
“听话,快点,我喂你吃。”
把勺子给推开,陈嘉之伏在他肩头一个字都不说。
“听话才会有奖励,从今天开始,只要好好吃饭,你想干什麽就干什麽。”
陈嘉之还是不说话,沈时序便加重语气,还用上了道德绑架。
“你不吃,这些食物就会浪费,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孩子吃不上饭而营养不良吗。”
“不準发脾气,我——”说着,他余光瞥到肩头,那苍白的脸颊上有一滴泪水划过。
自情感解离出现后,这是陈嘉之第一次这麽直观地、用五官来表达了情绪。
一句斥责都说不下去了,沈时序立马放下勺子把他抱住,抽纸巾给他擦泪,“不是骂你......”
有点说不下去,等了下沈时序继续说,“要吃饭,才会好起来啊......”他声线有些颤抖和哽咽,“你要听话啊,很疼我知道,但是我们要吃饭才会好起来,才能吃药不是吗,等病好了,想吃什麽我都给你买好不好?”
不说话,陈嘉之只是默默抹眼泪,虽然小臂埋着输液管,但还是怕被碰到,沈时序抓住他手腕,用嘴唇去接那鹹湿的温泪。
“我知道你很难受,食道有东西堵着对不对,想吐对不对。”
“不要哭了,撒娇也没有用。”
“一定要吃饭,不然就不给药吃。”
“你这麽聪明,肯定知道我在说什麽。”
“听话好吗?”
“不哭了。”
又是一顿艰难的喂饭后,沈时序重新把他抱到床上去,然后自己才开始吃饭。
期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陈嘉之身上,陈嘉之没有睡,睁着还有些红润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了句,“还有半小时。”
心裏跟明镜似的。
能够感知到外界存在是好的,但是这句话直接让沈时序心头咯噔一下。
时间到了该怎麽办?
哄不住人了快!!
马上他饭也不吃了,漱过口后躺到陈嘉之身边,企图用拍哄的方式先把人哄睡着。
“半小时也睡一会儿,醒来就可以吃药了。”
陈嘉之看他两秒,艰难转身,面对面枕在枕头上,“还有27分钟......”
这句话堪比鬼故事了,拍在肩膀上的手都停了下,沈时序肯定地说,“你记错了,还有29分钟。”
“好吧,29分钟。”说完,陈嘉之偏头看了下床头柜上的方块钟,“还有26分钟。”
.........
把钟给扔进垃圾桶,重新躺下来后沈时序说,“这是坏的,不準。”
“好吧,还有27分钟。”
感觉今天下午无论如何都骗不过去了,沈时序想了想,“今天减掉一次药可以吗?”
“为什麽?”
努力搜索着借口,沈时序说,“因为在化疗,对肝肾功能可能会有一些影响,这几天除了止疼药你都没吃其他的药,没有发现吗宝宝。”
“医生建议暂时停一天,或者......”他小心翼翼说出真实目的,“或者止疼药延后几小时再吃,比如八点的时候。”
如果嫌房子没有窗户,先要求掀房顶,然后再降低要求安装窗户,大家就会同意了。
伟大的鲁迅先生讲过的道理,应该能有用吧?
陈嘉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你在骗我。”
“没有。”
“早上的时候,你就说两个小时后就可以吃药了,但是刚刚吃的是午饭。”
“现在明明是上午十点。”沈时序说,“宝宝,你睡迷糊了,钟是坏的。”
“钟坏了太阳不会坏。”指了指窗外正正悬着的圆轮,陈嘉之说,“已经过了十二点。”
“......”
“所以我要吃药了。”
“......”
