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照片来看, 陈玦用左手吃饭,右手和顾思意的手在桌下握着,放在自己的腿上。动作的确亲密。
陈汉章回忆起很多年前, 顾思意还是小孩子,经常住他们家, 两个孩子之间就已经关系很好了, 一起上学和放学, 陈玦做什么都带着小朋友。
“无稽之谈!我不相信,你继续跟拍。查他身边的所有人和事。”陈汉章回忆结束, 对着这张说得通也说不通的照片,始终不大放心,便打算把月底的行程提前,早点飞过去看看陈玦。
饭后, 顾思意和陈玦回家, 邻居太太看见他们车灯的光,马上出门。
她戴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朝他们挥了挥手。
陈玦熄了火, 下车,顾思意也跟着跳下来,快步走过去。
“亲爱的,我看到你们的回来了, 就想过来看看。”老太太声音温和,“最近还好吗?我对你们的遭遇非常担忧。”
顾思意弯腰逗那只吉娃娃,道:“好多了, 谢谢您关心。”
汤普森太太站得近了一些,低声说:“我记得,去年有一天, 我看到那个叫马克的学生,他们几个人开车过来,鬼鬼祟祟地站在你们门口,还拉了拉门……我当时告诉过你们,对吧?”
陈玦微微颔首:“您告诉过我,当天的监控录像也已经保存了,做过公证。那份证据很重要。”
“是啊是啊……”老太太一拍额头,“可上次警察来问,我一着急,脑子又糊涂了……我年纪大了,记不清楚,真是对不住。我最近一直在想……也许,我能帮上点忙。”
陈玦说:“您愿意出庭作证已经很好了。您帮我们已经很多了。”
事实上老太太有老年痴呆,她的证词没有作用,不过监控证据是有一定作用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其实我知道谁可以帮你们,我等下给我女儿打一个电话,你还记得吗,去年我生日宴,Nathan见过的。”
顾思意:“我记得她是记者?”他们最多聊过一两句,顾思意也记不清了。
老太太骄傲地说:“我的女儿,洛佩慈,是《全景调查》节目的制片人。”
陈玦目光一顿。
《全景调查》是英国BBC开播时间最长、最具权威性的调查新闻节目,以深度揭露社会、政治、商业丑闻著称。
这绝对是非常有价值的人脉。
老太太笑了笑:“她不常回家,如果你们需要,我想我可以让她回家一趟,可以安排一场正式调查,拍摄纪录片。”
陈玦很快冷静下来,礼貌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和您的女儿见一面。”
很快,陈汉章又收到一张陈玦和八十五岁老太聊天并拥抱的照片。
侦探说:“陈先生,他们现在回家了,全屋窗帘都拉上了,没法继续拍了。我再蹲一会儿,等下就和同事交接了。”
陈汉章看着陈玦和老太拥抱的照片,说服自己。既然陈玦可以和老太太拥抱,为什么不可以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牵着手吃饭呢,这可能在国外挺正常的,对吧?
陈玦进家门后,顾思意就去把全屋窗帘拉上了。
陈玦在书房办公,他还有非常多的事要做,顾思意关了玄关灯,看见书房门没关死,留了一道缝隙。
顾思意听见里面有轻微的敲键盘声。
顾思意踮起脚尖走过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陈玦坐在桌前,肩膀微微绷着,脸上的线条很冷,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法律条文、证据链的整理。手边摊着厚厚几叠资料,刚拷贝回来的监控截图、通信记录、银行流水。草稿纸上画着箭头与推导链条,每一笔都透着急迫。
顾思意没打扰,对于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又因为他是法学生,自己身陷其中时,才知道当律师远远不是课本上学的那些知识可以覆盖的。
夜很深了。
顾思意看了眼墙上钟表,十一点半。
书房的灯还亮着。
十二点。
还是没有停下来。
顾思意窝在沙发上看书,困得眼睛酸涩,但还是下意识地每过几分钟就抬头看一下那道门缝。
终于,大概快到一点。
键盘声停了。
陈玦走出来,肩膀压得更沉,神色疲惫,领带抽开了,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头发有些凌乱。
他站在沙发旁,手插着裤袋,看了眼时间:“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学习。”顾思意立刻放下书,站起来,“要洗澡吗?还是喝点热咖啡?”
