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辣,周若安拎着塑料袋站在坟前。塑料袋兜着餐盒,不远处打算抢食的野狗不断抽动着鼻尖儿。
“灌汤黄鱼,八千多一道菜,你尝尝,不过我吃也就那样。”打开餐盒,摆在墓前,周若安摸出烟盒,在掌心磕出一支,点燃后席地而坐。
青烟在灼热的空气中笔直上升,他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景致,”他吐出一口烟,望着远处的麦浪,“弄得我想给你哭一个都哭不出来。”
“你昨天给我托梦说头疼。”手指探进衬衫口袋,摸出个小药瓶,“去痛片,头疼脚疼肚子疼,吃上就好使。”
拧开瓶盖,他将药片倒在了坟墓前:“三年了。”他放下药瓶,对着照片里的青年说,“我在周家已经待了三年。”
照片上的张瑾永远定格在二十二岁,眼中无光,还是生前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来向你做工作汇报。”周若安掸了掸烟灰,“你曾经说过像我这种人渣,到什么虎穴狼窝都能成功,借你吉言,我现在真的可以骑在你们三房肩膀上作威作福了。”
“你大哥周彬风流,我就投其所好纵着他,他现在才三十几岁,就掏空了身体,前段时间那人遮遮掩掩的去做了体检,我私下一打听,他竟然查出了艾滋。”
“你二哥周哲够狠,为了上位连亲爹都坑。我顺手推了一把,现在老头气得中风了,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天天骂周哲不孝子。”
“至于周哲……”周若安衔着烟笑,“好着呢,当着公司的副总,风光无限。胆子也越来越大,该碰的不该碰的都想试试。那我只能随了他的心愿,将不能碰的红线放在了他的面前。”
仰头望着天际,周若安低声道:“快了,贪心的人不会不咬勾的。”
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他最后看了眼照片:“等周哲戴上了银手镯,咱俩的账就算两清了。为你的十五块钱,我忙活了三年,这买卖......不划算。”
他走上墓园的甬路,背身摆了摆手:走了,有信儿再来向你汇报。”
……
走出墓园,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路边。
周若安拉开车门时,驾驶位上的人抬手示意他噤声。
车内的冷气很足,携着一身暑气的周若安打了个冷战。驾驶位上的人正在打电话,法语拗口,绕在车厢中让人昏昏欲睡。
当任宇结束越洋会议时,周若安仍在假寐。他发动引擎,车体微微震颤,那人才挑起一条眼缝,嘟囔着:“好忙啊任助理。”
任宇乜了周若安一眼:“要不是我的老板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我也不至于这么忙。”
周若安一哽,倒是无言以对。
鉴于任宇的以下犯上,小心眼儿的领导决定报复。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人力总监的电话:“徐总,让那个傅春深入职吧,对,明天到岗。”
刚刚启动的车子猛然刹停,任宇的脸色着实不算好看:“录用傅春深?”
“对,他已经投过三次简历了。”
“盛凯不是永不录用他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周若安的话中透着心虚,“傅春深的能力有目共睹,我们公司自然要任人为贤。”
任宇紧紧蹙眉:“什么岗位?”
周若安向椅背一靠,闭上眼睛:“你最近太辛苦了,缺一个秘书。”
……
周若安很少晕车,今日从任宇车上下来时却有些晕头转向。
他看着愤怒驶离的车子,脑子中想象着任宇将脚踩进油箱的样子。
转身,他拨通电话:“欠你的人情还了,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电梯按钮在他指下亮起,“不过你要是让任宇知道我是用这个岗位来换你帮忙的,傅春深,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接近我的助理了。”
电话中传来平淡的声音:“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靠近他了。”
“草。”周若安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拎着打包袋走进了电梯。
……
电梯停在十七层,飞宇集团的logo巨大醒目。总裁办公室外有人守着,女秘书客气地拦住了周若安。
“周总,我们领导不在。”
周若安叹了口气,绕过人,径直推开了她身后紧闭的门。
办公室里的男人闻声抬头,寸头下,眉眼锋利。
将周若安纳入眸中的瞬间,他蹙起了眉:“你怎么又来了?”
周若安无视男人恶劣的态度,将手中的袋子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自顾自地说道:“我刚刚去墓地看过张瑾,在最好的馆子要了两份灌汤黄鱼,他一份你一份,你们都是我得罪不起的祖宗,须得惯着。”
男人将餐盒向旁边一推:“我已经吃过饭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吧,我还要办公。”
周若安轻啧,拉了张椅子坐在了办公桌的对面,他拄着桌子,单臂撑头,看向桌上的文件:“初中都没毕业,蔺总字儿认得都不全吧?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你蹲在街边,问我“污秽”这两个字怎么读?”
