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柔软地渗进病房。
陈玦坐在床沿, 一动不动,指尖还覆着他的手背,指腹下传来微妙的脉动, 像冰面下渐渐浮起的暖流。
又过了几秒,顾思意微微偏了下头, 嘴唇动了动, 呼吸机的管线轻轻震颤了一下。
陈玦猛地攥紧他的手指:“……思意?”
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 终于慢慢睁开。
顾思意迷茫地看着他,又缓缓眨了眨眼, 极慢地出声,喉咙干涩:“哥哥……”他先喊了声,视线落在对方此刻的形象上。
陈玦骤然全身一僵,呼吸都漏跳了一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涌上一丝血色, 瞳孔微微扩张,眼底的红血丝显得触目惊心,变得湿润起来。
脸上的胡子好几天没有刮, 都是胡茬。
“你醒了,”陈玦声音里夹杂着克制不住的颤抖,紧接着回神,迅速起身按响了病床旁的呼叫铃, 转身向病房外大声喊道,“医生,他醒了!”
顾思意转了下头, 脑子慢半拍地分析出现在的情况,声音哑道:“我们、是不是……车祸、了,你怎么没有刮胡子……你受伤了么?”他伸手试图碰触陈玦, 但没什么力气,抬不起手。
记忆停留在最后一秒,是陈玦下意识扑过来,将安全带拽到了最极端。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玻璃碎裂迸发开来,脑袋随即撞击上去,然后一切就归于黑暗。
很快,医生匆忙进病房,检查完生命体征后点头安抚两人道:“病人情况稳定,意识恢复是好现象,再观察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一旁,护士开始有条不紊地操作医疗设备,陈玦始终站在一旁,偶尔坐下,紧握顾思意的手,眼睛盯着医疗仪器上的数字。
顾思意醒了一阵,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转头问医生:“他没问题吧?他也受伤了……他可能比我严重,你们查仔细了吗?”
他不太放心欧洲的赤脚医生。
医生看了一眼陈玦:“他身体状况不错,只是擦伤和失血,休息一下就好。”
顾思意这才彻底放心,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检查流程繁琐但迅速,顾思意在连续多次检查后情况越发稳定,精神也明显恢复。
下午的病房里,陈玦拿着勺子喂他吃东西。
顾思意皱了皱眉:“法国人做饭也不怎么好吃。”
陈玦低头说:“别让法国人听见,晚上我给你换个中餐厨师来。”
顾思意点点头,说好。
陈玦:“想不想吃冰淇淋?”
顾思意眼睛一亮:“想!”
陈玦转身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摇了摇头:“医生说不行。”
顾思意叹口气:“那你干嘛问我要不要吃?故意馋的吗?”
陈玦低声笑:“不是故意的,忘记了这回事。”他虽然看似有条不紊处理了很多事,可几乎精神已经到临界点了。
但还不想睡觉,怕闭上眼醒过来一切又变了,每当他闭眼时,除了浮现卡车撞上来的画面,就是回到小时候的书房,小思意咚地砸在了地毯上,满头是血。
而且陈玦现在还在等电话消息。
顾思意精神旺盛不是盖的,他抬手,示意陈玦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你过来嘛,我们贴贴。”
陈玦犹豫了下,动作很小心,侧身坐了上去,但不是很敢碰他,因为顾思意送到医院急救的时候身上就有缝合伤口,虽然范围不大,但陈玦还是不敢。
病床窄,顾思意手上还在输液。
他将没输液的手,放在了陈玦的腿上,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然后闭上了眼睛。
顾思意轻声说:“我想睡一觉,你也睡。”
陈玦顿了下,说:“你睡了三天还睡觉?”他抬手拨开顾思意头上的伤口,创口很小,医生技术顶尖,只有两厘米左右范围清创包扎。
陈玦不太确定:“你应该没问题?”他感觉顾思意可能有点嗜睡,正要按铃叫医生来问,顾思意打住他的手背:“我没有问题!别喊。”
顾思意看着他:“你照镜子了吗?”
陈玦:“……怎么,有胡子不帅了吗?”他摸了下手机。
顾思意认真地打量:“倒不是,变成熟了一点而已,还是很帅。你看你眼睛,别熬夜了,是不是这几天没睡?”
