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四年,九月,周迪越东兴岭,复兵临川。
周迪,乃临川南城人,发迹于侯景之乱。梁元帝封他为通直散骑常侍、壮武将军、高州剌史、临汝县侯,邑五百户。绍泰三年,迁临川内史。因助周文育讨萧勃有功,又迁为江州剌史。永定三年,周迪助朝廷战王琳有功,以功加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增邑一千五百户,并赐鼓吹一部。天嘉帝嗣位后,给周迪进号为安南将军。当年熊昙朗谋反时,周迪与周敷、黄法抃等率兵大败熊氏,为朝廷立下不小功劳。
只是,此子反心渐现,因见我军久攻留异未克,遂全然不顾多年来朝廷对其提拨栽培之深恩,于天嘉三年二月举兵应留异。
那一年,由江州剌史吴明彻都督众军,与高州剌史黄法抃、豫章太守周敷讨周迪。明彻到临川,令众军作连城攻周迪,相拒不能克。天嘉帝乃遣安成王陈顼总督众军以讨周逆。我军大破周军,尽擒迪之妻子儿女,只走了周迪,投奔闽州剌史陈宝应。当时陈宝应以兵资迪,留异又派其次子留忠臣随之。
天嘉四年秋,周迪卷土重来。东兴、南城、永成县民,皆周迪之故众,故皆响应周迪。
天嘉四年,九月,辛亥日。
天嘉帝令护军将军章昭达讨周迪。
早在周迪第一次请降时,料着此人的狼子野心,天嘉帝就下了密旨,在暗地里调拨军队、粮饷,布置防务。所以这次周迪作乱,我军是早有准备。
我朝的一番苦心果然没有白费,十一月,章昭达大破周迪,尽擒其党羽,只是周迪又再度逃脱,隐匿于山林之间,我军遍寻不得。
当年侯景之乱时,因流离失所,东兴百姓大多弃家而不顾,群聚为盗。当地官吏莫不围剿之。唯独周迪的处置与众不同:对于这些为盗的百姓,他并不侵扰,反而分给田地,让百姓能耕作生活。东兴百姓对其感激不尽。加上周迪性质朴,不事威仪,其衣着就跟寻常百姓一般,而百姓有了什么困难,周迪必轻财好施,所以即使周迪讷于言语,却仍广受临川百姓推崇。
百姓因当年受周迪之深恩,加上恼章昭达杀人如麻,故竞相帮助周迪藏匿。即使章昭达严加拷问甚至诛戳了不少人,却仍无一人肯告之周迪下落。
昭达无奈,上折自劾办事不利,不能尽擒匪首。
陈茜接到折子后,大发脾气,既恨临川百姓不识大体,又恼章昭达处事无能。
那人目光冷冽,声音森冷,“连周迪也抓不到,我又怎么能寄望他去平陈宝应?要知道陈宝应比周迪更难对付!”他一把将手中折子扔到地上,起身绕着屋内急步走着,越走越快,显得心烦意乱之至。
也莫怪他要发怒,陈宝应收留了作乱的留异、周迪,这不异于是公然扯了反旗。既已显露反心,朝廷就定要派兵征讨。只是陈宝应素以反复机诈着称,而朝中能独挡一面统率众军的大将中,侯瑱、侯安都都已身死,吴明彻不善协调军中上下关系,章昭达太过嗜杀,易激起当地民众义愤……
我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我去。”
那人猛地止住脚步,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说什么?”
迎视着他好看的眼睛,我平静说道,“我说,我要去讨伐陈宝应。”
无视那人的震惊,按着自己的思路,我接着说下去,“周迪已是丧家之犬,我们大可暂且将其闲置一旁,不必理会,由得他继续躲藏好了。眼下的重点是东南边的陈宝应。此人一日不除,朝廷就一日不宁。怎也要把他给杀了。”
那人牢牢盯着我,那神情让我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否则干嘛要这样看着我?就在我准备开口询问自己是哪里推测错误时,那人说话了,“我知道定是要对陈宝应用兵的,只是,你去做什么?”
