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 顾思意就坐火车回伦敦了,原因是陈汉章让他过去,有话跟他谈。同时不准他联系陈玦说这件事。
这阵子顾思意都没回切尔西, 怕陈汉章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去了, 他知道陈汉章多半会给自己打电话的。
顾思意背着书包, 下车时雨刚停, 地面还泛着光。
他照着地址拐进小巷,穿过一排爬满常春藤的老楼, 来到一家不显眼的餐厅。招牌复古,落地窗内布置典雅,侍者领他进包间时,顾思意看到靠窗那桌, 陈汉章坐在沙发侧, 外套脱在椅背,桌前一杯红茶,身边有两个人, 顾思意都认识。
一个是陈汉章的秘书,一个是陈玦的堂弟陈唯。
陈汉章看了眼时间,对陈唯说:“阿唯,今天辛苦了你陪我, 先回去吧。”
陈唯扫了一眼顾思意说:“叔,我不着急回去,我下午没课呢。”
“让秘书送你。”陈汉章笑着说, “我还要待几天,明天有空再给你打电话。你还是孝顺,陪我旅游一天了。”
顾思意假装没听出他言下之意, 他收到地址那会儿,发现在UCL附近就知道陈汉章可能在这儿见侄子。
顾思意坐在了陈汉章对面:“叔叔,您找我要说什么?”
“我没让你坐。”
顾思意又站起来了:“好的,我不坐了。”
陈汉章说:“你妈妈身体怎么样?”
顾思意眼神微微一变:“这不关她的事,她对我们的事情根本不知情。”
“我只是问问,我记得她身体不好,承担你们家庭那么多的重担和坎坷。没别的意思。她既然不知情,那就不会允许吧,你还是要做?”
顾思意点头:“因为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你来伦敦读书,多久了?一年都没有吧。你去年八月份来的,”陈汉章丢出一张纸,语气冷时和陈玦如出一辙,“陈玦账单里给你的转账支出,超过三百万人民币了吧。你对他又付出了什么,身体吗?他被你的天真给骗了吗。”
对此顾思意显得平静,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打开最近的文件夹,点了几下,把屏幕旋转过去。
“那就看吧,我没有提前准备,资料不是特别全。”
那是一个临时汇总表格,顾思意自己用来做财务回顾的:表格里有十几条投资项目清单,每一项后面是进账、回款周期、风险级别以及“目前收益比”一栏。
有两项标注“回本中”,其余几乎全都在150%-270%之间。一项人工智能相关的新创项目,后面还备注了一行:“已获市级引导资金,政府联投二期审批中”。
陈汉章盯着屏幕,没说话。眉眼没太多变化,但眼底那一点点凝固住的神色,揭示藏不住的震惊。
顾思意轻描淡写,打开了另一份结算页面说:“我确实拿了陈玦哥哥的初始资金,你可能不知道,他做律师的时候喜欢接法援案,就是那种没有报酬、纯粹为了法律援助的案子。有时候是移民庇护,有时候是语言障碍的劳工纠纷。他觉得值得,不在乎什么报酬,你知道他就那么个人,但我总得提前做准备。他给了我三十万镑,我现在翻了三倍,所以您说我付出了什么?”
陈汉章眼角微跳了一下。
注意到顾思意的电脑屏幕还是他和妈妈的合照。
顾思意盖上电脑,道:“您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我在你们家吃饭、写作业,小屁孩,你觉得我没本事,靠脸靠撒娇黏住陈玦是么?”
陈汉章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掠过那台被合上的电脑,像是还在消化方才那些数字。他语气淡淡的:“思意,你确实变化很大,让人刮目相看,不过我不会接受陈玦和你的关系的。”
顾思意低头,说没关系:“父亲的认可可能很重要,可这件事强求不来,陈玦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性格,我比较喜欢强求。我们走到现在,不是偶然,也不是临时起意,我也有错,可能错在了性别,如果性别是对的,现在你就该催我们结婚要孩子了,我说的对吗?所以错的是世俗,不是任何人。”
陈汉章审视他片刻:“如果你性别是对的,叔叔也会认可你的优秀的。”
顾思意笑道:“哪怕我今天退一万步,消失在他面前了,他也不会回头去走您给他铺的路,因为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什么性格你知道,自由高于一切。因为我们是自由恋爱,拆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出自我们内心选择的分开。现在还不行。以后也不行。”
过了好久,陈汉章道:“我查了你们上个月出车祸的事。”
顾思意“嗯”了一声。
“我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当律师。”陈汉章将杯子轻推开些,“但他不听劝。今天我去法院看了他的上庭。”
顾思意:“哥哥是个很好的律师。”
陈汉章不置可否:“越是这样,他越危险。”
陈汉章:“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允许他当一只自由的鸟,不受拘束。包括他的职业选择、生活方式。”
陈汉章没看顾思意,只继续道:“但自由有代价。你应该明白,这种自由在某些时候,会变成刀口。”
顾思意沉默,握紧的手指松开又收紧。
“你们是真爱?”陈汉章终于抬起眼,“是的话你就劝他回国。我可以帮他安排最好的律所,最好的平台。前提是他不再把自己放在这种随时会出事的位置上,这么远我伸手根本触不到,不知道他在国外做什么,又惹了谁,这是做律师吗?这是在玩命!”