陈玦却只是摇头道:“我先休息一会儿。”
他坐到沙发上,靠着靠垫,长腿交叠着伸展开来。
灯光打在他脸上,能看出他的眼尾很深,神情却说不出的空白,极度疲惫、撑到极限后自然塌掉后展现的放空状态。
顾思意看着他,只觉得胸口隐隐发紧。
又过了两三分钟。
陈玦本来只是靠着闭目养神,可很快,头一点点低下来,彻底没了动静。
他睡着了。
顾思意怔了一秒,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陈玦的手还搭在膝盖上,指节分明,掌心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红。
顾思意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挪到躺下,低头,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慢慢帮他把黑色的西装袜褪下来。
然后顾思意拿了毯子,弯腰盖到陈玦腿上和胸口。
陈玦没听见,眉心仍是紧锁着的,五官轮廓因神态显得硬朗,呼吸平稳。
顾思意悄悄摸了摸他短得有些刺的头发,跟他低低地说了声晚安后,关灯后进了书房。
陈玦的文件还没锁,顾思意没有看那些关于他客户隐私的案件,只看目前掌握的证据链,一条条过了一遍。
第二天清晨,五月初伦敦的天空依旧阴沉,云层压得很低。
顾思意一觉醒来,陈玦在衣帽间里换衣服,穿一件宽松的白色体恤,跟他说早:“吵到你了?今天周六,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思意揉着眼睛,看时间:“才八点半,你要出门晨跑吗?”
陈玦:“考虑到最近有人在跟踪我们,我决定用跑步机了。”
他把闲置的跑步机开机,顾思意也换衣服:“那我去给你做早饭!”
二十分钟后,锻炼结束的陈玦下楼,和顾思意坐在岛台吃饭,顾思意说:“我看了你日程,你等下还要出去?”
“要,我让汤普森太太给了我她女儿的联系方式,我打算先去见一面。”
顾思意抱着牛奶杯:“你都不休息的吗?”
“昨晚不是休息了吗?”陈玦声音低哑,“睡了七个小时,很够了。”
顾思意忍不住追问:“下午还要陪那个大法官打保龄球?晚上又去韦德家吃饭?你是想猝死给布朗家看吗?”
陈玦头也不抬:“你别咒我了。”
“抱歉。”顾思意没再笑,“哥哥,我昨天晚上看了你电脑……只看了案件证据部分。”
陈玦停下动作,微微抬眼。
“我们目前掌握的东西,已经够让马克二次收押了吧?”顾思意认真地问,“如果加上门口那个跟拍的跟踪狂,顺着追下去,说不定能牵出幕后。按照法规,马克是禁止接触我们的。”
陈玦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手,说了句:“证据还不够,但可以让检察院申请传唤,先把马克押回去,狗急了会跳墙的。”
顾思意:“什么意思,我们放诱饵吗?……如果他以为我们掌握关键证据,肯定会派人来的。他这么蠢,可惜他的律师不是。”
陈玦“嗯”了一声:“所以这个消息,只能他知道,他的律师不能知道。”
顾思意迅速接话道:“这很简单,马克已经被他父亲放弃过一次了。他害怕被放弃第二次,他原本也不相信他的律师团队,认为在必要时刻,父亲还是会放弃他。那么我们掌握关键证据的消息,只要被他知道,他就一定会出手!哪怕他的律师阻拦他,提醒他这可能是假的。”
陈玦笑:“聪明,不愧是教授最喜欢的好学生。”
一个小时后,陈玦出门了,但让顾思意待在家里,和保镖待在一起。除了上课,顾思意基本不会外出,但他很想做点什么,也开始频繁社交,想从校友渠道多认识一些政法界的人,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所以连续几天,侦探在外面拍摄陈玦行踪,却什么都没捕捉到。
陈玦几乎每天去律所,偶尔在健身房,或者带着厚重文件在咖啡馆坐一小时,吃干巴面包。期间没有和任何人有超出常规的举动,和顾思意一起吃饭,也最多就是擦嘴和牵手。
唯一一次异常,是一天下午。
侦探拍到陈玦在河岸边的一家小型高档餐厅,见了一位保养得极好的金发女性,年纪大约五十岁,气质沉稳又优雅,正是汤普森太太的女儿,BBC《全景调查》节目制片人洛佩慈。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陈玦很少动表情,只是低声交谈,洛佩慈偶尔微笑,更多时间认真听着。
侦探:“陈先生,我拍到您儿子见了一个女人。”
陈汉章大喜,结果打开手机一看照片,脸色沉了两度。
侦探补充:“金发,白人女性,五十来岁,但保养得很好……还有,她也是是已婚的,很有地位。”
陈汉章:“……”
陈汉章捏着手机,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会……不会喜欢这种……吧?”