“我去杀敌斩将,为你平定天下啊。”
“不行!”那人断然拒绝,“刀剑无眼,奔波万里,你要是再有了什么损伤那可怎么办?――你不能去!”
我傲然笑道,“经年征战,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区区一个陈宝应,能奈我何?――我要去!我定要去!”
“我不要你去!”那人急步奔过来,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狠狠搂住,然后说道,“我不要你去!绝不要你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若再像上次那样受了伤,你叫我,如何是好?”那人将我搂得更紧,似要溶入骨血中一般,在我耳际喃喃低语着,“不让你去!再也不要你上战场了。”
温热的唇吻住我左边的颈,舔吻着那旧时伤痕,那人已是语带哽咽,“那一次看着你气若游丝,我也像是死了一样……生离别……那种感觉太过可怕,我再也不要经历……”
这人哪……
端起他的脸,不意外的看到他红红的双眼已然湿润,又怜又疼的斥责他道,“真是,你几时变得这般婆妈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人闷声闷气的回答,“反正我就是不要你再上战场。”
有意逗他展颜,我故意皱着眉道,“那可不成。我一直呆在你身边无所事事,像极了你养的小白脸,叫人家怎么看?人家会说,我的一切都是天嘉皇帝给的,韩子高什么也不会……”
剩下的话在看到那人瞬间变得有些铁青的脸色后,自动吞了下去。那人恼怒的瞪着我,大声质问道,“陪在我身边就让你这么为难?”
好好的,怎么忽然的生起气来?我有些头痛的说道,“茜,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啊!”他蛮横的说道,“既然你都说了,那,从今以后,你就什么事也别做,就守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好!”
“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我耐着性子给他分析,“现在侯瑱、侯安都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大将中,吴明彻不会处理协调内部关系,再派他去与陈宝应对决,势必会无功而返。陈顼对敌缺乏经验,他勇猛不假,但他还没有统筹全局掌管一切的魄力。而章昭达头脑太死,勇大于谋,他往往只会以暴力镇压、一昧猛攻,而绝不会想到用谋略。你只看看他这回讨周迪所遇到的窘况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顿了顿,见他凝神思索我的话,我满意的笑了,继续说道,“而我长于谋略。若由我和章昭达联手,以我的机谋善断,加上他的勇猛擅战,何愁陈宝应不手到擒来?”
那人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在认真权衡利弊得失,渐渐的,他的脸色舒缓下来,微笑着,那人告诉我,“我承认你分析得都很对,但,我就是不要你去。”
“你!”我为之气结。
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那人笑得皮皮的,“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让你再上战场涉险。”
我愤怒的甩开他的手,无奈那人把我握得太牢了,根本挣不开。见挣扎无效,也只得由他去了。
“不要跟我生气,好吗?”长叹一声,那人抚着我的颈,轻轻说道,“不用你多说,我也知道,作为一个皇帝,我应该派你上战场,可是,舍不得啊!阿蛮,我舍不得你去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你,再有什么意外啊……”
“人说马革裹尸,是军人无上荣耀。但如果当那马革裹回来的,是你时,你叫我情何以堪?如何是好?”
“我虽是帝皇,但我也只是凡人而已,生离死别,我哪里经受得住?”
