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阳光明媚。昨夜下过雨,地皮浅浅地湿了一层。
马路牙子旁边积了个水洼,蔺逸移了移脚步,换了个地方蹲着。
手臂搭在膝上,嘴里嚼着根枯草,十五六岁的少年,寸头窄眼,目光一望出去,路上的行人便绕着走。
马路对面,是一只绿皮子的宽大垃圾箱,里面脏外面污,味道一言难尽。
“你们还没定好谁去捡书包?”蔺逸嚼着草棍转头问道。
他身后站着几个少年,年纪与蔺逸相仿,脑壳五彩缤纷,连在一起可以架一座彩虹。
一个人过来与蔺逸勾肩搭背:“老大,你今天最后一天上学,以后就和学校那鬼地方说拜拜了,还要书包干什么呀?”
另一个也蹲了过来:“就是,我辍学那天,课本转手就让我卖了废品,得了九块八,添两毛买了包烟。”
“所以你们就把我书包扔进垃圾箱了?”蔺逸将身边的黄脑壳一推,“书包里有我昨天刚拿到的劳务费,你他妈给我捡回来。”
“啊?”几个缤纷的脑壳都凑了过来,“里面有多少啊老大?”
“两千。”蔺逸报了个数,“馆子我都定了,去把书包捡回来。”
城郊的垃圾箱,半人高,长方形,三天清理一次,每至盛夏,提神醒脑。
书包刚扔进去,就被隔壁饭店扣了一叠子折罗上去,如今叠了几层垃圾早已数不清了。黄脑壳远远地翘脚看了,集市上卖十五块钱的那只黑色双肩包,如今只露了一个边边。
书包得捡,但困难重重。几个人推推搡搡半天,终于有人眼前一亮:“我联系一个人,让他来捡。”
蔺逸翻起眼皮:“谁?”
“废品回收站那个小骗子,周若安。”
……
十五分钟后,一个少年转过街角。
阳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白色T恤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
人白,衣服颜色也淡,走来时,像闷热的午后极其偶然的一缕清风,让人舒爽,却捉不住。
走近了,周若安站在黄脑壳面前,刚刚变声的嗓音有些冷漠,问道:“你老大呢?”
黄脑壳抬头瞅了瞅太阳,又低头瞅了瞅自己手上的皮肤,才确认不是阳光把人晃得白,而是周若安生得就这样白。
他抽了一下鼻子,指向街对面的垃圾箱:“你不是想让我们老大帮你吗,先去把垃圾箱里的书包捡出来。”
周若安转身看了看垃圾箱,没动。身子微微一偏,目光投向了几米之外站在檐下阴影中的高大少年。
面上的神情由冷淡转为讨好,周若安不顾黄脑壳的阻止,迎着少年的目光走了过去。
“蔺哥。”他站定,撕开了一盒新烟奉上,“我是低你一年级的周若安。”
蔺逸松松懒懒地靠着墙,没接烟,目光倒是在周若安眉尾的小痣上留了半刻。
“你叫我什么?”他问。
“......蔺哥。”周若安吃不准蔺逸的喜好,“学长?”
蔺逸忽地笑了:“找我帮什么忙?”
“最近惹了个人,晚上跟着我好几天了,我怕他下黑手。”
“需要我做什么?”
“蔺哥在咱们这个地界儿名头响亮,你要是和他挑明了要护着我,那个人是不敢动我的。”
“凭什么呀?”黄脑壳在旁边插嘴,“你先去把垃圾箱里的书包捡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
听着耳旁的话,周若安依旧径直望着蔺逸,轻声问:“要我去捡吗?”
接近正午,眼下只有一条窄窄的阴影。蔺逸向墙根儿蹭了半步,抬起眼说了与黄脑壳一样的话:“我凭什么护着你?”
“凭......”周若安略一沉吟,“我想追随蔺哥,以后任你驱使。”
这话文绉绉的,黄脑壳不爱听:“你就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对不对老大?”
蔺逸笑着“嗯”了一声,他向站在面前的少年抬了抬下巴:“说一遍。”
又补充:“好好说,正式点。”
周若安乖顺极了,清了下嗓子:“我与蔺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愿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话落,黄脑壳一皱鼻子:“知道你学习好,后面的话能不能不加?去把书包捡回来。”
下一刻,蔺逸却拿过周若安手里的香烟,转手扔给了黄脑壳:“算我收了你的礼。”他离开那片窄窄的阴影,侧身路过周若安时,轻声说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高大的少年走向路的对面,在所有小弟震惊的目光中,弯腰从垃圾箱中翻出了书包,拉开拉锁,将里面干净的书本和现金取了出来。
“走吧。”他向路这边的人招了下手,“吃饭去。”
……
盛夏日长,晚自习后还能见到天边的晚霞。
周若安走出校园时,看到了靠在老槐树下的蔺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T恤,黑色工装裤的裤脚塞进高帮帆布鞋里,虽然只比自己大了一岁,但他的手臂上已有了清晰的肌肉线条,抬头望过来时,眼神淡淡的,却能准确无误的锁定人群中的目标。
他向周若安招了下手。
“蔺哥。”周若安恭敬地叫着,“麻烦你为了我的事辛苦。”
蔺逸的脊背离开树干,顺着人流向前走:“你和别人也这么说话?”
