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怀清很久没发过这么严重的高烧了。
即使在睡梦中也浑身难受,整个人仿佛在温热广阔的海水中游荡,抬头看不见天,脚下踩不到地,飘忽如一缕幽魂。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上浮,更多的感官重新发挥作用,梦境变得更加具体清晰——
也是一个倒霉的雨夜。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湿透的大衣沉重得令他举步维艰。
这样狼狈地走在大街上,连流浪狗都怜悯他的处境。
他没有伞,也无法回家。
父亲的咆哮在耳边回荡,千万声斥骂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我们家的信仰容不下你这个逆子,不是去学医吗?先把自己的性取向治好,否则别回家!”
墙皮发霉的廉价出租屋,日以继夜的挑灯读书,大医院复杂的人际关系……几个简略的词串联成他前几年的人生轨迹,最终将他引导至这个偏远乡村的小诊所。
他没能治好父亲所谓的“心理问题”,也并不以此为耻,一直想着倘若有人问起,定要大大方方地承认。
未曾想,第一位提问者竟是那样一个危险分子。
更没料到,他自作聪明的否认在对方眼中不值一提。
而他拙劣的谎言,应当也在身体起反应的时候被看穿了。
毕竟直男被一个男人强吻时,只会感到愤怒。
他的意识持续上浮,终于来到海面之上,天光大亮。回忆的浪潮随热度缓缓退去,不知过了多久,抽离的灵魂回到身体里,触碰到了实物。
——是他熟悉的床。
乔怀清睫毛颤动,眼睛睁开一道细缝,观察四周。
空寂的卧室内没有旁人。
他捏着鼻梁慢慢起身,身体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紧接着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条被子——另一条是从客房拿过来的。
“……”
直到他下床去外边探查了一圈,才终于确定,谭郁时竟然真的就这么放过了他。
甚至给猫碗添了粮。
就因为他帮忙缝了针吗?可对方不像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无论如何,他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乔怀清再次检查了房屋的里里外外,确定无人躲藏后,迅速抓起手机准备报警。
然而按下号码之后,他却犹豫了。
谭郁时信守承诺,并没有伤害他,他是不是也该兑现诺言?
可对方杀了很多人……难道是吹嘘吗?
倘若真的穷凶极恶,怎么会在告知他姓名后,不杀了他灭口呢?
就在这举棋不定的瞬间,门铃突然被人按响。
乔怀清如惊弓之鸟般弹起,以为是谭郁时去而复返,但很快镇定下来,意识到对方绝对不会如此礼貌地登门拜访。
“是谁?”他高声问,同时走到门口查看猫眼——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站在他家门外,为首的那人年约五十,声音洪亮而有震慑力:“是乔医生吗?有目击证人称,我们正在追踪的一名通缉犯似乎刚从你家出去,可以跟我们去一趟警局吗?哦,不要想着逃跑,你家已经被包围了。如果你轻举妄动,我们有权将你当场射杀。”
乔怀清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紧张地扫视四周,没看到其他警察的人影,狙击手或许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对准了他。
他不敢冒险,听从命令打开了门。
“我不是他的同党,你们的目击证人是谁?什么时候看到他出去的?”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了。”中年警官掏出警察证,在他眼前快速晃过,“我是特奥警官,这位是我的搭档,谢特警官。”
冰冷的手铐扣住双腕之时,乔怀清忍不住皱起眉头:“万一我是他的同党,你们就不怕他回来之后看见我消失,起疑逃跑吗?按理说你们应该先控制住我,等他回来吧?”
“哈哈,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他不会回来了。”特奥拽着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据我们了解,莱恩是一匹独狼,就算他要找同伙,怎么会找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医生?当然,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会留人监视你家周围的。”
乔怀清走到半路,止步不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你们出门办案不穿警服、不开警车吗?”
年轻的那位谢特警官不耐烦地推搡:“没听说过便衣警察吗?你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别自讨苦吃!”
