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上午,飞机落地米兰。
陈玦这辈子第一次坐廉航,简直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他没想到机舱冷气那么重, 就是为了冻死乘客,然后推销二十镑租毯子的业务, 另外毯子还有脚臭味, 陈玦根本不敢给顾思意用, 把外套脱了给他保暖,现在一下飞机, 就把刚刚用手机起草的投诉信和诉状,直接发到了航司邮箱:“违反乘客基本保障义务,这家公司要倒了也不意外。”
顾思意说:“你要索赔多少?”
陈玦说:“一万镑,不接受就起诉。”
顾思意沉默了一会儿, 说:“少了点吧, 你加到五万,毕竟冷气温度恶意调低,属于故意危害乘客身体健康, 另外,航司存在强制捆绑销售,租毯子不合理,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条例, 还有隐性收费诱导、座椅尺寸与票面承诺不符、航班实际服务与购票合同严重不一致,涉及误导性广告和商业欺诈。”
陈玦挑眉看了他两秒:“……继续。”
顾思意有点得意,继续举手指点数:“如果乘客因为低温生病, 航司还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还有,机上广播只有英语,没配其他语言, 国际航线也可以打语言服务歧视的擦边球。我是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
陈玦嘴唇一笑,说:“也是我最喜欢的好学生。”
他推着车和顾思意走出机场,陈玦一边打电话给车行。同时,顾思意也在旁边接电话,来电人让他有点意外,居然是陈汉章。
顾思意落后陈玦几步,喊:“叔叔。”
陈汉章和他寒暄了几句。
陈玦回过头来牵他,指了下他的电话。
顾思意没说是他爸,怕陈玦一把将电话拿过去。
电话里,陈汉章对顾思意道:“陈玦不接我电话,这小子。对了,你平时住在陈玦家里,他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这,我没注意。”顾思意瞥了眼陈玦回答,抬手示意他去找车行的人,不用管自己。
陈汉章犹豫了下:“你上次说完,叔叔就怀疑陈玦是不是在英国谈了对象,那种对象。”
“哪种?”
陈汉章好像觉得很丢人,半晌才说:“男对象。”
顾思意望着陈玦背影,压低声音:“叔叔为什么这么问呢?是发现了什么吗?”
“也不是说什么,就是刚有人告诉我,看到他车上有个男孩子,坐在副驾驶……叔叔就是随便问问,你别多心,别问陈玦。”
顾思意哦了一声:“那说的是我吧。那天确实碰见了陈玦的堂弟,我刚好和陈玦在一起。车上的男生,应该就是我?”
电话那头直接放松下来:“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叔叔就多虑了,还以为……误会了,是你叔叔就放心了。”
顾思意嗯嗯两声,挂了电话,上前几步:“车行说什么?”
陈玦把手机收进口袋:“车已经到了,在停车区等。”
顾思意:“难为意大利人这次效率挺快的。”
陈玦提前付了全款,包括保险、欧洲通行绿卡,还有额外选装的安防系统。他指定了车辆型号,要求48小时内到货,否则不成交。
对方怕失单,还听说是个律师,一天一夜调货,凌晨从都灵把车送到了米兰,清晨又派人开到机场。害怕收了钱送晚了就被告了。
陈玦问他:“刚刚电话是谁,我爸?”
“听见了?”
陈玦:“听见你喊叔叔。”
顾思意笑了一下:“你那个堂弟喜欢打小报告,说你车上有个不认识的男生,你当心点,他看起来和你爸关系不错,小心他抢你家产。”
陈玦推车:“……你狗血豪门剧看多了吧。”
顾思意十分坚定:“这不是没可能!”
陈玦:“好吧,我会小心。”
顾思意低声道:“另外,你爸听见车上是我,就放心了,他放心的还是太早了。以及,我估计你等下也要接到电话了,注意暗搓搓说你堂弟坏话,拉低你爸的印象。”
陈玦:“我怎么说他坏话?我都不认识。”
“……说他故意挑拨离间啊,怎么能看一眼就狭隘地认为我们关系有问题?”