心软了,心痛了:茜,是我不好,让你为我担心了。我从来没有面对过他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痛,自然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像是把心生生剔掉的痛楚。而他,却经历过……
叫曾差点失去我的他,要承受可能会再一次出现的那种可怕状态,的确为难他了……
“……可是……”我犹豫了,“茜,你我皆知,单派章昭达,我军胜算并不大……”
“……是啊,单派章昭达去,胜算的确不大……”放开我的手,他起身,在室内缓缓走动着,眉头紧皱着,显然是在认真思考解决之道。
过了很久很久过后,他停下了脚步,定定看着我,他的神态是不忍却坚定的,然后,他开口了,“蛮,且让我们再看看。如果战事需要,你,就直奔前线,与章照达共同对敌。”
是,此时的我们,只能再观察一下战局了。如果章昭达能取胜,那自是一切安好。若不能,不管陈茜再怎么不舍再怎么伤心,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就必须派我前去——这已经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我点头,沉沉应道,“好。”
天嘉四年十二月,丙申日。
天嘉帝大赦天下,诏章昭达进军度岭,取建安,以讨陈宝应。并诏益州剌史余孝顷督会稽、临海、永嘉诸军自东道会之。
趁章昭达屯于建安讨陈宝应之机,周迪复出东兴,镇军东兴的宣城太守钱肃因惧周迪往日威势,故向贼人投降。吴州剌史陈详出兵取周迪,详兵大败,陈留太守张遂等人战死。迪众复振,声势一如从前。
南豫州剌史周敷兵至定川,与迪对垒。周敷周迪昔年曾联手大破王琳、熊昙朗,交情素来不浅。后因政见不合而疏远。此次周敷讨周迪,周迪写信告诉周敷,“吾昔与弟戮力同心,岂规相害?今愿伏罪还朝,同弟披露心腑。先乞挺身共盟。”
周敷念着旧情,遂许之。却在登坛结盟时,为周迪所害。
于是周迪军声势更盛。
天嘉帝遂传令程灵洗讨周迪。
陈宝应则据建安、晋安二郡,以水陆二路为栅,力拒章昭达。我军与陈宝应军屡次交战,屡次失败。
消息传至京城时,我和他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到我上战场的时候了。
定了出征日程,很快的,我即将踏上征途。
夜里,他躺在我的膝上,由得我把玩他一头青丝,神态慵懒得就似一只猫般。
“蛮。”
“嗯?”
“再过几天,你就要出征了。”
“嗯。”
“这一回,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嗯。”
“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我轻晒,“茜,上战场后,是很难让人不受伤的。”见他张口欲言,我忙补上一句话,“我答应你,我不会让自己再让重伤!一定会好好回来见你!”心里偷偷道:我只承诺了保证不受重伤而已,受些小伤,那可就不能怪我啦。毕竟一上战场,哪里可能真正做到毫发无伤?
“说定了?”
“嗯,说定了。”
“……真的很不想让你再上战场……你上战场,我哪里放得下心来?虽然,我也知道你的能力,可是,却仍忍不住为你担心啊,阿蛮……”
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我低低说道,“茜,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生擒陈宝应,送到建康来。”
他点头,“我相信你。”
都没有再说话,静静的,我们享受着临别前这温馨时光。
过了很久,他开口唤我,“……蛮……”
“嗯?”
“明天,我们放一天假,暂且不理国事,咱们到外面走走。”
“为什么?”
抬起头来,他笑了,“我们到庙子里去。”
“啊?”
“我们到栖霞寺去吧。那里据说是有求必验。我要去为你祈福,让你毫发无伤。”
“呵,”我笑了,“茜,我从来不信这世间有所谓神灵,更不信有会保护世人的神灵,我才不要去――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你要去!”他深深看着我,眼中带着恳求,那神情是极为渴盼的,“你会去的,是不是?”好看的凤目中尽是祈求,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更透露出他的不安。
我心里一痛,茜,让你,为我担心了!
