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缓缓驶入一处居民区时，靳老爷子问周若安：“怎么来这里了？”
周若安沉默不语，端得神秘兮兮。
引擎声渐息，片刻后，车身稳稳停靠在路边。透过车窗，矗立在路那边的，是褪成灰白色的居民楼。
当那个穿深蓝色薄棉夹袄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口时，靳晖拄着拐杖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银发盘成圆髻的老妇人走过甬路，站在路边，青筋虬结的手搭在眉骨处，张望着路的尽头。
马路的另一侧，贴着放窥膜的车子中，周若安终于出声，问靳老爷子：“她就是你的初恋吧？”
“小月......”靳晖的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滑动，他几乎趴在防窥玻璃上，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贴上冰凉的车窗。
周若安看着老人的侧脸，犹豫道：“也不知该不该问，您就当我不懂礼数吧，当初......你们为什么分的手？”
玻璃上的防窥膜将老妇的身影滤成老照片的茶褐色，她依旧在眺望着路的尽头，因为天寒，又裹了裹身上的袄子。
“当时我穷，她家想用她换彩礼。”苍老的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挤出来的，“我们私定终身时，她已有孕，私奔那夜她的家人追来，她摔在乱石滩上......”
拐杖在地毯上碾出了深痕，“后来她不能生育了，被她的家人强硬地嫁给了一个出得起彩礼，带着孩子的鳏夫。”
周若安听见枯叶般的叹息：“我们也就此错过了一辈子。”
周若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后来您有钱了，就没想过把她抢过来吗？”
老人看着窗外那道已显佝偻的身影，眼神里带着几分怅然：“找过她，但她拒绝了。她说她男人对她挺好的，那个孩子也依赖她，她不能扔下他们，一走了之。”
“后来她就随着丈夫搬走了，自那起......50多年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所以您就终身未娶？”
“起先是赌气赚钱，后来......”老人轻轻叹息，“后来也接触过一些女士，但一想到她这辈子都不再会有自己的孩子，凭什么我这个罪魁祸首儿孙满堂？”
话音未落，路的尽头忽然传来了校车的鸣笛声，路对面的老妇佝偻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向缓缓驶近的校车招了招手。
校车还没完全停稳，她的嘴角已经扬起了笑容，那张沧桑的面容，笑起来时连皱纹都变成了可爱的纹路。
一个少年蹦跳着从车上下来，扑进她怀里，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奶奶”。
老妇的笑容更加灿烂，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两人转身，并肩向居民楼走去。
周若安坐在车里，目光追随着那对祖孙的背影，轻声说道：“那是她继子的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去年她们一家搬回来，为的就是让这孩子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
天气预报有雪，天色一直阴沉，却从早到晚酝酿整整一天，如今雪粒子才簌簌而落。
看着那个即将离去的背影，周若安突然推开车门。他快步绕过车身，一把拉开副驾车门，将靳晖拽进了纷飞的雪幕中。
“你这是要干什么？”靳晖拄着拐杖问。
周若安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拢在嘴前：“奶奶！”
清亮的声音引得老妇人与少年同时回头望了过来。
靳晖突然抓住了车门把手，青褐色的老年斑在手背上微微颤动。
暮色四合，两道佝偻的身影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平行线。老妇人浑浊的目光穿过纷扬的雪花，仿佛穿透了半世光阴，再一次落在靳晖身上。
新雪簌簌而落，无声地堆积在他们斑白的发间。直到飞雪覆了半身，老妇人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与少年继续他们未尽的归途。
“他朝若是同淋雪，”周若安看着老妇转身离去的背影，在靳晖身边轻声说，“此生也算共白头。”
雪粒子越刮越急，将所有的遗憾、怅然和释然，都埋在了这片初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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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回车里，车内的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凉。
“初恋……”周若安轻声呢喃，眼神飘向远处，“应该很美好吧？”