陈玦强调:“我们关系就是有问题,他没说错。”
顾思意立刻反驳:“我们关系没问题,是正常恋爱。”
陈玦慢条斯理:“注意一下,‘有问题’这三个字是你先提出来的。”
顾思意抬头:“你就会钻空子抬杠,成天歪曲发言……”
陈玦平静:“我是律师。”
日常拌嘴但从不急眼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几分钟后,两人穿过机场航站楼,走到停车区,远远就看到工作人员站在车旁等着。
那是一辆崭新的黑色梅赛德斯G-Class,车身棱角分明,气势凶悍,停在一排车中显得尤其扎眼。
顾思意:“哇,好帅啊——”
陈玦说当然,过去签了字,接过钥匙,又顺手拿了保险文件和登记单,低头快速翻看了一遍,确认包括初期全险、盗抢险、绿卡通行证、道路救援等都已经齐全,才将文件一并收好放在车内。
随即,陈玦转身把副驾驶的门打开,抬手示意:“上车吧。”
上车后,陈玦发动引擎,油箱是满的。他慢慢开出停车场,顺手一指:“那辆红色的铃木就是你准备租的车型。”
顾思意扭头看了几秒钟:“怎么了吗,小是小了点,但也是越野,看着很帅啊。”
陈玦单手打着方向盘,淡淡道:“铃木车轻,底盘软,高速开到一百二以上就开始飘,遇到侧风摆尾。过弯没稳定系统也不行,方向虚位大,制动偏软。我们要穿过阿尔卑斯山那段,全是盘山路,你想上半山腰再飞出去?”
顾思意捂住他嘴:“……别在车上这样说,非常不吉利。”
陈玦不说话了。
他和车磨合得很快,二十多分钟后,两人就到了酒店。
顾思意定的房间是双面落地窗的转角套房,推门进去时,阳光斜斜洒在雕花地板上。窗外是著名建筑群,教堂尖塔笔直冲天,古老石柱之间还能隐约看到广场上人流穿梭。
陈玦的复活节假有四天,他又请了两天年假,总共六天。在顾思意的攻略里,他们第一天是畅游米兰,观看各类建筑。
他顺便也发给了陈玦一份。
于是陈玦坐在沙发上看,并提出疑问:“……为什么这么像旅行社做的?”
顾思意理直气壮:“因为这就是旅行社的行程啊,我拿来改了改。”
陈玦:“好吧。”
顾思意:“我不是策划游学团吗?马上六月份就会有第一批学生过来了。”
陈玦:“我还以为游学不是旅游。”
“学生可以加购旅游,又可以赚一笔了!哈哈!但是呢,我不知道这家旅行社到底怎么样,干脆用了他们的行程,等下会有导游带我们去玩。”
陈玦蹙眉,翻开第二页:“我们明天就要去霞慕尼,导游要跟着吗?”
“不会,就今天下午。后面巴黎还有一天,也有导游,中间我们自由行。”
陈玦本来想问他那导游的作用究竟是什么,想了想算了,不问了,顾思意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下午,他们跟着导游逛了一圈市中心。导游是个年轻女生,带他们看了教堂、画廊,还帮他们拍了很多张合照。顾思意完全是考察一样兴致勃勃,陈玦则随意跟着,帮他看包看手机,免得被人抢劫。
顾思意原以为的行程,在晚上回酒店后开红酒,和陈玦在床上腻歪一阵。结果没想到是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书,肩膀挨着肩膀,把顾思意看困了,根本没那个心思了。
他喝完红酒更困了,听见陈玦洗完澡出来,穿着浴袍在露台打电话。
顾思意觉得没准是陈汉章。
顾思意推开露台门时,外头的风有些凉,陈玦站在栏杆边,浴袍松松地搭着,手指夹着烟,听着电话那头陈汉章的声音,神情淡淡的。
“是思意。”他看了顾思意一眼。
“他暑假我会和他一起回国几天。”
顾思意闻言,掏出手机打字,给他看:“说你堂弟的坏话!!”