“什么?”身边嘈杂,周若安没听清蔺逸的话。
走在他前面的人直接掀过了话题,指着路旁的小摊儿:“来根冰棍。”
周若安赶紧付了钱,撕了袋子,周到地将冰棍送到了蔺逸手里。
即便太阳落了山,暑热依旧猖狂,冰棍化的快,粘了蔺逸的手指。周若安连忙掏出纸巾,递了过去。蔺逸却咬着冰棍杆儿深凝了周若安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
周若安怔了一瞬,才明白蔺逸的意思,他连忙握住了伸到面前的手,用纸巾擦去了蔺逸指尖上的黏腻。
再抬头,见蔺逸依旧垂眸瞧着自己,周若安将五根手指又重新擦了一遍,才问:“还粘吗?”
蔺逸收回手,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搓了搓,说道:“你这么殷勤,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
人流逐渐散去,喧嚣慢慢平息,周若安攥着手中的纸巾叹了一口气:“住在我楼上的猴三儿知道吧,我骗了他五千块钱。”
“露脸了?”蔺逸问。
周若安扔了手中团成一团的纸巾:“嗯,不小心泄露了身份,他现在扬言要弄死我。”
蔺逸嗤笑一声:“猴三儿吗,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
“我知道他只有打老婆的本事,但他老婆现在跑了,他无人发泄,天天喝得酩酊大醉,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也怕他找我家人麻烦。”
“怎么骗的他?”蔺逸走到小摊前,从冰镇桶中拿出两支可乐,刚想付钱,却被周若安抢了先。
起了瓶盖儿,周若安仰头喝了一口,稍稍消了暑气,才道:“那人好色,我……装女的用微信与他聊天,前前后后骗了几千块钱。”
蔺逸微微蹙眉:“你还真是什么钱都赚?”
沉默了一会儿,他追问,“后来怎么被猴三儿发现的?”
周若安别开了脸,蔺逸看到他的耳根漫上的浅浅的红晕,抬眸又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蔺逸觉得似乎眼前的更好看。
“他一直约我见面,我推了好多次,直到......”周若安拎着汽水坐在了路旁的牙石上,“直到最后躲不过了。”
蔺逸蹲在了他对面:“你有那么蠢,跑去见他?”
周若安烦躁地踢着地面的小石子:“就是很蠢,去了被他发现我是个男的,还看清了我的脸。”
他忽然一恼:“你到底能不能帮我?”话说出去了才知道失言,周若安瞬间变脸,诚惶诚恐地搭上了蔺逸放在膝上的手,“蔺哥,只有你能帮我了。”
......
当天晚上,侯三儿被堵在了深巷。
男人醉眼朦胧,见到蔺逸却也吓得哆哆嗦嗦。蔺逸他爹年轻时就是个一言不合亮刀子的主儿,老鼠的儿子学不来彬彬有礼,蔺逸打小就是这片儿的刺头,话少,手黑,据说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寻仇的生意,城中村里鱼龙混杂,却也没几个人敢惹这个少年。
如今,他靠在巷子的墙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指间夹着的烟明明灭灭。
“猴三儿,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猴三儿望了望巷子口,夜不算深,那里还有人来人往。却没一个人敢走进这个巷子,偶有穿行的,见势不妙,也在途中转头就走。
猴三儿往墙根靠了靠:“你爸是我朋友,按理我应该叫你一声大侄子,叔儿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了,你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别和叔儿一般计较。”
“成。”蔺逸点点头,“那你和周若安的恩怨到此就算了。”
“周若安?!”猴三儿扯起了喉咙,“你是为他的事儿来的?”
“嗯。”蔺逸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一只胆怯的猴三炸了庙。
“我肯定不会饶了姓周那小子!他要是不把我媳妇找回来,我跟他没完!”
“你媳妇儿?”蔺逸摘了烟,“周若安和她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关系大了!”男人因愤怒涨红了脸,“姓周的小子做局骗我,装女的和我聊闲,不但骗我钱,还把我骗到了临市,关了我整整三天,我媳妇就是利用这三天跑的,我他妈现在还没抓回来!”
猴三儿用力跺了一下脚:“你说我能放过他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那个姓周的!”
蔺逸琢磨了一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骗你的是周若安的?”
“他把我骗到临市,却迟迟不肯露面,后来我说‘你要是再不露面我就回家了’,他才肯同意见面。妈的,穿了个小裙子,戴着假发,把我骗进屋里,可他转头就出了门上了锁,要不是我在最后时刻一把抓掉了他的假发,我还不知道是他呢!”
