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安并未如蔺逸预料的那般,在午夜准时踢开被子蜷成安眠的姿势。
他半倚在斑驳的床头,指间夹着烟,烟头晕出的那点光亮,只够在黑夜中破出一个小洞。每当那点光亮靠近唇边,便在低垂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光影。
夜里的时间很奇怪,只要你还醒着,它便变了形,被拉扯得漫长而扭曲,某些陈旧的碎片,会与此刻的时轨缝合,很容易地便让人想到了过去。
周若安盯着黑暗中唯一的那点光亮,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暴雨。突如其来的雨水冲垮了丁老头回收站的自建墙,是蔺逸冒着雨把他从瓦砾堆里刨出来,背着他趟过齐膝的污水,走出那片低洼地带。直到现在,周若安还记得蔺逸凸起的肩胛骨硌得他胸口生疼。
村里的很多房子都遭了水,也包括蔺逸家。他们只能挤在城中村那间漏雨的出租屋里,夏天的暴雨夜,屋顶的积水会渗进来,滴在铁皮脸盆里,叮咚作响。蔺逸会在睡不着的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点燃一根香烟。出租屋的床窄,只够两人并排而卧,每当周若安向蔺逸的方向翻过身,侧身而卧,蔺逸便会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将香烟送到他的口旁。周若安就着那手,浅浅吸上一口,尼古丁在口腔中一散,便也不觉得日子苦了。
记忆中的雨声逐渐散去,周若安抬手,将烟灰轻轻磕落在烟灰缸里。火星迸溅,一瞬间照亮了床头柜上那个孤零零的相框。
这是蔺逸家里唯一的装饰品,突兀地立在这间铺着大花床单却仍显冷硬的屋子里,像是一个温柔的破绽。
周若安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将香烟凑近了相框。橘红色的火光在玻璃表面流淌,先是映亮了照片里那人锋利的下颌线,再往上,是挺直的鼻梁,最后,光终于攀上了蔺逸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冷的,目光也常常淡漠,可照片里的他却微微弯着眼尾,目光穿过镜头,直直地望向周若安。
周若安忽然想起按下快门的瞬间。两年前的某个傍晚,蔺逸站在巷口的夕阳里,被他突然喊住回头时,眉梢还带着未散的戾气,却在看清是他的一刻,眼神倏地软了下来。
“笑一个。”周若安记得自己当时举着手机说。
蔺逸皱眉:“有病?”
可快门声响起时,那人眼里还是泄出了一丝笑意……
周若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原来那些被他当作偶然的温柔,早就在蔺逸的目光里藏了这么多年。
拇指在冰冷的相框上轻轻一碰,周若安似乎触碰到了那束柔软的目光,他的手一抖,烟灰簌簌落下,烫了指尖。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周若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有些懊恼地收回手,再次将香烟胡乱地衔进口中。
烟草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炸开了刺耳的铃声。
周若安浑身一颤,香烟差点从唇间掉落。他死死盯着床头柜上亮起的手机屏幕,那串陌生号码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右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他想起了从小一直伴随着蔺逸的那个预言,以及他临别时的那个类似诀别的吻。
周若安机械地碾灭手中的香烟,当铃响即将结束时,他猛地抓起手机,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停顿了一秒,最终狠狠划开。
“喂?”久未说话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白板急促的喘息声,带着电流的杂音刺进耳膜:“周、周若安,我哥被警察带走了!你是周家的小少爷,你快救救他!”
周若安的手指猛地攥紧床单,俗艳的牡丹花纹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夜色里,周若安的声音泛着冷调:“把话讲清楚。”
……
烟城最负盛名的刑辩律师走出看守所时,天色已经暗沉。他整了整西装袖口,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周若安紧绷的侧脸。
“程律师。“周若安的声音比往常更加低沉。
律师坐进车内,将公文包放在膝上:“情况比我们预想的复杂,但也更有转机。”他取出一份复印文件,“蔺先生确实参与了当晚对白九别墅的突袭,但关键在于,他向警方提交了这个。”
周若安接过文件,指尖在翻页时微微发颤。那是白九保险柜里的账本,详细记录了他近几年的非法交易。
“不止这些。”律师推了推眼镜,“蔺先生这两年来暗中收集的证据远超我们想象,银行流水、暴力催收的录音、甚至包括三年前陈村纵火案的真凶证据。”
周若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律师继续道:“最关键的,当晚报警电话的录音已经调取。经过声纹比对,报警人就是蔺先生本人。“
“他......自己报的警?”周若安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的。”律师点头,“录音里他说'白九别墅有人持械斗殴',这为警方行动提供了合法依据。结合他主动提交的证据,检察院正在考虑将他的行为定性为......”
“卧底取证。”周若安突然接话,手中的文件已经被他攥出了皱褶。
律师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正是。不过......”
“不过什么?他有可能无罪释放吗?”周若安急迫地追问。
律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有这个可能,但也仅仅是有可能。无论是不是白九的傀儡,蔺先生毕竟是那些公司的法人,所有黑幕交易都有他的签名。”看到周若安瞬间阴沉的表情,律师又补充道:“不过您放心,我会尽全力争取的。”
他顿了顿,又道:“蔺先生让我转告您,无论结果如何,都请您别去看守所见他。”
“为什么?”
“白九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可能一网打尽。蔺先生担心,若是让外界知道您与他的关系......”律师声音低了几分,“会有人对您不利。”
周若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别的有价值的信息吗?”
律师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警方根据那些证据批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王志安。“他翻动文件,“说来讽刺,在蔺逸收集的证据里,王志安的罪名不比白九少多少。”
周若安猛地一怔。记忆突然闪回某个深夜,蔺逸倚着床头,他的目光在暗淡的光线中晦暗不明:“白九那个位置,也并非非得王志安去做。”
望向车窗外闪烁的霓虹,周若安咬着牙低声嘟囔:“不准我有事瞒着他,他倒好,这些计划把我瞒得死死的。”
……
送走律师,周若安没有立即离开。他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看守所外的槐树下,发动机早已熄灭,车内的温度随着暮色一同下降。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箔,缓缓流淌在看守所灰白的外墙上。高墙上密布的电网在光影中投下细密的影线,如同无数道不可逾越的界限。周若安降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看着那枚高悬的国徽在最后的阳光中熠熠生辉,红得刺眼。
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刺眼。周若安瞥见“周冉明“三个字时,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却在接通瞬间换上了温顺的语气:“叔叔,您找我?”
电话那头传来周冉明略带沙哑的声音:“集团的新项目马上就要立项,能不能得到董事会的支持,你手里代表靳晖投的那一票至关重要。”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这几天,你以靳晖代理人的身份去联络一下他的那些老朋友,看看能不能拉几个人站在我们这边。”
周若安盯着看守所高墙上闪烁的警示灯,声音平稳:“明白,我明天就去办。”
就在通话即将结束时,周冉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的订婚典礼定在三个月后。徐家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到时候出席就行。”
“订婚?“周若安握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您是说...徐艺晗?她不是不同意订婚吗?”
周冉明冷笑一声:“这种事哪里由得她说的算,她一个留过案底的女人,能嫁进周家是她的福气。”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这事就这么定了。她最近被家里看起来了,你也别去招惹,专心把董事会的事处理好。”
周若安望着后视镜里自己阴鸷的面色,轻声道:“好,都听叔叔安排。”
作话:
大家别担心,蔺逸马上就会出来的,他还要当新娘呢,是的,新娘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