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牛津, 天色日复一日地阴沉。
顾思意靠在宿舍的窗边,看着中庭落下的枯叶。窗外的常春藤已褪去绿意,爬满红砖墙的枝条光秃秃的。
耳机里播放着干净的白噪音, 打开平板,顾思意习惯性想去看陈玦的辩论视频, 手指在半空中停了停, 最终还是点了听歌软件。
“辩题:爱情与依赖的界限。”他在本子上写下这行字, 又划掉,改成“青春期的迷恋是否等同于真爱”。
“正方认为, ”他轻声说,仿佛在和空气辩论,“这种感情本质上是一种依赖性移情。从心理学角度来看,青春期的个体往往会对关爱自己的对象产生错误的情感投射……”
钟楼的报时声透过玻璃传来, 顾思意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阴云密布, 细雨淅沥,整个牛津都浸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
“反方认为,”他换了个姿势, 声音有些发涩,“感情的真实性不应该用年龄来判定。如果连最初的心动都要否定,那还有什么爱情值得相信?”
他停下来望着窗外。
这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正视这份感情, 他自我否定和深层探讨,或许真如陈玦所言,这份感情是错误的, 是依赖过度导致的。
顾思意把陈玦设置了免打扰,取消了消息置顶,免得总看对方有没有找他。暂时看起来是管用的, 他控制住了自己,持续一周没有找过陈玦。
“正方补充论证,”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这种感情会影响双方的正常生活。它让一个人在课堂上走神,在深夜失眠,在每个周末期待见面,消息慢一点就患得患失……”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顾思意拿起手机,点开和陈玦的对话框。
上一条消息还停留一周前。
他打开设置,把手机屏保从那张陈玦坐在泰晤士河船上戴着墨镜注视自己的照片,换成行尸走肉的剧照。他反复这样设置已经好几次了,白天换别人,晚上想陈玦了又开始看他照片。
“综上所述,”顾思意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这种感情确实应该被否定。”
辩论赛上学到的那些技巧,此刻都用来否定自己的心意。
可即使他在逻辑上完全胜利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周五下午的校园格外安静。
顾思意在食堂吃完一份足够难吃的烤鸡肉配土豆泥,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
阳光透过哥特式的彩绘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思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看书。
刚坐下不久,他视线余光便捕捉到不远处有个人的背影,高大、笔挺,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耐克卫衣,看起来身材很好,黑色的头发很短有些乱,戴着眼镜。因为侧脸轮廓深邃,那人微微侧过脸去翻书的动作,让他瞬间错觉看见了陈玦。
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手中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凌乱的线条。
回过神时,顾思意原本专注的状态完全散了,再一看那男生,正脸完全不像。
他垂下眼,心里有些空。
自那天约法三章的合同发来之后,他们之间就好像突然竖起了一堵高墙,连最寻常的问候和玩笑都变成了奢侈。
明明以前,他随便发一句“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两只海鸥在打架,你见过海鸥打架吗哈哈哈……”都能等来陈玦不耐烦又认真回复,问他有没有图,可现在……他连“在干嘛”都发不出去。
顾思意靠在椅背上,眼睫微微颤动,最终缓缓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抱歉,请问你还好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思意抬头看见一个金发男生站在面前。他穿着深蓝色高领毛衣,英国人,长相极其俊美,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少年。
“我没事。”顾思意摸了下自己的脸,还好,没哭。
“我叫Barry,”对方在他面前蹲下,笑容明亮,“其实我认识你,Nathan。我看了你前几周的每一场辩论,很精彩。”光线从旁边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Barry完美的侧脸,他有着斯拉夫贵族特有的轮廓和金发碧眼。
“你说得太好了,”Barry认真地道,“尤其是你反驳对手时那种克制又犀利的方式。我很欣赏,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聊,希望能和你组队。”
顾思意表情愣了下。最近他为了争取一些资源,非常卖力地社交,主动交了不少朋友,这样送上门来的倒是第一个。
眼前男生阳光下那双湛蓝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纯粹。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嘴唇线条优美,整张脸漂亮得不真实。
“谢谢,不过我最近状态不太好。”顾思意低声解释。
“每个人都会有低谷期,”Barry温和地说,低垂着一双湛蓝眼睛,“如果你愿意,周四我们可以一起参加选拔赛。我观察过你很久了,你是很好的辩手。”
“Barry!”远处传来喊声。两个穿着polo衫的男生朝这边走来。附近瞬间传来嘘声。
“Nathan,”Barry站起身,转头对他微笑,声音很低,“我朋友来了,这是我电话,记得联系我。”他挥挥手,和朋友一起离开了。
-
周一,下午,天气阴郁,玻璃上凝结着雨水,顾思意和邱耀在教室里复习。
“我们和谁组队?”邱耀问。
“他说他叫Barry Watson,好像就是本地人。”顾思意看着书,随口道。
邱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老天啊,你挖了Barry和你组队!那个Barry Watson?”
顾思意抬头:“你认识吗?”
“你竟然不、认、识!Nathan!他是Barry Watson!”邱耀的语气好像在说“OMG杉菜你居然不认识道明寺!他可是F4!”或者“那是布鲁斯·韦恩!你竟然不知道?!”
顾思意:“……所以他是?”
“你整天上课,看书,也不关注学院消息吗?你甚至是Gay,我难以置信,这么大尊男神你不认识,”邱耀摇头,“他是温莎公爵的侄子,去年伊顿最年轻的辩论队队长!从小在英国最顶级的私立学校长大,十六岁就拿过全英高中生辩论赛冠军。现在读PPE,总之,即使在牛津这样的地方,他也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顾思意:“哦,那他很牛了?”