“他……穿了裙子?”蔺逸被烟灰烫了手。
“穿了!妈的,还给我拍了露大腿的照片,又白又嫩的,我他妈咋知道是个男的!”
蔺逸用力吸了口烟,沉默片刻,才问:“他把你锁在屋子里三天,你媳妇儿就是利用这三天跑的?”
“对。”猴三儿像蔺逸诉苦,“大侄子,你说我该不该弄死姓周那小子。”
蔺逸连头都没抬,只是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随后,他把烟头碾灭在墙上,动作很轻,却莫名让人紧张。
“猴三儿,我爸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侄子。”蔺逸站直身体,向前威压了一步,“周若安是我的人,谁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
“可是放跑了我老婆!”
“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猴三儿,我看你这张脸也不用要了。”
蔺逸猛然出拳,直击男人面门。在嘶嚎一般的呼痛声中,他擦了一把指节上的血,向倒在地上的那片阴影慢慢走了过去……
直到猴三儿蜷在地上只能哼哼,蔺逸才收了手,用鞋底踩着他的手趾。
他慢慢蹲下身,问道:“还要找周若安的麻烦吗?”
鞋底子一捻,哀嚎声穿破耳膜:“不找了不找了,我不会找他麻烦了。”
“来,跟我说一遍,周若安是蔺逸的人,我以后见到他会绕道走。”
猴三儿的气息断断续续,他翻着白眼儿抖着嘴唇慢慢说道:“周若安是你的人,我以后见到他会绕道走的。”
蔺逸还算满意,却并没有放轻脚上的力度:“他发给你的照片还有吗?”
“有有。”猴三儿用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送上手机,“微信里那个霜霜就是他。”
手指慢慢地滑动聊天记录,蔺逸低声念着上面的文字:“哥哥早安,哥哥你好棒,哥哥我想你了,哥哥晚安。”
猴三儿恨得咬牙切齿:“他就是这么骗我给他花钱的。”
蔺逸又看到了那张照片,确实如猴三儿所言,又白又嫩。
视线停留了片刻,他清空了对话框,将手机扔给了猴三儿,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冷言道:“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别再招惹周若安。”
……
猴三儿的问题解决了,蔺逸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么难以相处,周若安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在某个闷热难耐的傍晚,周若安那个很久没用的微信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备注信息是:妹妹,聊天吗?
周若安看着手机琢磨了一会,觉得可能是自己漏了清理贴在猴三家附近电线杆上的哪张小广告。
他通过了申请,发去消息:哥哥,我不怎么爱聊天。
对面秒发了一个红包过来,手指一点,五百。
周若安垂下眼皮,遮住了冷漠的目光。他将手里的冰棍儿含进嘴里,手指轻点了几下屏幕:哥哥,我现在抽出了一点时间,你想和我聊什么呀?
对面却沉默了很久,直到周若安将手里的冰棍杆扔进了垃圾桶,手机才又响起了提示音。
聊聊你的梦想。
手指一顿,周若安看着屏幕上短短的几个字,慢慢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梦想。
我不配拥有梦想。
......
俗艳的大花床单上,蔺逸正在给周若安套裙子。
周若安不从:“蔺逸,你他妈变态吧。”
“你曾经穿给猴三儿看过。”
“那他妈是要帮......”
蔺逸停下动作,温柔地看向周若安:“要帮猴三儿的老婆逃走?”
周若安一哽,竟然微微红了脸,他错开目光,边脱自己身上的裙子边说:“她住在我楼上,天天挨揍鬼哭狼嚎的,我他妈烦都要烦死了。”
“所以你们两个人一起设计了猴三儿?”
周若安将裙子扔到了床角,手臂一探,摸起了烟:“那女的不敢,我把猴三儿约到临市的时候和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不跑,就等着被活活打死吧。”
蔺逸摘了周若安口中的烟,又慢条斯理地给他套裙子:“你骗猴三儿那五千块钱.....”
“给那个女的了。”周若安看着身上的裙子,低声骂道,“我他妈当年要是没有帮她,也不会与你结交,被你这个变态盯上,更不会现在被你这样变着法的作践。”
“不是作践。”蔺逸慢慢拉上了裙子背后的拉链,“安安,无论过程如何,你都会是我的,在你那天走向我之前,我已经留意了你很多年。”
周若安拉了拉盖不住屁股的裙摆:“哦,所以呢?”
蔺逸吻了过来,贴着周若安的唇轻声道:“我在等你十八岁,一分一秒的在等,没想到……你却先一步走向了我。”
柔软的丝绸覆盖住了蔺逸的手,他将人一把推倒,低声诱惑:“安安,叫声哥哥来听。”
丝绸中的动作让人难耐,周若安的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喘息着,似骂似嗔:“当年我叫了三个月哥哥才发现是你,蔺逸,你他妈真是从小就变态。”
“叫一声,安安。”
“蔺......”
“乖一点。”
“......哥哥。”
“还有呢?”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