说着,他自己爬起来,迷茫了下,“你把药放在哪裏的。”
他这样很可爱,所以实在狠不下心,沈时序也坐起来,哑声说,“忘记了。”
掀开被子下床,陈嘉之推着输液架,任由沈时序扶着他,自己在房间裏找,把所有抽屉都找遍了,就连衣柜门都拉开看了,最后还在沈时序外套口袋掏。
“把药拿出来,你说过,就算半个小时也到了。”
“没有药,药吃完了。”
于是陈嘉之又从床头的抽屉裏拿出钱包,抽出自己的卡,递到沈时序手上,“给我买。”
如果是以前,沈时序都快笑死了,但他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把钱包和卡放回去,“先躺着,我给你慢慢说好不好。”
也走不动了,躺下时陈嘉之都还有点喘,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止疼药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我都给你计算好了。”在床边坐下,沈时序心头都在打鼓,已经準备好了承接陈嘉之的怒火,讨好地说,“现在暂时......还不能吃,还要再等等。”
“所以你就是骗我了。”
沈时序艰难点头:“是。”
慢慢把脸别开,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从鼻梁滑到枕头上,洇开出一个小小的深点,陈嘉之挥开他的手,重複道,“你骗我了。”
“这是为了——”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明明说好的,我太疼了,我也不想这样。”他哽咽着,“但是你怎麽能骗我,不如第一次就说不能吃,我就不会期待。”
沈时序手足无措地愣在床边,想去抱他马上就被冰凉的小手推开。
幸好滴注的化疗药即将输完,护士进来拔掉针头,用生理盐水沖管然后涂上肝素封管。
期间,沈时序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嘉之默默掉眼泪。
等护士出去后,他把陈嘉之面对面抱起来,像昨晚那样在房间慢慢走着。
“晚上才能吃止疼药,这样抱着睡一会儿好不好。”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擡手抹去陈嘉之腮边的温热,用脸颊蹭了下,“以前肯定闹了,现在脾气都不发了,肯定伤心死了。”
不搭理人的样子,陈嘉之换成左边肩膀靠着,沈时序单手托着他的臀,空出一只手去摸垂在腿边的脚心。
温热的,那就不冷。
他又重新两手托着,走到外间病房的窗边,向下看,“你看,下面的玉兰花都开了,待会我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陈嘉之根本不搭理。
“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中午也没吃多少东西,肚子饿了怎麽办,现在想吃什麽。”
“你闭嘴。”
真生气了。
也终于生气了!
终于又表达了另一种情绪了!
心酸得没法子,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沈时序只好掂了掂身上的人,凑在耳边说,“看你生气我也高兴,只要你回答我。”
外间病房已经逛完了,折返到套间裏,拉开阳台玻璃门,暖洋洋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你看大家都在下面晒太阳,想不想下去?”
住院部和门诊大楼之间有一块大大的草坪,草坪上还有些健身器材,许多穿着病服的病人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要是细看,还有几个手背挂着针的在打斗地主......
腰上的两条腿晃了晃,肩膀上的头也偏了下,不用看,从身体每一处反馈回来的动作都知道,陈嘉之的眼珠子,现在肯定是在朝下瞅。
“不用走路,我用轮椅推你下去,出去跟别人说说话。”沈时序吻他后脑勺蓬松的头发,嗅着发丝的香味说,“不是最喜欢热闹,最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叭叭。”
“你下去了大家都会喜欢你。”
“为什麽?”
“因为我观察了下,下面没一个长得比你好看。”
陈嘉之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在胸膛都在震动的笑声裏,沈时序把右脚踩在阳台立柱下面那一阶稍高的石面上,把陈嘉之放下来坐在自己右大腿上,活动了手臂,稳稳托着陈嘉之的腰,先拨开头发,确认左半边头皮的淤青已经彻底消散了。
然后静静看着他。
无声的对视裏,陈嘉之率先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什麽......”
他不知道,春日暖阳下,他的发色变得很浅,头顶上的发丝还在微微飘动,偏头时,阳光照在耳后的那块皮肤上,能清晰看到白到透明的肌肤下,那些红紫的、细小的毛细血管。
饱满的额头,鼻梁流畅走线彙聚成一个小小的翘点,然后是微微凸起的唇珠。
若是再赤.裸地看一会儿,那灰蓝色的眼珠子就要乱飘了,侧一点马上收回去,然后养装认真看远处的风景。
很快,预想的动作就在眼前实现。
半晌,沈时序说:“我后悔了,不下去了。”
“随便你。”陈嘉之飞快转过来,看了一秒。
“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已经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呼疼了,陈嘉之脱口而出:“嫌我麻烦呗。”
沈时序抵着他的额头,箍在腰上力道渐渐加重,“再说一次。”
“嫌我烦。”
“再说一次。”
给人整恼了,陈嘉之皱着眉:“你好烦。”
嗯,又多一种情绪。
快了,那个天天闹腾,爱撇嘴的人快回来了。
“因为你太好看了,所以我不想带你下去了,下去别人都会看你,你给别人说话怎麽办?”沈时序笑着说,“给你买个笼子,在裏面摆上床,把你关在裏面,关一辈子。”
“走开。”
两人说着话,穆清就站在对面的门诊大楼裏,在啧啧啧的摇头晃脑中,掏出手机八连拍。
揣在包裏的手机频繁震动,沈时序不得不拿出来看,看完后就乐了,朝面对挥了挥手,同时点对面的穆清举着手机说了一段话,语音消息马上过来。
开着外放的免提模式。
穆清说:“你们在拍电影吗,搞得这麽唯美?”