新闻中常有白人警察区别对待有色人种的报道,暴躁者甚至会开枪射击,乔怀清不敢再质疑,客气地问:“两位警官,请问我这趟要去多久?可以让我跟邻居说一声吗?我家的猫需要有人照顾。”
“猫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谢特打开车门,蛮横地按下他的脑袋,强塞进后座,“老实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乔怀清摔在座椅上,撑起身时车门已经关闭。
内心的不安感愈演愈烈,他分不清这粗暴的执法过程到底是歧视还是有诈,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瞳孔剧震,奋力推开,然而力量不如人,被死死压在座椅上,注入了一管麻醉剂。
药物在体内快速反应、起效,眼前的画面渐渐扭曲、模糊。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乔怀清脑海中只剩下懊恼: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早知如此,还不如被谭郁时杀了呢。
起码他记得帮我喂猫。
汽车越开越偏僻,最终停在一处废弃厂房前。
两人拖拽着意识不清的男人进入厂房,接着将他绑在了铁质的椅子上。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男人颤抖着苏醒,脸色苍白如纸,水珠挂在长睫上一动不动,异常安份。
“你这会儿怎么不问东问西了?”谢特狞笑,“还没发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蠢货?”
乔怀清目光平静如一潭死水,声音嘶哑:“你们不是警察,应该是谭郁时曾经的手下吧?我听他说过你们在追杀他。”
谢特酝酿许久的自我介绍被他抢了台词,登时恼羞成怒:“你果然是他的同伙!”
乔怀清抬眼,水珠坠落,像掉下了一滴泪,可他眼神是镇定的:“你觉得可能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医生,能帮他杀人放火?”
谢特露出犹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合理,于是看向特奥。
阴沉的特奥冷笑一声:“他从没来过这个小镇,大概率不认识你,你应该是被他挟持的人质吧?”
乔怀清:“既然你看出来了,还绑架我干什么?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只有这些?呵,看来你是真的不了解莱恩。”特奥用枪敲了敲他的头顶,“知道莱恩本名的人几乎全被他杀了,就剩我俩,可你却毫发无损,老实坦白吧,你是他在这儿找的小情人,对不对?”
乔怀清听笑了:“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抓我的?觉得他会为了我而现身?”你们才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他忍下了吐槽,尽量不激怒这两个没脑子但有枪的恶徒。
“我只是帮他处理了伤口而已,当然,不是自愿的,他因此和我多聊了几句,绝对算不上熟悉,你们想探取他的情报,找错人了。”
谢特听完抬头:“爸,这小子不像在说谎。”
原来是一对父子。
特奥:“那也得继续问,我们的人已经跟丢了,只能通过这小子推测他的下一步行动。”
跟丢了?
乔怀清稍作思考,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这两人得到了谭郁时曾出现在他家的情报,立即派人前来跟踪,然而却被谭郁时甩掉了,于是伪装成警察上门绑架他,想从他嘴里撬出线索。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在发现踪迹的那一刻就杀了莱恩?莱恩一路逃亡,身上却没有致命伤,难道这些人有必须留下他活口的理由?
乔怀清灵机一动,皱起眉道:“不过我昨天烧得厉害,脑子昏昏沉沉的,他说的很多话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一直在照顾我。”
此言一出,特奥与谢特倏地定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居然会照顾你?!”
乔怀清无辜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虽然夸大了情节,但谭郁时确实帮他盖了被子添了猫粮,也不能算是撒谎。
“爸,莱恩好像很喜欢这小子。”谢特低声道,“你说……他会不会把藏珠宝的地方也告诉这小子了?”
“珠宝?”乔怀清捕捉到关键词,计上心来,“他临走前似乎是给了我一块手表还是手镯之类的东西。”
这句话立即引起了二人的重视,特奥的枪口顶上他的脑门,疑心道:“他为什么要给你那么贵重的东西?就因为你帮他疗伤?”