他只是想让陈玦休息一下而已。
陈玦望着他几秒,“嗯”了一声,把眼睛闭上了,用很低很嘶哑的嗓音道:“思意,我等下再去刮胡子好吗。”
“你先睡吧,我不觉得你有胡子就不帅了,别在意这个,我们好好睡觉。”
顾思意也不太敢靠在陈玦身上,怕他身上有外伤,于是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顾思意平躺,陈玦微微侧身,额头抵着他的手臂,鼻骨蹭在顾思意的病号服上,骨骼分明的脚脖子露在病床外面。
大概半分钟不到,陈玦就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顾思意注视他十几分钟,轻轻地,把屁股挪出病床,给陈玦腾空间。
他抬起胳膊,非常非常小心地,环在了陈玦的腰上,有点像保护一样把他整个脑袋揽在怀里。同时顾思意感觉自己身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脑袋也发晕,但思维相当活跃,一面思考车祸的原因,一面纠结自己的作业。
因为他刚刚没有问陈玦,自己的电脑还好不好,文件有没有保存……虽然有云保存,但那个盘山路没信号吧……
顾思意现在真的很着急,可也忍着没有把陈玦弄醒,自己脑子里疯狂地回忆在车上他有没有Crtrl+S。
毕竟他手机已经裂屏,就搁在一旁,陈玦说用他的指纹解锁过,看见了张疏桐的消息,怕她担心,就帮他回了。
陈玦大概睡了三个小时,忽然醒了。
顾思意单手在玩手机,手背上还有留置针。
陈玦睁开眼,蹙眉,伸手,声音还是很哑:“不怕针戳进去么?”
“你醒了啊!”顾思意高兴地把手机交给他,观察他的眼睛,“睡得好么?我这是留置针,没事的。”
“裂屏成这样还玩?”陈玦虽然是在说他,但语气很温柔。
“要开学了嘛,要看邮件的。没玩哦。”顾思意说。
陈玦点头,说等下去给他买新的。随即僵硬地坐起身,看见顾思意半个身子都在外面,陈玦说:“我挤你了吗?”
顾思意说没有:“床太窄了,这是VIP病房吧,怎么这样。”
陈玦下床:“这是法国农村。”
“哦。”
所幸两个人都不是很致命的伤,不然乡村大夫也救不了。
顾思意看他进卫生间,问他:“对了,我电脑呢?”
陈玦在找自己的剃须刀,扭头:“这样了还要赶论文?”
顾思意认真道:“过几天不是要回去上课了吗,我的论文还没交呢,我先去申请延期,你把医疗报告什么的发我,我发给教授。”
陈玦摇了摇头,把他的包拿过来,对顾思意说:“我帮你写算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自己可以。”顾思意打开一看,电脑因为放在电脑包里,居然完好无损,还能正常开机。
顾思意长松一口气:“还好我的文件还在,不然我去死。”
陈玦一把捏住他的嘴,皱紧了眉心:“别那么说话。”
两人四目相对。
顾思意认错:“对不起。”
顾思意恢复得很快,精神头越来越足,又问:“肇事司机是谁?我们要索赔的。保险是全的吗?是吧,我们在机场确认吧,保险公司应该不会拒赔吧?不然你告他们到破产。”
陈玦这会儿已经刮干净胡子出来了,换了件衣服,人一清爽,就恢复了往日的英俊。
他跟他顾思意了句还在调查。这时手机也来了新电话,陈玦大步去阳台接,但窗户没关,顾思意靠在枕头上,听见外面电话里时不时提及一些关键词,忍不住眉头微蹙。
等他挂了电话进来,顾思意才低声道:“是谁做的?这不是意外对吧?”
陈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故意的,我怀疑是针对我们的。”
顾思意摸了摸下巴:“我思考了一下,我有几个怀疑对象,一个是马克·布朗,还有一个是格兰特,最后一个是戴维斯,但我对他的怀疑浓度只有百分之二十,虽然戴维斯特别讨厌我,但好像不至于要杀了我吧。还是你得罪的人风险更高。”
由于陈玦工作的时候,顾思意偶尔会旁观,导致他也知道陈玦有几个仇家。
被陈玦不小心整破产的人估计还不少。
顾思意分析道:“撞过来的那辆车冲得很急,但最后没有掉下悬崖,说明肇事司机也不想死,这可能会导致他因为惯性也冲下悬崖。那么这个被雇佣的肇事司机,很大概率不是什么亡命徒。”
他慢慢整理着思路,目光清明:“这种人通常是临时雇佣的,报酬高,很快拿钱办事,最好拿不到确凿证据就直接消失,多半有案底,但是处理手法又不算干净,我想应该没有花太多钱。”
陈玦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根据警方对事故车辆的分析,对方的目标似乎是你,而不是我。”
顾思意问号:“针对我?我没得罪过谁吧……”
陈玦缓缓开口:“撞击方向是针对副驾的,但也有可能不是。”
顾思意:“什么意思啊?”
陈玦眸色深沉,声音压得很低:“撞向副驾,看起来像是冲着你,但也有可能是障眼法。换句话说——只要撞上来,不管谁死谁伤,都算达到目的。”
“……也就是说,”顾思意喃喃,“他们不是单纯要害我,而是要把我们俩一起收拾了?”