陈嘉之擡头去找,看到穆清站在窗口,大声喊了句,“电影名我都想好了,就叫阳台十.八.禁。
唰地一下陈嘉之脸就红了,挣扎着要下来,层高三十一楼,沈时序可不敢让他乱动,马上抱回套间去,也没回穆清消息,把陈嘉之斜放到床上,然后自己在旁边躺下。
身侧摸索了一阵,摸到陈嘉之的手。
十指错落相扣。
“我爱你。”
陈嘉之甩不开,很气地说:“我不爱你。”
“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爱你就行。”
过了几秒,陈嘉之小声说:“爱我的话......”
“嗯?”
“那就给我吃止疼药。”
“......”沈时序偏头看他,“怎麽还记着这件事。”他说,“现在不可以。”
身体没有明显疼痛反应,那就说明只是对止疼药産生了心理依赖。
“你根本不爱我。”
“哪裏来的谬论!”翻身撑着床单,沈时序覆在他身上,伸手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脸,开始瞎说八道,“爱你才管你,别的患者吃不吃药,吃多少药我都不管。”
“别的患者你也管不着。”
“你知道原因啊,明明什麽都清楚,还要闹。”
没有顶嘴,陈嘉之慢慢抚上自己胸口,分别按着两个位置,忽然问,“如果我听话,我能活下来吗。”
“当然,不相信我吗?”沈时序故作轻松地说,“知道我拿了多少奖,多少患者找我看病吗。”
隔了会儿,陈嘉之问:“你对他们都这麽好吗?”
“对他们,只会尽医生本分,至于你,只对你一个人好。”
“那就给我吃止疼药。”
“别闹腾!”
“那我哭了。”
快被笑死了,沈时序伸手去摸他脸,“眼泪都没流,假哭。”
说完身上马上被踹了一脚,他又赶紧说,“好了好了,起来再吃点东西。”
刚起来,手机又响了声,是一条段短信,来自陌生的号码。
——时序哥,你好,我是明扬,就是之前我姑姑让我们见面的。
陈嘉之自己坐起来了,哀怨地说:“我不想吃。”
又一条:
——听说你想给陈先生买雪花白吗?我问了下仓库,因为前段时间意大利的货轮出了问题,库存目前暂时没有。
——有时间见一面吗,时序哥。
握着手机,沈时序低头思忖两秒,没擡头,说,“等下我给你拿。”
陈嘉之又重新躺下。
对方竟然不计前嫌先找来了,看样子不会被刻意压,所以沈时序回複:明天晚上12点以后有空。
得把陈嘉之哄睡着了再出去,也不是很确定,如果陈嘉之那时候还疼到没睡着的话,那肯定就不会出去了。
所以他又回了一条。
——暂时不确定,等他睡着后我联系你。
明扬很快会了个好。
沈时序是有点诧异的,这位没见过面的“相亲对象”脾气似乎挺好的,又想想自己也真是的......现在约人见面居然要等午夜,搞得像去干什麽似的......
当时他没意识到什麽,后来悔不当初,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弄成那样,陈嘉之因为那颗白棋会那麽伤心,他宁愿不要这虚无缥缈的寄托,不如相信自己。
锁上手机后,陈嘉之自己又慢慢坐了起来,眼神有些茫然。
“我吃什麽......”
去储物间拿了袋市院自己调配的营养餐袋,沈时序拧开帽盖递过去,“宝宝就吃宝宝餐。”
“......”
“吸吧,宝宝。”沈时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像昨晚那样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