看着他,那个“不”字哪里还说得出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上他的眼睛,我柔声说道,“好,我们明天就去。”
次日一早,换了便装,只带着伍成、罗起两个心腹侍卫,我们便往目的地出发。
栖霞寺离京城约十里,位于群山环抱之中。
我们就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往上行去。
打量着沿途风景,我才发现,这栖霞寺附近的景色相当不错,层峦迭嶂,林莽苍郁。那沿着林间淙淙而下的清泉,欢快奔腾得就像现在我快活的心情。
嘿嘿,在风景这么优美的地方吃吃斋菜,也不错,权当是和他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嘛。反正我们还没怎么一起出来玩过。于是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愉快的听他告诉我建康掌故。
依陈茜的意思,是要广为布施后令寺里众僧为我大作法事祈福,不欲这般麻烦费事,我坚定的拒绝了。那人拗不过我,只得无奈依从。
用过斋饭,我们开始参拜了。
那人拜在释尊脚下,口唇微启,似在喃喃念着什么,神情是虔诚到了十二万分。
这人哪……
除了拜祭天地,这人几曾下过跪?而如今,却为了我,在神前拜倒祈求……
陈茜,你啊……
说不出翻腾在心中的到底是什么感受,我只能看着那人为了我,在一个又一个神灵脚下跪下、参拜……
拜完寺中所有神佛后,我们往回路走去。
下山的时候,我们与一欲下山的游方僧结伴同行。
那僧人名唤明空,面目俊美,气质高雅,令人见而忘俗。
一路走一路闲谈,说到我们为何上山时,陈茜说,“他要上战场了,我怕他会有什么意外,所以特地到这栖霞灵寺来为他祈福,望他能安稳无伤。”在这陌生人面前,他毫不掩饰的表现了对我的担忧。我二人都是不畏世言的人,对我们之间的爱情,向来不会刻意隐瞒。更何况与明空同行的这一路上,我们那亲呢默契的神态举止,早已经说明我们的关系,自然,更用不着遮掩什么。
明空僧微笑,“韩施主为大福之人,自有天人保护,实在不需再另行祈福。”
“真的假的?”那人来了兴趣,“真有什么天人神人保护他?”
明空僧说,“韩施主自幼即屡次犯险,却总能全身而退,”看定了我,他问,“可是?”
我点点头。
陈茜好奇的问道,“大师如何得知?”
明空僧低首道,“自韩施主的面相、形于外的气,即可得知。”
那人嘿笑道,“那大师不如也给我看看相,如何?”
明空僧笑了,“您是贵人。命数为九五,可是?”
从古至今,命数为九五之人,只会是天下至尊皇帝。陈茜身居禁宫之深,寻常人难得一见,他是如何得知?――今日,这和尚出现得未免也太巧了些!而且,寻常人见了皇帝,谁不是三叩九拜,哪里有人会如明空僧这样随口说出,漫不经心?――这明空……
我心中杀机陡现,却见明空泰然自若,安详的看了我一眼,平和的说道,“君王命系于天,天子之气云蒸霞蔚,贫僧又怎会不识?韩施主莫要疑些有的没的。”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神鬼天命一说,虚幻飘缈,我是向来不信。若世间真有所谓神灵,那苍茫众生为何仍在吃苦?若世间真有所谓神灵,那这纷乱人世为何从不见有过天下大同那一日?
那人却好兴致,一迳追问着明空,“大师既能观相,那就请你给我们推推命,如何?”
明空摇头,“您是命系于天的,生死寿数原已天定。但您既遇上韩施主,与韩施主二位一体,命数已然有如丝萝藤缠,再也分不开。所以,您的寿数,贫僧看不出来。”
“哦?”陈茜奇道,“难道他的寿数大师看不出来?”
“请恕贫僧直言,”明空双手合什,宣一声佛号后,方道,“女子生得貌美,多难逃红颜薄命。若男子生得有如韩施主般倾国倾城,要想颐养天年,长寿而终――难!更何况韩施主不仅绝美脱俗,骨格非凡,偏又生性偏激,机心深重,兼且造下的杀孽太重,按说,韩施主必然活不过三十一岁……只是……”细细审视着我,明空发出疑惑之问,“韩施主福缘深厚,身受天人庇护……以贫僧之力,无法看出韩施主的寿数啊……”
我自己也知道,以我所造下的杀孽,想得善终,的确很难,只是,长得貌美之人,居然就难得善终?――荒谬!这样说来,岂非只有长相丑陋,不问是非的行善,随波逐流,由得命运拨弄的人,方能安享天年?
――我,不相信命运!
――我只信命运尽在我手!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人!!