既然有此一问,说明谭郁时平日里应该没这么慷慨。
乔怀清垂眸掩住情绪,快速思考更合理的理由,最终决定顺着他们二人的脑回路来:“因为他强暴了我,觉得我很合他心意。”
特奥与谢特同时怔愣,继而恶劣地爆笑:“我就知道!果然是这样!你刚才装什么呢!哈哈!”
赌对了。
在这两人心中,莱恩做出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所以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特奥相对理智些,笑完就问:“他给你的东西在哪儿?”
乔怀清谨慎地编造:“在我家,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们就上门了。如果你们放我回去,我可以转赠给你们,作为报酬,希望你们能早日找到那畜生,替我杀了他。”
然而他到底还是缺乏谈判经验,这番话操之过急了,被特奥察觉了破绽:“你希望我们杀了他?刚才怎么没看出你对他的恨意这么强烈?你甚至还替他隐瞒!”
乔怀清手心渗出薄汗:“刚才没有可以拿来与你们交易的筹码,我以为无论如何你们都会杀了我,我又何必说出被强暴的事,临死前还要被你们嘲笑?”
特奥将信将疑,谢特倒是信了八成:“爸,要不我们回他家找找?那家伙留下的东西,至少值个几十万吧!咱们这趟也不算空手而归了。”
特奥却摇头:“不行,我怀疑这小子想骗我们送他回去。”
乔怀清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特奥注意到了,更加疑心,眼珠一转,狡诈地嘿嘿笑道:“你说他强暴了你?那你身上肯定有伤痕吧?把他裤子扒下来!”
乔怀清知道瞒不下去了,抬脚狠狠踹过去:“滚!”
谢特被他踹个正着,哎哟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但很快就爬起来,愤怒地扑向他:“爸!他肯定在撒谎!杀了他得了!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
特奥正在犹豫,突然心头袭上一阵没由来的惊惧,常年刀尖舔血的生活令他对危险极其敏锐,本能地循着直觉抬头望向不远处——
隐于昏暗角落的钢架之上,似乎……有一道人形的轮廓!
他来不及确定,立刻举枪扣下扳机,朝那个方向疯狂倾泻子弹!
谢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选择相信他爸的判断,也加入射击的队伍。
弹壳与水泥石块在密集的砰砰声中乱飞,数十发响之后,那道人形依旧挺立,子弹统统穿透了过去,将后边的墙壁打成了蜂窝。
枪声骤停,特奥仔细盯了片刻,长松一口气:“原来是个装混凝土的袋子啊,是我大惊小——”
“嗖!”
话音未落,一发子弹破空而来,精准击穿了他的头颅,脑后飙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特奥惊目圆睁,一句遗言也没来得及说,轰然倒地!
“爸!!”
乔怀清愕然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大脑一片空白,缓缓抬头,朝子弹飞来的方向望去——
三米高的水泥横梁之上,男人裹挟着劲风一跃而下,就地翻滚,躲开了谢特准度堪忧的数次射击,动作快如闪电,紧接着毫不停顿地抽出一把军刀,径直扑向悲愤恐惧的谢特。
刀身寒光映出他冰冷严峻的双眸,乔怀清看得一时失了神。
就在这霎那间,六英寸长的军刀噗地扎入颈动脉,鲜血喷射而出,谢特紧紧攥住刀柄想要拔出来,然而生命力流失的速度更快,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眼神迅速涣散,最终倒在了他爸身侧。
二人涌出的大量鲜血流到了脚边,乔怀清低头,看见一双战术靴踏血而来,站定在他面前。
“现在低头似乎晚了,乔医生,你明明已经看见我了。”
男人挑起他的下巴,冰冷的嘴唇覆上他颤抖发白的嘴唇。
“来个最后的吻别吧。”
冰块儿
小玉:兑现了写死大狗实小狗实的承诺,玉姐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