闻言,男人冷了脸,本就不善的面相便显得有些凶戾气:“周先生,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自我受伤之后,我已经不记得你这个人了,也忘了和你在一起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我对你口中的那些过往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
“蔺逸,”周若安眼底的光芒慢慢退去,“你记得白板,记得张瑾,甚至记得我们常去那家烧烤店老板的名字,偏偏就忘了我?”
蔺逸重新拿起笔,不算走心地给出答案:“那可能说明你对于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不重要?”周若安猛地拽过男人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后脑上,“这道疤怎么来的?周冉明用石头砸下来时,是谁拼了命护着我?”
指下的疤痕蜿蜒曲折,像一条沉睡的蜈蚣。蔺逸慢慢放下手,看向青年微微殷红的眼尾:“可能是情势所迫,也有可能是……你连累了我。”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若安的拇指在口袋中的硬币上重重搓了两下,他缓缓说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他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把扳转蔺逸的椅子,面对面跨坐了上去,“你喜欢我,喜欢得发疯。”
膝盖抵着男人结实的大腿,他揪住蔺逸的领带将人拉近:“为了我,你什么罪都肯受,什么亏都肯吃。”指尖戳上对方心口,“蔺逸,你满心满眼装的都是我。”
“是吗?”蔺逸松开领带,后仰靠进椅背,拉开些许距离,“这么卑微?幸好我忘了。”
周若安一怔,眼尾泛起更深的红。他猛地压上前,食指强硬地撬开蔺逸的齿关:“你喝过我的血,我也喝过你的,和我说什么歃血为盟,结果,你转头就不认账了!”
蔺逸的舌尖抵着周若安的指尖,将他的手指缓缓推出。他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角,声音冷淡:“周先生,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范畴。”
周若安嗤笑一声,不仅不退,反而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整个人几乎贴进他怀里。他偏头,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男人的面颊,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距离?你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距离吗?”
手指下滑,抵上了蔺逸的心口,周若安的声音又轻又狠:“我们赤裸相见,胸膛挨着胸膛,没有一丝距离,甚至……”
“负的。”
长久的沉默后,周若安终于感受到了蔺逸的变化。
掌下的心跳声越来越剧烈,紧贴的肌肉逐渐绷紧,周若安的吻轻轻落在蔺逸的唇角。
他声音含混:“需要我帮蔺总回忆回忆吗?”
散了衣角,解了搭扣,周若安慢慢下滑,跪在了长绒地毯上……
喉咙很疼,唇角似乎裂开了,周若安卖力地弄脏了自己,在最后时刻低低地咳了起来。
没有以往的安抚,甚至连一口水也没送来,蔺逸很快地平复了呼吸,垂眸问道:“周先生,你到底要什么?”
周若安仰起头,看着面色依旧冷硬的男人,语气轻的近乎请求:“叫我一声安安。”
话音未落,他的脖子就被人用力扼住,蔺逸俯下身,盯着周若安的眼睛问:“真让我叫?”
“嗯。”
“叫多久?”
四目相视,周若安顶着颈上的力道微微挺直脊背,吻上了蔺逸:“多久都行。”
蓦地,他被人骤然拉起,扛在了肩上。
与办公区相连的休息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蔺逸将周若安甩在了床上。
木门慢慢回弹,发出咔哒一声。休息室的窗帘拉着,一室黑暗。
床头灯忽然被人拧开,晕开的光线中,周若安靠着床头,向嘴里塞了颗烟。
“每次都是到这儿你就受不了了。”他撩起眼皮儿,“蔺逸,瞧你这点出息。”
蔺逸扣着他的脚踝一拽,将人拉至身边,摘了他的烟,重重地吻了上去,将话送入了湿润的口腔:“这回演的差点意思,你那次不是用裁纸刀划伤了手指才塞进我的口中吗?”
周若安偏头低笑:“那时以为你真的失忆了,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只是陪你这个变态做个游戏,没必要再给自己扎一刀。”
他将人一推,反身将人压住,拽着蔺逸的领口:“你从来都没有失忆,却让我哄了你两三个月,我他妈天天伏低做小,受尽你的冷脸,还得主动脱光了把自己送到你的手上,你才肯吃上一口。”
重新将烟咬进嘴里,将男人的领口又搅了一扣:“你他妈晚上做完畜生,白天依旧摆脸子给我看,一口一个周先生的叫着,对我敬而远之。可太阳一落灯一关,你又把我往床上扔,我他妈白天哄冷脸的你,晚上哄畜生的你,还他妈整天患得患失,怕你……”
蔺逸将人向下一拉,搂在怀里:“怕我什么?”