他顿了顿,慢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能劝他回国……我会重新考虑你们的事。”
顾思意不觉得陈汉章的承诺是真的,这只是个诱饵。
但他说的不错,在异国他乡当律师确实让陈玦处在微妙的险境。
“他这么跟你说的?”陈玦从法院出来,耽搁了一会儿,回公寓时,顾思意也刚回来。
陈玦脱了西装外套,搁在衣架上:“别把他的话当真,老狐狸了。”
顾思意:“好吧,那就当他随口一说,给我画饼。但是他说的是对的,这对你很危险。”
“危险?”陈玦转身,“危险是因为某些人没意识到我也很危险的人物。Gordon干的坏事、得罪的人比我多得多得多,那为什么没人开车去撞他?”
顾思意:“恐怕是知道他惹不起?”
陈玦点头:“因为他名声在外,大多数人知道知道只要撞不死他,就会后患无穷,下半辈子都别想混了。得罪这样一位律师,和自掘坟墓差不多。那不如认栽或者躲着他。”
顾思意看着他:“怎么这么夸别的男的?以前你可不是那么说他的。”
陈玦没有解释原因,靠坐在沙发扶手上,长腿伸展开,换回了上个话题:“我让你陷入危险,显然是因为我在动物世界里,不是猎豹也不是豺狼。”
顾思意:“那你给自己的食物链定位是?”
陈玦:“我没有给自己定位……”他接触到顾思意的眼神,回答,“好吧,我现在可能处在‘猎狗’的等级。”
在业界眼里,陈玦是“不是不能惹,但绝不能低估”的人物。极其年轻却已经有了“零败诉”、“逼大富豪私了撤诉”的记录,他的对手里有比他资历深几十岁的御用大状,也有资本圈赫赫有名的富豪团队,但陈玦依旧能胜诉,并且现在手里已经有了不少赫赫有名的大客户。
“我要让人明白,我不是什么只需要警惕就能避开的猎犬,”陈玦顿了一下,“我是打猎者开枪都无法瞄准的顶级掠食者。”
顾思意被他中二发言说得一愣:“……你刚才是在自比南极巨型乌贼?”
陈玦挑眉:“比它还危险一点吧,它还不会读法条。所以我是海豹鲨。”
顾思意:“…………”
他嘴角轻轻一抽:“所以海豹鲨比巨型乌贼更会读法条是吗?”
陈玦面不改色:“我刚好是那条会读的。”
顾思意问他要做什么,陈玦又没回答了。
顾思意犹豫了下,道:“陈玦,化工厂案子你还是要打么?”
陈玦侧头:“你又偷看我电脑了?”
“这还用偷看吗?Gordon靠化工厂案一夜成名,虽然是臭名昭著不得不出国避风头,如果你现在能翻案,你就是毫无争议的海豹鲨!再也没人敢惹你!不过你还在Linklaters,是不可能接这个案子的,你连证人都不能碰,被告是你律所的客户,你们之间存在协议,你这样做是违法的。”顾思意一口气不停,“——除非你离开律所。但一旦离开,又会像之前一样,陷入危险了。”
陈玦片刻都不停顿,直接回答他:“未必,如果都知道我接了这案子,我就不会有危险,你也不会。”陈玦的考虑绝对比顾思意更多,这是最好的方案了。
他下午在法院遇见了以前的司机梁叔,没有和他交谈,但路过的时候,听见他和其他的受害者说话。陈玦才知道原来老梁不仅失去了儿子,儿媳上周生产了,孩子有先天性的畸形,不排除是孕妇接触了化工污染的原因,可从医疗记录上,很难拿出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一环。
几天后,六月初的伦敦微凉阴郁,切尔西的球场草坪平整如织,微风卷着淡淡青草香。
顾思意已经巴结高尔夫老头很多天了。哪怕最近快期末,本该非常忙碌的状态,他依旧是一个电话马上就到。
泰瑞举起球杆瞄准旗杆,随口问:“Nathan,你觉得伦敦夏天怎么样?这是你第一次过夏吧。”
顾思意笑着,一手压着帽檐:“总觉得夏天还没到,就又要入秋了。”
泰瑞大笑一声,推杆入洞:“年轻人耐心总是不够。哦,我忘记了,今天约了个老朋友见面。他过来了。”
顾思意闻言转头,远处球场入口驶来一辆电动球车,驾驶位上的球童穿着制服,车后排坐着一位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剪裁合身的西装轮廓挺拔利落,身材高大,混血的五官,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
Gordon下车,深色皮鞋踩在柔软的草坪上,灰蓝色的眼睛扫过两人,脸上露出礼貌笑意。
“泰瑞,好久不见。”Gordon走来时不紧不慢,目光落在顾思意脸上,神色未变,“没想到你还有其他客人。”
“年轻的朋友而已,”泰瑞指着顾思意,“Nathan,这是Gordon,我的老朋友。你们可能认识?”