靳老爷子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身边的青年：“小安，你该不会没有初恋吧？”
“我......”周若安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他从十五岁就与蔺逸绑在了一起，也不是没动过早恋的心思，只是蔺逸总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眼高于顶的模样，周若安怕自己落了下乘，便也强压下了这份心思。可如今他才知道，蔺逸一直打的是自己的主意，清心寡欲也纯属放屁，那些年借着好兄弟的身份，那人没少对自己搂搂抱抱，占尽了便宜。
想到这里，周若安竟然奇迹般的释然了。自己没有初恋又如何？蔺逸有啊。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挨过揍、拼过命，用尽手段才将自己辛苦追到手。
眉尾微扬，周若安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他偏头看向靳老爷子，笑着问：“老头，我这么卖力讨好你，你感受到了吗？”
靳老爷子轻笑，缓缓开口：“既然是讨好，就肯定要从我这获取利益。小猴崽子，说吧，你要什么？”
车内空气窒闷，周若安将车窗开了条缝，冷风挤成了瘦子，夹杂着雪花灌了进来：“蔺逸想过年的时候给你磕个头。”
“蔺逸？”靳老爷子诧异，“我们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
周若安又将窗缝降下了一点，让冷风吹散了脸上热烫的温度：“他……是恋爱脑。”
一语，靳老爷子了然：“我认你做了孙子，所以他想……”
周若安扣着方向盘垂下目光，快速接语：“他想以孙子媳妇的身份来给你磕个头。”
靳老爷子慢慢收了脸上的表情，拄着拐杖沉吟：“这个头磕下去，你们之间的事就不是玩笑了，小安，你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你要想好。”
周若安抬起头，透过车窗，看向老妇离去的方向，轻声道：“我这么自私，管不了几十年后的自己，现在……我不想离开他。”
他忽然转头，笑着对靳老爷子说：“你这个老古板要是不同意我可就威胁你了。”
靳老爷子“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威胁我？”
周若安老神在在：“到你初恋那里讲你的坏话，就说你为老不尊，打牌出千，诓骗小辈儿的钱。”
靳老爷子笑着骂了一声：“混蛋。”随即又说，“让他给我带瓶好酒，不然我不认这个孙子媳妇儿。”
笑意刚刚在眼中晕开，电话铃声便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周若安滑开手机，将听筒放在耳边：“白板，什么事？”
“周若安，不好了，我哥现在有危险！”
握着电话的手指骤然一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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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安赶到时，蔺逸正抱着一个婴儿站在废弃公园的中央。
寒风卷着细雪，将四周的枯树刮得沙沙作响。婴儿尖利的啼哭声划破寂静，在这荒芜的公园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透着一丝诡谲。
蔺逸的状态并不好。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被划开了几道口子，隐约可见血迹。周围五六米的范围内一片狼藉，雪地上布满凌乱的脚印，几处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周若安瞳孔微缩，几步冲上前，一把扣住蔺逸的手腕，声音绷得发紧：“伤哪儿了？”
蔺逸任由他检查，直到确认只是些皮外伤后，周若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抖着手摸出一根烟，咬在唇间，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蔺逸怀里的孩子仍然在哭，他皱眉拍了拍襁褓，转头瞪向蹲在不远处的白板：“谁让你给他打电话的？”
白板挠了挠头，一脸无辜：“……周若安不是你对象吗？你有危险不通知他，回头他不得削我？”
周若安吐出一口烟，眯眼看向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语气凉飕飕的：“不给我打电话是怕我看到这个孩子？谁给你生的？”
蔺逸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匕首，伸手将周若安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声哄着：“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王志平的情人给他生了个孩子吗？”他低头示意怀里的婴儿，“喏，就这个。”
