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停车、熄火,落下车窗,周若安点了颗烟。
腕骨搭在车窗上,夹在指间的香烟腾起烟雾,将后视镜中那张疲惫落寞的脸逐渐笼罩。
忽然,附近隐隐传来了脚步声,片刻后另一侧的车窗被敲响。高大的身影弯腰向车内望了望,随即拉开了车门,坐进了副驾。
“傅春深?”周若安微微诧异,他咬着烟淡声问道,“这是从拘留所出来了?”
傅春深神色坦然,没有丝毫窘迫:“没进拘留所,只是被批评教育了。”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周若安,“你现在可以毁尸灭迹了。”
周若安下意识接过照片,低头一看,泛黄的相纸中少年张瑾啃着红薯,而这张照片正是被石瑞宇弄丢的关键证物。
“照片是你拿走的?”周若安问。
“高帆的奶奶前几天住进了我家医院级别最高的护理病房。”
一句话,其中的因由不言而喻。
周若安没再多问,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进口袋。随后摘了烟,道谢:“虽然知道你为的不是我,但我承情,谢了。”
傅春深的目光在周若安脸上停留了片刻:“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是输了,是吗?”
周若安吐了一口烟,轻笑:“那么明显吗?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傅春深毫不客气,直言道:“你满脸都写着‘我完了’这三个字。”
周若安笑着“草”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你也不是不知道,你那个前主子的心思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蝎,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怎么把我往死里整。不过丢了张瑾这张照片,他今天倒是没把我当场捶死,我的死期还须他耐心等待几日。”
傅春深沉默了片刻:“那任宇……”
周若安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摆:“我就算彻底完了,也连累不了他。他又不知道我是冒牌货,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尽着一个助理该尽的职责罢了。”
“他很努力,却没有取得成绩,会伤心的。”
周若安将视线转向车外,看着空旷的停车场,淡淡地说道:“我一直让他全面掌握晶硅的运行情况。以他现在对晶硅和行业的了解,别说做个总助,就是做总经理,以他的能力也绰绰有余。放心,我要是倒台了,以他手里掌握的情况和数据,任谁来执掌晶硅,都会仰仗他的,他日后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傅春深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连句安慰的话都没留,就推开车门,打算下车。周若安倒是话多,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别去烦任宇了,你们两个不可能的。”
傅春深的身体一顿,刚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回来,他转视周若安,说道:“我和任宇现在是情侣,他挺喜欢我的。”
周若安蹙着眉、咬着烟,满脸怀疑:“你是怎么看出来任宇喜欢你的?”
傅春深认真地解释:“每次我去问候他时,即便他再不情愿,也会给我开门。”
见周若安面色不对,傅秘又补充了一句,“他原来见我都是衣冠楚楚,现在穿着家居服就能拉开门见我,证明我们的关系已经更加亲密了一步。”
周若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傅春深:“你真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
傅春深显然不想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
周若安只好又问:“那你说说任宇穿着家居服拉开门之后做了什么?”
副驾上的男人顿了顿,半晌才说,“骂我。”他别开脸,轻声说,“这是他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周若安实在没想到自己都站在鬼门关前了,还能被人逗笑。他无奈地说道:“任宇被你看上也他妈够倒霉的了。”
说完,他伸手从车子的置物箱里翻出一本书,正是上次靳老爷子送给蔺逸的那本《青少年如何树立正确的爱情观》。
前几天蔺逸做了畜生,周若安与他决裂时,顺手将这本书也从他家带了出来。
如今,修长的手指捋着书目,找到了“如何正确的示爱”的章节,周若安按照页码翻过去,念出了上面的文字:“追求一个人最好要引发两人共同的美好记忆。”
周若安念完,抬头看向傅春深,“你可以多和任宇提一提你们高中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
傅春深沉默不语。
周若安:“没有是吧?”
他又翻了一页书,继续念道:“可以通过两人的共同朋友拉近彼此的关系。”
傅春深再次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没有。”
“你俩之间也没有共同的朋友?”