陈玦没有回答,只是很轻地敛了下眸,默认了这个推测。
空气安静了几秒,顾思意深思半晌道:“我根本没得罪过谁,最多最多就是——在辩论社得罪过几个英国佬,不是吧……大家合法吵架而已,我承认我有时候说话很不客气,有点歧视人,但不至于跨国杀人吧?”
陈玦:“普通怨气,不会上升到这个程度。只有利益或巨大隐患,才会让人冒险动手。”
“思意,”陈玦忽然喊他,顾思意抬头,听见陈玦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无论是谁动的手,盯上的也不可能是你。是我把你卷进来了。”
顾思意说:“没事,我不怕和你一起……嗯。”他没好说出那个“死”字,望着陈玦轻道,“哥哥……你不要自责,这种意外,我们漫长的人生里总会发生一两次的。但也就一两次了,再也不会有了。我们会一起活到七十岁的。”
“再也不会有了……”陈玦指尖迟疑片刻,缓缓落在了顾思意的后脑勺上。
掌心覆下那片柔软时,他眼底隐藏的情绪忽然暴露出来,被顾思意看见。
那是一种极深的庆幸,夹杂着后怕、以及差点失控的情绪,从他极致克制的呼吸里溢了出来。
他几乎不会从陈玦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他感觉陈玦好像要哭了。
陈玦用力抿了抿唇,对他重复地说对不起,嗓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他低头用额头碰顾思意的耳朵,把脸上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但声音里藏不住:“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有事。”
顾思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用很有活力地声音回答:“我们活到八十岁吧,刚才想了想,七十岁短了一点。再多爱十年。一百年也不是不可以。你觉得呢?”
他怕太老了会互相忘记,所以顾思意觉得七十就很好。
转眼,两天后,顾思意已经换到了巴黎继续住院观察。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严重到非得继续躺在医院的地步,医生甚至已经隐晦地表达了:“如果你们愿意回家,也是完全可以的,留在医院里并没有额外的好处。”
陈玦对医生的话没有太多反应,只淡淡回了句:“再住几天吧。”
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图,顾思意其实也知道。陈玦仍然在密切监视着几个嫌疑人,巴黎的位置相对安全些,这也是他选择继续住院的真实原因。
晚上,陈玦在病房外阳台上接完电话,神色凝重地回到房间里,顾思意靠在病床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处理邮件,见陈玦进门,才抬起头来问道:“你和韦德讨论得怎么样了?”
陈玦将手机揣进口袋,声音低了点:“你分析得没错。这个幕后凶手应该没什么脑子,或者说,聪明得很有限。”
他拉开椅子坐到床边,继续低声道:“如果他足够聪明,我们两个大概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这种方式报复,有明显的情绪化特征。他没能做到完美掩盖痕迹,连雇佣的司机都只是个普通人……可以说,他大概率只是一个蠢货,一个报复心重的混球。”
顾思意:“那不就是那个布朗?”
陈玦神情并未放松:“不能百分百确定,因为像他一样的蠢货我名单上还有几个。选择在欧洲动手,而不是英国,说明他很清楚在英国可能会引发更多问题或暴露更多线索。这里也有几个问题。第一,嫌疑人里目前剩下的,只有马克、格兰特、威尔第,他们都有威胁我的前科。还有你提到的戴维斯。”
“去掉戴维斯吧,我问了一下,他在斐济玩,今天才回伦敦。他看起来非常放松,应该假期很愉快,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
陈玦认森*晚*整*理可道:“先分析马克。布朗家族有足够的人力和资源,但马克现在还在监狱,遥控指挥的可能性比较低,除非他父亲参与了——但那样的话,动静不会小到这个程度。”
“至于格兰特,他前妻现在是我的客户,我害得他事业重创,恨我到杀我不是没可能。”
陈玦倒是没有觉得他是小孩子,就不和他分析了,因为明显顾思意对此野心勃勃,非常想参与进来抓凶手。
所以陈玦会把目前的证据,以及他的分析结果都和顾思意沟通一番。
目前所有线索还在进一步确认中,陈玦只联系了私家侦探事务所,他没有告诉律所的任何人,因为Gordon正在代理布朗集团的案子。
第二天一早,陈玦又一次去打电话确认证据,挂完电话回房间,病房内的光线柔和,顾思意正蹲在地上翻找些什么。
“你起来,要找什么我给你找。”
“不是……”顾思意说,“我有件事,一直都没做。”
陈玦:“什么?”
顾思意抬起头:“你的生日礼物。”
陈玦一顿:“不是这次旅行吗?”
因为旅程都是顾思意掏钱的,据他说是策划从国内来的游学团很热门,现在收了好几十万家长定金了。
说完,陈玦的余光注意到他的手在翻动的东西,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下意识道:“不会又是那种漏气的避孕套吧?”
顾思意欲言又止:“……当然不是了,哥哥。你觉得如果真的是礼物的话,不要套不是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