侦探很诚实:“我仔细观察过,应该不是男女关系。更像是职业上的接触,双方谈话很正式,没有任何亲密动作。而且,陈律师显得非常克制。”
陈汉章受不了了:“让你拍了半个月了,给你那么多钱拍的什么?每天就是客户,还有别的异常吗?”
侦探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有一个更奇怪的事……我发现,有陌生人在偷偷监视陈律师。戴着帽子,穿着便衣,但在好几次不同地点出现过。他不像普通市民,动作僵硬,看上去受过训练,一定是职业跟踪。”
陈汉章眉毛皱得更紧了:“是谁?”
侦探:“目前还没查清,有点复杂。陈律师应该得罪了什么人。”
陈汉章说:“我早让他不要做律师的。”他眼底闪过冷光,“把所有照片传过来,查下去,不惜代价。我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对我儿子搞鬼。”
一周后。
夜深,切尔西的街道安静空旷。
陈玦靠在驾驶座,手里握着手机,盯着停在路灯下那辆不起眼的车。他没叫太多人,只带了雇佣的保镖,一个跟他坐在车上,一个在家里保护顾思意。
人一多反而容易惊动对方。
时间滴答过去,夜色更浓。就在快九点时,对方如他预料地出现了。
头戴兜帽、口罩,看不清脸,行动迅速,走向他设下诱饵的目标车辆,准备撬门。
对方动作熟练,很快用工具撬开了车门,钻进车内搜索。他故意在车里留下了一份“伪装成重要文件”的假资料,以及一套小型隐蔽摄像装置。
摄像头清楚拍下了贼翻找的动作——但没坚持多久,贼敏锐地察觉了异常。他警觉地四下张望,在车内发现了摄像头的位置。
几乎是瞬间,对方暴力砸坏设备,从车上跳下,拔腿狂奔。
陈玦低声说了句:“准备。”
他和保镖同时冲出,沿着街巷追击。但对方早有预备,翻过一道低墙,跑向另一条偏僻小巷,速度极快,动作受过专门训练。
短短几分钟,陈玦在拐角处停下了,身上深灰色T恤汗湿地贴着肩背。
他低头喘气,眉梢冷硬。
人跑了。
保镖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懊恼道:“对不起陈律师,我跟丢了。”
话音刚落,前方巷口忽然爆出一阵刺耳的引擎声。
一道摩托车影冲出小巷,油门轰得震天响,直奔街口飞驰而去——
“在哪里!”保镖猛地指过去。
几乎同一瞬间,一辆灰色旧型轿车从另一侧疾驰而出,横冲直撞地拦在摩托车前。
摩托手避无可避,刹车声刺破夜空,“砰”的一声连人带车翻飞出去,摔得滚了两圈。
车里隐隐传来惊慌失措的对话声——
“操,怎么撞上了?”
“陈先生说了,抓到人给双倍的钱!管他呢,人没死就行,快走快走!陈律师他们过来了!”