傅春深指出了周若安的错误:“是我没有朋友。”
周若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在高中时一个朋友都没有?”又自问自答,“放在傅秘身上倒也不那么奇怪了,就是任宇招谁惹谁了,让个间歇性草履虫缠上了。”
这边骂着,傅春深那边却恍若未闻,目光全在周若安手里的那本书上。
“高帆的奶奶在我们家医院的医疗费用很高。”他忽然说道。
周若安咂摸了一下嘴,将书向前一送:“拿走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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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又是那间缭绕茶香的书房。
周若安站在办公桌前,指尖微微发凉,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周冉明刚刚砸了茶杯,桌上那道蜿蜒的茶渍旁边,放着的是一份DNA检测报告单。
“周若安,你好大的胆子。”宽厚的手掌一把拍在桌面上,将钢笔震的微微一弹,“周家血脉的赝品也敢登堂入室?”
他忽然倾身向前,老花镜中映出年轻人发青的面色:“你真是无法无天,竟然连我也敢蒙骗。”
周若安的目光慢慢下垂,落在了那张报告单上,看清了上面列明的文字:周景涛与周若安的等位基因不符合遗传规律,排除周景涛与周若安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
“欺诈。”周冉明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周若安耳膜发颤,“你冒充周家血脉,混入周家,这是欺诈。周家绝不会容忍这种行为,我会报警严办。”
紧绷的神经,已然被拉扯到极限,随时都可能“啪”地一声断裂。各种念头、策略在周若安的脑子里呼啸而过,却无一能够成为可以握住的生机。
然而,周冉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不过......”鬓角已添白发的男人忽然直起身,西装下摆扫过桌沿时沾上了滴落的茶渍,“不过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让你看看这个。”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DNA检测报告,与另一份并列陈于周若安的目下:“98.73%的亲权概率,支持周景涛与周若安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
直到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周若安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失控的气息,他紧紧地握住双手,却止不住指尖的颤抖。
两份矛盾的报告都被茶渍浸湿,像两条互相撕咬的毒蛇,不知哪一方会胜出,场面混乱又诡异。
周若安慢慢看向周冉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安,其实我不在乎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周冉明忽然换了语调,他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是谁的儿子,是不是我的侄子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两份肮脏的报告书被推到周若安面前,“这两份检测报告,我拿出去哪一份你的父亲和周哲都必须认,我说你是我们周家人,你就永远是这个家族中的一份子。”
无路可走之时,一条生路突兀地横亘在眼前,可周若安却没有感受到半分劫后余生的轻松。他沉吟了很久,才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周冉明忽然笑了:“听说靳老最近身体越来越硬朗了?每天都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茶汤入杯,水声叮咚,话绕在腾起的热气中,却听出了冷意,“我不希望他这么健康。”
未落的话音像冰锥一样顺着周若安的脊椎猛然刺入,他蓦地蹙起了眉头。
“靳晖手里握着大量盛凯外贸的股权,董事会中还有不少盲从他的老东西。这让我做起事来总是畏手畏脚,无法获得绝对的决策权。你和他走得近,他信任你,我要你拿到靳晖在董事会决策的授权书,并用药物将他弄傻。”
茶杯越过两份报告书,落在了周若安的面前,“这样,你就可以坐稳周家小少爷的位置了,我还可以让你成为三房的主事人,代替你父亲进入董事会。”
周若安想到了周冉明让自己做得事情绝非易事,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指使自己对靳老爷子动手:“董事长,这是在犯罪。”
对面扔过来的笑容十分轻蔑:“犯罪?周若安,你做的那些事情,哪件是守法的?冒充周家血脉,伪造身份,挥霍周家财务,你以为你就干净吗?”
周若安的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从未害过他人性命。”
周冉明的笑容骤然收敛,目光直刺过来:“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还是说,你想脱下周家少爷的这张皮?”说完,他缓缓起身,走到周若安面前,目光上下打量,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手工定制的西服,意大利小牛皮鞋,江诗丹顿限量款手表……小安,你真的是个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吗?”
周若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他曾以为,这些只是充场面的锦衣华服,现在才明白,这些也是束缚手脚的沉重枷锁。
“小安,别天真了,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周冉明将两份报告同时送到周若安的面前,“我会让你成为周家真正的掌权者之一,而不是在监狱里苦苦度日的诈骗犯。”
机会与深渊都摆在了面前,却分不清他们在周冉明的哪只手上。
“叔叔,我需要时间考虑。”周若安最后说。
周冉明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好,我给你时间。但记住,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共享盛凯的机会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