陈玦:“?”
陈玦顺着小孩子的想法来,问陈汉章:“陈唯为什么跟你那么说?是您交代的,还是他自己跑去告诉你,我可能性取向存在问题?”
陈汉章:“和你堂弟闲聊的时候提到你,你们那天第一次见面吧,你一直说忙,我让你照顾一下你堂弟,你连见都没有见过他。思意在做什么小生意吧?你开车送他去的。如果你肯对自己亲弟弟,有对顾思意一半好——”
陈玦不理他的话,仍然道:“陈唯是只和你凭借他的想象来造谣,还是宣扬开了?容我提醒你,大伯母是个嘴碎的人,她知道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他不动声色挑起了怀疑战争。陈汉章果不其然有点急躁,安静了一下,继续道:
“你暑假回来,爸爸给你安排了相亲,是国内的女孩子,不错的,背景干净,家里条件也好。你回来看看,合适的话早点定下来。到时候,爸爸再给你投个事务所,回国当律师,总比待在伦敦人生地不熟,生病了没人照顾强吧。”
陈玦蹙眉,打断了他:“不用麻烦了,我有对象了。”
陈汉章一顿,语气讶异又谨慎:“英国的?什么时候交的?怎么没听你提过?外国人?”
“中国人,”陈玦掐灭烟,“确定关系有一阵了,一直没说,等暑假带回去给您看看,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顾思意听到这话,赶紧低头飞快地在手机上敲字,屏幕几乎要贴在陈玦的眼前:
“别电话里出柜啊!!!”
陈玦又冷静了下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同意?森*晚*整*理”陈汉章嘴角要咧到耳朵了,“既然是中国人,不是老外,我有什么可不同意的,你眼光总不会差的。不过家里还是要做背调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是学生么,比你年纪小还是大?”
“是……”顾思意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陈玦被顾思意一把捂住了嘴。
“人现在在你旁边?”陈汉章福至心灵,“噢——那爸爸不问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你们去办年轻人的事,挂了挂了。”
不过挂了电话,陈汉章还是念着要做背景调查,虽然陈玦没说是否谈婚论嫁,但陈汉章已经脑补到小孩出生自己当爷爷那一幕了。
他一边打电话让秘书去找个伦敦的侦探社去查陈玦最近的生活,一边让秘书给他看行程定机票,顺便在家族群里通知了这个好消息,跟所有人介绍,他马上要有个儿媳了。
秘书回的很快:“陈总,您五月有四天时间可以空出来,需要我帮您订机票飞伦敦吗?”
电话挂了。
顾思意松口气:“好险,你差点说是我,你爸要疯掉。”
陈玦:“现在又不让我出柜了?”
“我现在不在国内,我怕他去找我妈妈质问,她身体不太好,而且我还有两个月的课呢,分身无暇,处理不过来。”
陈玦:“我告诉过你我会处理好。”
“我知道你可以处理好,可你我都隔得离家远,算了,你现在年薪多少?”
顾思意话题换的太快,陈玦被迫被打断思考,回答:“十七万左右。”
顾思意很明显有点吃惊:“单位是镑?你不是每天接法援案子?”
陈玦语气很平静:“谁告诉你我每天接法援了?是接了,但我同时接的大部分是商业纠纷和高净值客户案子。”所以他远比律所其他人要忙。
顾思意:“听起来好像前途一片光明,你老板想让你提前做合伙人吗?”
陈玦:“提过。”他拉开门,把顾思意推进去。
顾思意扭头:“……那么你今年年薪肯定更多了,保守估计二十万镑,等下,我问你,今天提的车是多少钱?”
陈玦:“……二十多。”
顾思意:“欧元?”