周若安翻身而下,靠在床头上点了烟,他陷在幽暗的灯光与烟雾中,沉默了很久,才缓声说道:“怕你真的忘了我。”
“忘了,你不就自由了吗?”蔺逸靠在他的身边,与他分烟,“这可是你以前求之不得的事情,为什么会害怕?”
“……”周若安语迟,片刻后,笑着说,“你要是忘了我,我以后上哪儿找你这么好利用的人。”
蔺逸叼着烟“嗯”了一声:“就是怕无人可利用,你才在我受伤昏迷的时候一遍一遍哭着吻我?”
“我没有。”周若安震惊地否认,又轻声问,“你那时……有意识?”
“偶尔会有意识,知道你守在我的身旁,更多的时候意识都是混沌的,我好像还模模糊糊的看到了死神。”
周若安的手用力抓着蔺逸的腕口,下一刻,就被男人回握:“你知道我是听到你说什么,才挣扎着醒过来的?”
“……你要是死了,我不会为你守三年?”
蔺逸笑着将人抱紧:“你当时说的可没这么客气,你在我耳边吼,我要是死了,你转头就上别人的床,上一个不够,还要上十个八个的……”
周若安将蔺逸的嘴一捂,面上有些臊得慌:“所以你就提醒过来了?”
蔺逸摇摇头:“我虽然生气,但依旧挣脱不了眼前的黑雾。直到你说……”
“说什么?”
“直到我听见你说……蔺逸,你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爱周若安的人了。”
“我当时在心里想,周若安无父无母,也没什么朋友,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人渣,如果我要是死了,就真没有人知道……”蔺逸轻轻吻上了青年的睫毛,“他是可以为了小猫能够豁出性命的人了。”
孤灯下,周若安颤抖地将烟塞进了口中:“所以你拼命活了下来?”
烟一灭,他抬起眼睫,再次将蔺逸推倒,跨坐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问道,“活下来就是为了装失忆骗我?我他妈整整被你骗了三个月。”
蔺逸任由周若安处之,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我……”周若安羞恼地避开眼睛,“你用电流夹的时候,竟然知道我耐受到几级。”
蔺逸低低地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
慢慢收了笑,他抬手触碰周若安的脸颊,表情冷淡下来,“周先生,不是要让我回忆回忆曾经我们的距离吗?现在开始吧。”
周若安冷笑:“蔺总,曾经我上你下,现在我就让你感受一下。”
啪,灯灭了。蔺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那我领教领教。”
未过多久,周若安像往日一样开始求饶:“蔺逸,蔺哥……别,我错了……”
……
八月十五,家宴。
圆桌旁,周家众人神色各异。大房不甘,二房看戏,三房的周彬瘦得脱相,眉宇间笼着一层病态的阴郁,唯有周哲一身素白,慢条斯理地斟着茶,一派低调的得意。
主位空着。
那曾经是周冉明的位置。如今他早已锒铛入狱,这个家中似乎已经很久无人提过他的名字。
六点一刻,老宅的古钟沉沉敲响。
周若安踩着钟声踏入餐厅,众人起身相迎,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面上都堆着笑意。
周若安回以浅笑,径直走向主位,缓缓落座。没等众人来拍马屁,率先对站在一旁的钟叔说道:“加把椅子。”
众人环顾,无人缺席,一时不知这把椅子是留给谁的?
待椅子加好,院内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不多时,老宅的大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迈了进来。
男人肩宽腿长,眉眼锋利,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充满恶意的压迫感。
他缓步走近,直至周若安身旁。
“坐。”周若安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男人落座后,周若安举杯,笑意清浅:“中秋佳节,求的是团圆。我看各位除了单身的,都带了家眷,挺好,和和美美,热热闹闹。”他将手向旁边的位置一搭,声音不轻不重,“介绍一下,蔺逸,飞宇集团的总裁,也是……我的人。”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
周若安的这番话,不需思量,也读得懂其中的意思。
中秋,临位,我的人。
周若安已经明明白白地将两人的关系摆在了台面上。
蔺逸,是他的家眷。
未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蔺逸已经端起了酒杯,他环视众人,淡声道:“今后,多关照。”
月圆时刻,相邻的两只酒杯轻轻碰在了一起。
桌下,红色丝绒桌布轻轻晃动,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
“周若安,你爱我吗?”
“不知道。但我……不想失去你。”
“你呢,爱我吗?”
“爱。只要你站在我的身边,我的爱就是你有恃无恐的底气。”
“我要是想离开呢?”
“先死。“
“……好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