“天哪,”邱耀扶着额头,“连院长都说他是牛津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以后要在政坛当高官的,他爸爸最近正在竞选保守党党魁,一旦成功,身份更不一样。而且他拒绝了好多人的组队邀请,你怎么让他跟你组队的?”
顾思意耸肩道:“他自己来找我的。”
邱耀诡异地看了两眼:“……他不会是Gay吧?”
顾思意解释:“不知道,有点像。偶然图书馆碰见的,他问我可不可以和我一队,我觉得他很有礼貌,长得又帅,就同意了,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参加辩论社的选拔赛?不应该直接内推进去吗?”
邱耀:“他这种选手就是内定的,但参加比赛也只不过是让人心服口服的一个方式,他确实很厉害,你可以搜下,网上有他视频。不过我跟你一个队,他会不会有意见?”
顾思意低头看手机:“我上午已经告诉他了,他说他没意见,不过他让你打一辩。”
邱耀做了个祈祷的姿势:“Please,希望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周二下午,他们约在图书馆的讨论室练习。
Barry的朋友们也来了,坐在对面准备和他们打一场练习赛。
“所以这就是你的新搭档?两个亚洲人?”一个褐发男生扫了眼顾思意,用英语小声对Barry说,“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打二辩吗?”
Barry笑了笑,姿态矜贵地靠在椅背上:“Nathan是最适合二辩的人。”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Barry向来是他们中最耀眼的存在,从没见他主动给谁让过位置,这已经不叫低下头颅了。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不会是换口味了吧?Barry要泡他?”
十五分钟准备时间一到,邱耀的一辩说完,他有点紧张,但还不错。随即顾思意站了起来。
他没穿西装,只穿一件蓝色的套头毛衣,神色沉静,声线清亮:“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要论证的是‘西方民主制度不应该成为发展中国家的必然选择’。首先,从历史维度来看……”
排练很完满,周四下午,室外秋风吹过,天阴沉沉的,灰蒙蒙地盖在草地上。
牛津辩论社的礼堂坐满了人。哥特式的穹顶和彩绘玻璃让这里看起来像个小型教堂。
顾思意站在后台,整理了一下深蓝色西装的领带——这是陈玦给他买的那套。Barry则穿着一件手工定制的黑色西装,站在他旁边,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紧张吗?”Barry低头在他耳边说。
律所,陈玦正在办公室看文件,手机突然震动。
是他在牛津当助教的朋友发来一段直播链接:“Drake,这是你上次提过的弟弟啊。这么优秀?”
“对方辩友,威廉·格莱斯通的确说过‘正义延迟即是正义否定’!但今天,我方要挑战这个广为流传的观点。我们认为,迟到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陈玦点开好友发来的视频链接,正好看见顾思意开始他的二辩陈词。
自己给他挑的西服穿在他身上很合适,衬得他挺拔许多,眉目都是漂亮的英气,像一株清竹,西装的胸口袋佩戴着一株盛开的白玫瑰。镜头切近,陈玦能看见他毛茸茸眼里闪烁的明亮光芒。
顾思意的状态看起来不错,比陈玦想象的好。
“首先,从法律的本质来看,正义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以纽伦堡审判为例,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最终的审判让那些战争罪犯付出了代价……”
顾思意没看稿子,他的论证流畅自然,像是早已烂熟于心:“其次,从司法实践角度,正义的实现往往需要时间。DNA技术的发展让很多悬案得以重启,冤假错案得以纠正!这种迟来的正义恰恰证明了法律的进步性。”
全场鸦雀无声,都被这个年轻的东方面孔吸引。
但让陈玦皱眉的是坐在一旁的金发男生,对方胸口同样戴着一只玫瑰,总是不经意地靠近顾思意,说话时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看起来格外暧昧。
所以,是被他识破了没对象这回事,现在找了白男?
“最后,”顾思意的声音依然清亮,“正义不是速食面,快并不意味着好!相反,经过深思熟虑的判决,往往更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就像美国废除种族隔离制度,虽然来得太晚,但这种迟来的正义依然改变了整个社会。”
他的论证严密而有力,没有冗长华丽的开场白,即使是这样一个棘手的正方立场,也说得令人信服。
毫无疑问,比赛晋级了。
陈玦看完了整场比赛,即便如此,也没给顾思意发消息问候。
他是忍耐着的,觉得再怎么也不应该主动,不可以给顾思意再一次幻想的机会。
约法三章的合同一签完,两人没有一个先主动的。
但顾思意还是主动了一回,时隔半个月的第一次。
他是比赛后第二天的上午给陈玦打的电话。陈玦对客户说了声抱歉,走出会议室,隔了五秒钟接起电话,低沉的嗓音“喂”了一声。
顾思意直接道:“我有个海运说今天要送到,我人不在,我怕你也不在家,你今天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我好预约上门,里面有妈妈给我寄的衣服,她也给你买了东西。”
陈玦说:“我在外面见客户,下午四点回律所,大概六点到家。里面有贵重物品?”
顾思意:“没有很贵重的,那我让他改天送?”
“周六吧。”陈玦声音很淡,“明天你回来自己拿。”
顾思意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你可以先帮我收着吗,我周六不过去了,谢谢你帮我收快递。”
陈玦皱眉,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缩紧:“你周末要和同学出门玩吗?这么忙?最近都没时间回来?”
“对啊,很忙的,”顾思意低声说,“还要赶论文……我得挂了,作业还没写完。你记得帮我收下快递就行了,谢谢。”
陈玦本来想告诉他昨天的比赛打得很好,也想告诉他,他想下周决赛过来现场看,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顾思意礼貌地跟他说拜拜和谢谢,疏离的好像过去感情都不存在一样的态度,让陈玦不太舒服。
小孩就好像一夜之间,不喜欢他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