“韩施主,”明空的一声轻唤,唤回了我游离的神思,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明空语重心长的说道,“但望你能好自为之,莫再妄造杀孽。”
“贫僧就此别过。”
原来一路说话间,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到了山门前,低宣一声佛号后,明空飘然而去……
我二人慢慢往回路上走着,似在思索着明空的话,他一直不语。
走了很久后,他问我,“蛮,你说,我们的命,真的就像明空所说的那样,已经缠在了一起吗?”他的目光幽深莫测,似在酝酿着什么。
“怎么?你不希望?”
他低喟一声,“我,是多么的希望能与你同生共死啊。生,我要你陪在我身边,死,我也要你仍在我身边!--绝不离开。”
“茜,如果你死了,阿蛮绝不独活。”平平淡淡一句话,我就将命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眼睛霍然一亮,璨然笑道,“阿蛮,这可是你应承了我的,可不许反悔!”
他眼波流转,光华四溢,便纵是天上繁星,又哪里及得上他双眸的明亮?!他那一笑,有如百花在风中齐齐绽放,只是百花纵美,在我眼里,又哪里及得上一个陈茜?!
那一笑间的风情,只让我神魂迷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由衷应道,“嗯!”
心情大好的他牵起我的手,开始和我说起话来。
“上战场后,要记得每天想我。”
“知道了。”
“要记得定时写信回来。”
“知道了。”
“要记得爱护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我无奈的说道,“你都说过好多次了!相信我,我会注意保护自己的。好不好?”
“一定要注意!”
“是是是!”
他又问,“此次再上战场,可有必胜把握?”
我微笑,“一切交给我好了,茜,我不会让你失望。”
“嗯,我相信你。”随手折了路边垂柳的一条枝在手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人说,“这回跟陈宝应交战,我调了那么多人前去,可说是倾半朝之力。章昭达却仍是束手无策!”冷哼一声,那人道,“你去了后,只要你看着可行的,就自己拿主意好了,不必顾虑章昭达太多。”
“那可不行。章昭达虽说欠谋虑了些,但他却是此次出征你指定的统率诸军的总帅,我若自行拿主意,那必会造成政令不合,属下们不知该执行谁的命令好的混乱局面,久了,定会导致军心不稳、人心不合,所以,无论做什么,怎也要和章昭达好好协商一番才下决定。”
“的确,”他颔首道,“若是上面的人政令不合,确会导致军心不稳、人心不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到了那边,你自己好生拿捏吧——但如果他真不堪担此大任,就直接把他杀了,由你作主——到那时,应如何安抚人心,自是用不着我再赘言吧?”
“嗯。”他所说的倒的确是我所想。如果我和章昭达一直一致,那自是皆大欢喜,但若他的想法他的谋略会误了大军战事,到那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妨碍到我。
“不会下不了手?”
“不会。”我坦然答道,“我与他交情不浅不假,但沙场之争,我身上系着的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我又岂会顾念私情?须知当断不断,只会受损更重。——所以,如果他的存在会不利于我军获胜,我定不饶他。”——真到了那时,即使我心里不愿,但仍是得下手。
“嗯……我知道,你会自己好生判断,再作决定的。”
“不过,”我却笑了,“我会尽力不走到那一步的。”
“是,我知道。”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凝视着我,微微有些无奈的说道,“你啊,总是在维护他。”
“啊?”我不解,“我什么时候维护过他了?”
那人冷哼一声,“那年奉上沈利嘉,就不知,是不是其实是章昭达自己执意妄为。在沈氏自毁、惹下大祸后,怕我责怪,某人就替他全揽了下来?!”
呃,这个……
我摸摸鼻子,不敢再发言。
幽黑的眸子闪了闪,他问,“蛮,那一年,你为什么要用沈利嘉来试我?”沉吟片刻,他又问,“你难道不知道,考验和比较,都是最伤人心的吗?――世人,有几个能经得起考验?”