陈玦眉头微拧,快步走上前,却只看到那辆旧车远远驶进黑暗。
倒地的摩托车旁,被撞得半昏迷的男子挣扎着想爬起,下一秒被保镖扑上,干脆利落地按住。
陈玦蹲下,冷眼扫过那人的脸。二十出头,亚洲面孔,皮肤黝黑,眉眼狡猾,明显不是本地人。
他从裤袋里抽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语气冷静:
“这里是切尔西A区,第五小巷,有人非法入侵私人住宅,现已制服,请速派警员到场。”
三天后,五月二十日,伦敦地方法院。
马克·布朗,被二次收押。
旁听席空空荡荡,连老布朗和Gordon的影子都没有出现。来了个律师,但根本没有为他辩护太多,草草收场,仿佛从一开始,布朗家族就假装这个人从未存在。
马克因假释期间违反规定,派人非法侵入、试图窃取证据,被当场留下确凿证据链。
这一行为直接触发假释撤销程序。虽然车祸指使的证据陈玦尚未查清,法院退回,但光这一项,就足以让马可被二次收押,重新接受审理。
而且如此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很显然他家族已经不想费劲找律师替他辩护了。
重押手续完成后,知道自己被家族再一次放弃的马克颓唐地在法警押解下,从法院地下通道经过。
转角处,他蓦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等候出口的陈玦。
他脸色苍白,眼底血丝密布,死死盯着。
在两个法警的催促下,他嘴唇微动,低哑地挤出一句话,只够两人听见: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等我出去,先弄死你,再弄死你的小情人。我一定会的!等着,这事没完。”
法警强行拖拽走了他,手铐撞击声在空荡的走廊里震耳欲聋。
陈玦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黑衬衫领口被风吹得微动,眼神冰冷到近乎无波。
他意识到这事确实没完。
半晌,他低低咳了两声,自己也皱了下眉头。
陈玦回家后洗了个极短的澡,出来时头发还湿着,换了睡衣就倒在床上,很快沉入浅薄破碎的睡眠里。
陈玦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顾思意是夜里发现他不醒,伸手一摸,感觉到他有点发烧。
他顿时心乱如麻,急忙起身开灯,找体温计,找药,想叫救护车又知道救护车不会管这种情况,只能手忙脚乱地拿了冷毛巾,坐在床边,一点点给他敷额头降温。
陈玦半昏半醒地睁了几次眼,目光涣散,喉咙里哑着咳了两声,喊了顾思意的名字。
顾思意:“你生病了你知道吗?张嘴,喝药。”
陈玦用鼻音“嗯”了一声。皱着眉坐起身,低头含着顾思意喂过来的杯子。说:“难喝。”
顾思意:“这是黑咖啡,哪里难喝了?”
“哦,”陈玦精神状态显然很差了,问,“哪里产的,怎么有感冒灵的味道。”
“云南产的瑰夏。”顾思意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快喝,陈玦皱着眉喝完了:“药喝了,给我咖啡呢。”
顾思意给他药片:“喏,咖啡豆……你自己在英国生过病吗,你生病了怎么办?”
陈玦把药吞了,摇头:“没有生病过。我身体很好。”
顾思意:“车祸呢?”
陈玦:“那是另一回事。”
他闭着眼睛,重新躺下了,感觉顾思意在旁边,关了灯,陈玦伸出手臂将他搂着,结实的胳膊穿过顾思意的腋下,到顾思意的腰,说了句:“思意,有你在真好,你会永远在吗……”
顾思意在黑暗中注视他,抚摸他的脸:“哥哥,你知道我很爱你。”
陈玦迷迷糊糊的:“别靠我太近了。”
顾思意:“?”
陈玦用模糊和沙哑的嗓音道:“生病会传染的。”
顾思意低头,感受到陈玦收得很紧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大概是出于本能,身体在和思维对抗着。
顾思意轻轻捏了捏那只手,说:“那你不让我靠近,怎么抱着我不撒手呢?”
“我不想……”陈玦眉峰紧蹙,低声道,“不想你走。”
顾思意额头抵着他温热的额角,小声应道:“不走的。”
陈玦头偏在枕头上,睫毛垂在眼下,像陷在梦里似的,说了句:“思意,我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