陈玦:“欧元。”
顾思意开始算账:“……差不多十七万英镑,”他抬头,“所以,你为了一次旅行,花了一年工资,买车么。”
陈玦也顿了一下,揽着他的肩膀坐下:“嗯。”
顾思意稍微有点发愁了:“……哥哥,你老爸要是不给你钱花了怎么办?”
“我还有其他长辈。”陈玦想过很坏的结局,但最坏的设想里,他仍然可以靠律师这份工作让顾思意过得不差,另外他不认为所有长辈都不支持他们。
他用头轻轻碰顾思意的脑袋:“车买了可以卖掉,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顾思意说好吧:“我也会努力的。”随即低头,拉住他的手,“这块手表多少人民币?。”
陈玦:“一千多万?”
顾思意嘶了一声:“二手市场呢?”
陈玦:“也差不多吧,没了解过。”
顾思意彻底松了一口气:“那我放心多了,其实呢,我对生活没有非常高的要求,你开奔驰还是铃木都一样。”
陈玦打断:“我不开铃木。”
顾思意解释:“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二者对我一样,我虽然关心我们的未来,但我没有很高的要求。”
陈玦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但真的不一样。你没驾照,你没碰过方向盘,你不会懂。”
顾思意表情都没有:“好吧,现在轮到我不懂你了——睡觉吧。”
顾思意爬到床上,关灯,和陈玦同时盖被。
顾思意偏头:“你老爸说你飙车,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我。”
顾思意“哦”了一声,闭上眼睛,语气轻轻地说:“那以后不要飙车了好吗,很危险的,多少富二代因为这个出事,这是不太好的爱好。”
陈玦说了一声好,把他拉到怀里。
顾思意翻了个身,面对他,又问:“你为什么喜欢飙车呢?因为刺激吗?”
陈玦:“大概是。”
他喜欢什么都不想的片刻,靠速度把整个人生拉到另一个阈值。
但现在他的人生已经在另一个阈值了。
顾思意:“你想找刺激很简单啊。”
陈玦低声问:“什么。”
顾思意在黑暗中拉开他的浴袍:“我不在的时候你健身很勤快吧,我检查一下……哇,好大。”
陈玦反应来得更快,头皮刺激得发麻。本来今天打算安安静静和他抱着睡一觉的,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
顾思意爬起来开灯,开窗帘。
他们楼层低,虽然现在很晚了,但外面还隐约有人影在游荡。
顾思意回来,钻进被窝,吻他胸口,用牙齿轻轻地咬,抬头下巴搁在他锁骨问:“这样刺激吧?”
“我不想找这种以露出为快乐的刺激,是你自己喜欢吧?这没意思。”陈玦再次伸手关灯,翻身,把顾思意压在下面,从鼻尖开始吻他,亲吻落到嘴角,陈玦低声说话:“这样就有意思了。”
……
第二天清晨,他们从米兰出发,目的地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霞慕尼。
天色很好,和伦敦完全不一样!蓝天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顾思意心情愉悦,坐在副驾驶,双腿盘起,怀里抱着平板电脑聚精会神地写东西,
陈玦单手握着方向盘,车速不快,稳稳当当地绕着盘山公路往上开。两边景色壮阔辽远,偶尔能看见远处冰川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白光。
顾思意突然抬头问:“陈玦,马克·布朗是谁。”
陈玦瞥他一眼:“怎么了,他是我一个案子的犯人,在监狱里。”
“哦,我就说……我记得这个名字,我还投了他们家族集团的一个子公司来着,他要出狱了你知道吗?”
他眉头一沉:“你从哪听到的?”
顾思意说:“在你们律所楼下等你的时候,我碰见Gordon,听见他电话了。”
陈玦“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手掌微微收紧了下方向盘。
山路越来越陡,转弯越来越急。
顾思意又问:“像这种犯人,家里有权有势。他提前出狱,会报复你的当事人吗?”