我叹道,“那时节,我哪里顾得了这凭多?那时只想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不顾一切的,就做了。”至今想起,有时仍会后怕:怕他万一经不起考验,怕他万一真收了沈利嘉……
深邃的眼中似闪过一丝情绪,是什么?只是太快了,快得让我来不及思索它的含义。温润的唇不带一丝情欲的吻过我的面颊,然后,叹息一声,他没再说话……
夜里,那人熟睡了,我轻轻挪开他缠在我腰际的手,下床起身走至桌前。桌上铺着此次征讨陈、周二人的战事图。自我军与之开战来,我就一直在研究着双方的优劣。那人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由得我去了。
站在沙盘前,我细细审视着敌我双方的位置:陈宝应占据着建安、晋安,其主力就在建安湖畔,章昭达则驻军在他对岸与他僵持……东兴郡,至今仍是周迪囊中物……
程灵洗征讨周迪,周迪大势早去,只是仍负隅顽抗……
嗯,周迪……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暂时,可以不必理会。眼下的关键,是陈宝应。
……陈宝应啊……
他的主力及他本人就在建安湖畔,利用着晋安、建安二郡的地理优势,直接以水陆二路为屏障抗拒我军,而且,他更在建安湖畔修筑栅栏。章昭达每有所行动时,总会因地理之势而输给陈宝应……
……陈宝应水陆二路皆备,进可攻退可守,是大大的占了地理优势啊……
如果,我能让他尽失其优势的话……
啊,有了!!
一双温暖的手扣住我的腰际,那人轻轻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头搁在我肩窝,那人轻轻责道,“这么夜了,不好生休息,还在想着战事。天冷,你又是怕冷的人,还在下面干什么?快去睡了。”
“茜!”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自身后扯了出来,指着沙盘,我兴奋的说道,“我想到破陈宝应的法子了!”
“哦?”那人眼睛一亮,忘了斥责,急急追问,“快说!”
指着战事图,我兴奋的给他讲解着,“你看,这里是陈宝应,这里是章昭达,这里是余孝顷他们。这些日子来,陈宝应在建安湖畔修栅栏以抗我军,他进可攻退可守,章昭达自然焦头烂额,无计可施。――咱们,就叫余孝顷他们不要过来了,让他们由陆路直取晋安。而章昭达则从水路上攻向建安。同时,令其它将士一律在晋安、建安二郡附近纠集待命,――时机一到,我军就四面合围,来个关门打狗――看他陈宝应还怎么嚣张?”
那人沉思片刻,双手击掌赞叹道,“好一个关门打狗!”一把将我抱起,胡乱亲着我的脸,那人大笑道,“你啊!总是有想不完的法子!”
次日,天嘉帝下诏:
令明威将军程之季、成州剌史甘他、云旗将军谭瑱、宣猛将军陈思定、前军将军徐皆远等诸将,由信威将军、益州剌史余孝顷总督,直取晋安。
令广州剌史欧阳纥等,率衡、广之师,会我六军。
令新州剌史区白兽、明州剌史戴晃、壮武将军修行师等,由护军将军章昭达总督,仍顿军建安。
再令临川太守骆牙、寻阳太守莫景隆等人,随机镇遏,络驿在路。
二日后。
站在阅兵台上,看着肃静的校场,我朗声说道,“如今我大陈兵精粮足,上天定会保佑我军凯旋而归,弟兄们,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愿与诸君共勉。”
三军将士领命。
然后,领着各路兵马,我往建安出发了。
对于我的到来,章昭达是大喜过望,握住我的手无限欣喜的说道,“子高,你我二人联手,何愁陈宝应不平?”
我捶他一拳,笑道,“章兄又在取笑我了,小弟那些小聪明,哪里及得上章兄……”
话还没说完,已被章昭达打断,他一脸的受不了,拱拳告饶道,“子高,求求你莫要再捧我了!你我二人再这样互相吹捧下去,几时才停得下来?得了得了!你我二人皆是俊杰之士,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你说是吧?”昭达为人爽朗热情,早年征战中,我和他并肩作战,惺惺相惜,情分颇为深厚,他和我说起话来,自然是百无禁忌。
我微笑应道,“那是自然。不过,小弟比起章兄来,还是自愧不如啊。”
昭达颇是有些无奈的说道,“子高,你啊……唉,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嘿,不和你说这个了,咱们现在时间紧,就直奔主题吧:走,到书房中去,咱们得好好商议一下!”