周若安微微蹙眉：“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王志安和白九一样，这些年没少干缺德事儿。他进去之后，道上有人想拿他孩子开刀。”
周若安叼着烟，斜睨了一眼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嗤笑：“好人儿，别人的种你都管？”
“孩子不能闻烟味。”蔺逸伸手摘了周若安唇间的烟，随手扔到雪地上，用鞋底碾灭，“王志安进去之后，我曾经给过他情人一笔钱，大人之间的恩怨，没必要影响到孩子。所以她被劫持后，偷偷拨了我的电话。”
“王志安的情人呢？”周若安问。
蔺逸朝假山方向抬了抬下巴：“后面，吓晕了。”他转头对白板道，“去把人弄醒。”
不多时，假山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出来，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蔺逸怀中的婴儿，几乎是扑上来一把夺过了孩子。
女人紧紧搂着婴儿，浑身发抖，孩子的哭声和她压抑的呜咽混在一起，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凄惶。
周若安站在蔺逸身侧，肩膀若有似无地碰了碰他的：“之后打算怎么办？”
“送出城。”蔺逸望着那对母子，“给她找个能安生过日子的地方。”
女人哭了很久，最终在白板的劝慰下，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向路边的轿车。
上车前，她突然回头看向蔺逸，嘴唇颤抖着，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她只是死死搂住怀里的孩子，弯腰钻进了车厢。
尾灯的红光渐远，周若安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车影，开口问道：“她知道是你把王志安送进去的？”
“知道。”
周若安轻笑一声，伸手掸掉蔺逸肩头的落雪：“那她还能找你救命，看来是真被逼到绝路了。”他拽着男人的胳膊往反方向走，“行了英雄，别看了。怎么，当便宜爹还当上瘾了？”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蔺逸突然将周若安往怀里一带，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你说过要给我生的。”温热的手掌不安分地探进周若安的衣怀，“什么时候让我当爹？”
周若安一把拍开那手，迎着风雪，缓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要生也是你生。我爷爷可说了，等你敬了孙媳妇茶，他才肯让你进我们家门。”
“安安。”
身后突然传来蔺逸认真的呼唤。周若安回眸，看见男人严肃的表情：“我打算卖掉手里所有的夜总会和会所，只保留生产加工及贸易类型的公司。”
“为什么？”
漫天飞雪中，蔺逸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为周若安挡去了肆虐的风雪：“这些生意难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风险太大。”他伸手轻抚周若安的脸颊，“我不想有一天，让你像那对母子一样陷入危险。”
周若安凝视着眼前人：“你知道这会损失多少利润吗？”
蔺逸用带着薄茧的指尖梳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记得我们穷的时候吗？同抽一支烟，共喝一瓶酒，连化了的冰棍都要分着吃。”他低声道，“那时我很幸福，而现在，我拥有的已经比那时多得太多了。”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周若安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你知道我的，利益至上，没道理有肉还啃骨头。”
他从大衣口袋摸出硬币，在掌心掂了掂，“不过今天破例，让老天爷来决定。”
银币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弧线，周若安双手一合，缓缓摊开。
“正面，大吉。”
周若安转身就走，边走边骂：“草，感觉损失了几个亿，肉疼。”
蔺逸笑着跟上他的脚步：“要是反面呢？”
周若安回头，也跟着笑，眸底映着雪光：“同样是大吉。”
他扬了扬下巴，“走吧，回去给我爷爷磕头敬茶，老人家都等不及了。”
蔺逸从身后将人拥入怀中，薄唇贴着他冰凉的耳廓：“我也等不及了。”
“等不及给我生孩子？”周若安转头瞄了瞄蔺逸的肚子，“你能生男孩还是女孩？”
蔺逸将手伸到周日安的口袋中，又取出了那枚硬币：“问问男女。”
周若安轻啧，依言再次抛出了硬币，伸手去接时却未接稳，硬币从指缝中滑脱。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去，那枚硬币不偏不倚，正立着插入了绵密的新雪之中。
“这是……？”
“龙凤胎。”周若安一锤定音。
“难度不小。”蔺逸一把抱起了周若安，向车子走去，“看来我要加油了。”
“蔺逸，先敬茶……”
“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