顾思意收齐了情绪,点头:“见过一次。”
Gordon摇头:“见过很多次了。”
泰瑞拍拍顾思意的肩膀,大笑道:“Nathan可是我的忘年交朋友,听说他的男朋友在你们Linklaters,是叫陈吧?年轻人前途无量。”
Gordon微微挑眉,依旧不动声色地笑道:“陈是位优秀的律师,不过我也是刚知道,原来你和陈认识。”
泰瑞意味深长地递给他一根球杆:“正好来了,就陪我一起打球?”
“乐意奉陪,”Gordon拽了下领带,“不过Nathan在这里,我们恐怕聊不了太多工作上的事。”
泰瑞轻轻一笑:“闲聊而已,谁跟你聊工作了?”
片刻后,顾思意借口去拿水,顺手悄悄把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塞进了泰瑞放在休息椅上的包里。
随即顾思意又借口胃痛要去卫生间。
他转身离开时,两人之间的语气立刻发生了变化。
泰瑞压低声音,笑意不减地道:“八年前的案子,我手里的那份证据可从没交出去过。你知道我退休了,年纪越大越怕生活质量下降。”
Gordon表情依旧平静,鼻梁架着墨镜:“如果那东西真的有用,你当初就不会放在手里八年。现在再拿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泰瑞拿起球杆试了试手感:“我不着急,你也别着急。咱们俩合作那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我只是提醒你,不希望因为一点疏忽影响我们的默契。”
他们的话题刚结束,顾思意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来,等了一会儿,等老年人也去卫生间了,顾思意就鬼鬼祟祟去翻泰瑞的球包,却没发现录音笔。他的动作渐渐僵住了。
“是在找这个吗?”身后忽然响起Gordon低沉悠然的嗓音。
顾思意回头,看见Gordon手里夹着的,正是那只黑色的录音笔。
Gordon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你们师出同门,连手法都如出一辙。”
顾思意眼底略微一沉,随即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谢谢你,Kim先生。”
Gordon把录音笔递还给他,缓缓收回手,脸上收了笑意显得冰冷至极:“让陈别碰这个案子,我最后一次提醒他。”
顾思意抬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自然的困惑:“您说什么?Kim先生?”
他语气诚恳,眼神干净,睫毛颤了颤,像是完全没听明白的样子。
Gordon看着他不言,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顾思意眨眨眼,认真地看了看手里的录音笔,又看向他:“这个……哦,您误会了什么吧,我刚才其实有点晕球,可能手滑了弄丢了。”
他把录音笔揣进兜里,又说了声谢谢。
Gordon俯身靠近,低声道:“别玩太久,小朋友,你的小聪明有时候能救人,有时候会害人。”
顾思意笑了笑:“谢谢提醒。我会好好学习的。”
顾思意转头就马不停蹄地回家跟陈玦报备此事。
他非常激动:“我没搞错,老头手里一定有医疗证据!而且他一定是拿我当枪使了,向Gordon背后的金主威胁索取更高的价格,这个价格一定非常高,搞不好上千万。如果能拿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或者原始证据,案子就一定赢了。”
虽然录音笔什么都没录到,但顾思意还是能推测出大概发生了什么。
“……下次你不要和他打球了。我的案子我会自己处理。”陈玦皱着眉把他的录音笔收起来,“记住我的话,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事?”
顾思意:“知道啊。”
陈玦捏住他的脸:“知道脸上还露出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
顾思意:“我不害怕,因为我是海、豹、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