陈玦平静答:“亚伦已经回国了。”他放慢车速,眼神盯着弯道和后视镜。
顾思意说:“那就是说有可能把恨意转到律师身上?”他边说边听歌,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空气细微的变化。
陈玦眼角余光瞥见了。
下一秒,一辆白色面包车在弯道盲区冲了出来,几乎贴着山壁,速度快得离谱,径直朝他们这边撞来——
陈玦猛地踩下刹车,下意识一侧身,整个人朝副驾驶扑过去,反手一掌拍向方向盘,试图避开正面撞击。
顾思意只来得及抬头,连喊声都没发出,就被陈玦紧紧护在怀里,身体失重般地飞起。
撞击猛烈而短促,巨大的震响伴随着车窗玻璃迸裂的刺耳声音,陈玦后背一震剧痛,接着意识逐渐消散。
“滴、滴、滴……”
陈玦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他眼前发花,看不清楚房间,过了几秒才适应刺眼的灯光,耳边有护士低语,用法语告诉他:“你出了车祸,不过不用担心,伤势不重,只是轻微脑震荡。”
陈玦没听懂,但他没问。
顾思意——
陈玦声音嘶哑,一把拉掉手腕上的留置针:“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你会说英文吗?”他法语说的不好,用了几个单词来形容顾思意。
护士犹豫片刻,用很糟糕的英文说:“在另一间、病房。他伤势、严重点,医生在处理。”
陈玦猛地坐起身,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的记忆定格在车祸的那一瞬,他抱着顾思意,防爆玻璃碎裂成密密麻麻的网状纹,却仍然像刀子一样擦过他的后背。
“他到底怎么样了?”陈玦拒绝护士要给他扎针的动作,忍着全身痛意下床。
这时,医生走进来,沉着语气安抚道:“先生,请冷静点。手术结束了,病人目前仍在昏迷中,但初步诊断显示可能有脑部出血情况,情况可能比较复杂。他的肢体骨骼完好,没有大面积内出血,目前生命体征还算稳定。”
陈玦静了静,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是主治?也就是说,他没那么严重?”
医生点头:“目前初步判断是颅脑损伤。但我们需要密切观察24小时。昏迷状态下,不排除有迟发性并发症。”
陈玦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狠狠撕扯,短暂悬空后又砸回胸腔,发出沉闷无声的巨响。
重症病房。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顾思意静静躺在床上,头侧着,额角缠着纱布,苍白的脸衬着点滴液管的冷白色,安静得不像话,身上插着各种监测线,呼吸机微弱地起伏着。
那一瞬间,陈玦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指尖微颤,却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的身体前倾了一寸,又压住了本能的冲动,僵在原地。
“先生,请不要触碰病人。”身后传来护士的轻声提醒。
陈玦弯下腰,支在床沿,盯着顾思意的脸,看了很久,长到仿佛能在他的睫毛上看见自己倒影。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靠近到彼此的呼吸几乎交融。
最后,他才极轻极轻地伸出指尖,隔着薄薄被子,碰了碰顾思意的手背。
指尖冰凉,顾思意一点反应也没有,平静的,呼吸机节奏慢得骇人。
护士再次催促:“探视时间快到了。”
翌日一早,顾思意还是没醒。陈玦夜里根本没有睡觉,在房间里打了很多个电话,记下所有事故细节。
八点半,陈玦联系的私人翻译到了。
早上九点左右,两名身穿制服的法国警员和一位西装革履的保险公司代表,一起推门进来。
“陈先生。”警员用英语确认身份,“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事故的基本情况。很快,不耽误太久。”
翻译递上了事故全程的文字描述,简洁专业,连证人描述和初步路况分析都一并附上了。
陈玦将文件交给警员,打开录音笔,用英语简单复述:“我们以正常速度驾驶,路面湿滑,弯道中突然有一辆车从侧面逼迫变线。我紧急打方向,但刹车反应迟了一点,随后撞击了山体护栏。撞击发生时我方车速约五十公里每小时,所有安全气囊正常弹开。对方车速目测九十甚至过百。”
这是他昨晚电话里调查出来的基本信息。
警员低头记录,保险公司代表在旁确认情况,翻了翻事故照片,问道:“陈先生,你认为是偶然事故,还是存在其他因素?”
陈玦停了几秒,声音低沉:“目前无法排除人为因素。”
警员抬眼看他。
陈玦补充:“首先,逼车的角度非常精准,不是普通失控。其次,冲出的那辆车没有任何刹车痕迹,纯粹是逼迫线路。第三,撞击发生后逃逸,没有任何停留或查看伤者的行为。在法律意义上,已构成蓄意逃逸与潜在故意伤害。”
翻译在一旁复述。
警员沉声道:“你怀疑是人为,有任何怀疑对象么?”
陈玦给了一张名单。
警员低头一看……名单上起码有十几个人名。
陈玦:“从上到下是怀疑浓度,抱歉,我是律师。得罪的人比较多。”
警员道:“……我们会首先调取沿线监控比对。”
陈玦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情绪已经压抑到极点了,他把声音也压得极低:“沿线一共多少个监控?哪几段有死角?事故地点最近的公共摄像头是什么位置?我们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拍摄下来了肇事车信息,这些你们都查了多少?”
警员稍显迟疑,额头隐约有汗流下来,翻开随身笔记本:“出事地段在霞慕尼近郊,山路狭窄,基本没有常规监控。我们正在调查附近民宿、加油站和私人车载记录仪。你的行车记录仪现在在警察局,我们今天就会排查。”
陈玦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微微一动,淡声问:“报警人是谁?”
警员抬头道:“是路过的登山者,在事故后三分钟打的电话。”
陈玦又问:“记录下名字了吗?联系方式?”
“有,他留了手机号码,身份登记是法国本地人。”
陈玦抬眼:“我在今天凌晨四点半传真了律师授权书给你们警察局,申请查看报警人笔录,你们一早应该收到了,我要那个人的完整口供文本和录像。我是当事人,有权申请副本。”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态度近乎有施压的味道。
警察离开后,陈玦安静地待在病房里。
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有心脏剧烈跳动着提醒他还活着。他原以为自己够强大,能保护好顾思意,却没想到亲手把他带到了危险边缘。
手臂神经微微跳动着,有不明显的抽搐。
或许不该自己开车的。
过去十二小时,陈玦一句“等医院消息”都没等,他把全部精力压在排查上。
他在凌晨请私人侦探事务所取回 22 点前后所有嫌疑人门禁、以及电话记录。
同时联系了朋友韦德,请他帮忙找他父亲,也就是伦敦市检察官,帮他协调大都会警方与法国司法警察交换资料,以最快速度调查保留证据。
窗外光线晃得眼疼。
陈玦有点喘不过气来。
到下午,他联系的飞刀医生终于到了,空中救援机刚停进医院停机坪,一名戴银框眼镜的英国外科教授率先跳下,和陈玦握了下手:“病人在哪?”他注意到陈玦穿着病号服、锁骨处还贴着保护贴,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俩一起遇到的车祸?”
“我没有很严重,只是失血。”他脸色还维持着苍白,“病人是我家人,在ICU。”
不多时,教授重新给顾思意做了一遍检查:“昨晚的脑出血影像是伪影——错误窗口值导致的误判。”教授说,“病人颅内确有轻微硬膜下积液,需要做一台微创钻孔减压,十五分钟就结束,Chen,不用太担心。”
陈玦靠在墙上闭上眼,脑海中的巨大压力骤然减轻,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做完手术后,就会醒么?他小时候脑袋就因为摔下楼梯受伤过,我怕一直都没有好,我害怕是……”他语气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平静。
教授立刻安抚道:“可能不会立刻清醒,但三天内会醒来的,手术的成功率 95% 以上。”
手术很顺利。
第二天的清晨,光线照入病房,顾思意睫毛动了一下。
陈玦头垂在病床边缘,一夜没睡觉,握着他的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细微动静,他抬头时,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