我摇头,佯作生气,“章兄真是小气,连饭也不给兄弟吃一口,就要奴役小的了,大将军好没道理。”
“嘿,我总是说不过你!”一把拉住我的手,章昭达是一脸的恶笑,“韩大人,走吧,想不出法子,你就别想有饭吃!”
大笑声中,昭达挽着我走到书房中,指着那悬挂在空中的地图对我说道,“来,一起想破敌方法吧!”
坐在椅中,接过昭达递过来的香茗喝了一口润润嗓后,按着来路上就已想好的思路,我开口说道,“章兄,我以为,现在我军最好是拨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子高何出此言?”章昭达面色一凛,庄容道,“在这里与陈宝应对峙有何不好?这里是最接近逆贼的地方,他们稍有异动,我军即刻便可知道,――这里,应该就是最有利的位置了!”
“章兄,再在这里跟陈宝应僵持下去,我们讨不了任何便宜的。”我正色说道,“他得地利,我们无论如何也奈他不得。就算我们在水师上略胜他一筹,他却可以直接从晋安那边以陆路逃遁。那时,就算是打了胜仗,但花了朝廷这么多银子,却仍逃脱了首恶,我们如何向皇上交待?如何向天下交待?――所以,兄弟认为:我们只能以退为进,另行布置。”
“只是子高,如今圣意是要我等关门打狗,我们若是一迁移,那合围之势岂不成了泡影?以愚兄看来,皇上这个法子是再正确不过,”章昭达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咀嚼着我的话,“子高,我们只有长扎此地,整个合围之势方能成阵……”
我打断他的话,指着地图详细给他分析,“章兄你看,陈宝应既敢以水路为屏障,咱们就让他吃吃水的亏!在建安湖畔与他对峙,咱们讨不了便宜,那就上迁,迁到建安湖上游。”顿一顿,看到章昭达听到我的分析后缓缓点着头,就又继续说下去,“你看,陈宝应就在建安湖畔修栅栏以抗我军,而这建安湖的水统统来自建安江(注1),所以,咱们就到建安江上游等着。待湖水上涨之际,咱们就趁水势放重物随波而下。重物顺急流而下,遇阻碍时对阻碍物的破坏力当然会更大。――自然,陈宝应他们那牢固的防守可被击毁。”
章昭达仔细看着地图,双眉紧锁,口中喃喃出声,显然是在凝神思索。良久后,蓦地,他击掌赞道,“好计!好计!就依子高!就依子高!” 想了想,又补充道,“那重物,不如就定为木筏吧,这地方到处都是参天树木,木筏容易制造,而且木制品本身又极重,顺水而下其冲击力是绝不可小觑……”
“嗯……对啊!”我兴奋的说道,“就把那重物定为木筏!――章兄,如果,咱们在木筏上再加上拍舰,在放木筏后……不,我们可以把木筏分二次来放。开始时,就只放空木筏于水中去冲撞陈逆他们的栅栏,随后,咱们可以在木筏上加上拍舰,由士兵来操纵着木筏与拍舰,投出巨木、巨石这些东西来毁了他们的栅栏!”
我的话音刚落,昭达就流利的接着说道,“同时咱们令四方联军合攻――嘿,如此这般,我就不信还能走了这个陈宝应!”
次日,我军即刻拨营转据建安江上游。在那里,我军挖深沟筑高垒,任他陈宝应军万般辱骂挑衅,我军只是气定神闲按兵不动。同时,主帅章昭达令众兵士大量伐木。我军在砍下树木后,并不去其枝叶,反而用粗绳将这些带有枝叶的树木捆成结实的大木筏,再在木筏上置好拍舰。
数月间,我军做了无数大木筏,将它们依次放在河两岸,静待时机。
考虑到久驻于此人心易动,怕将士们寂寞思乡以致士气低沉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和章昭达招来军中幕僚,编写了不少俚曲让各军传唱,以鼓舞士气,免去将士们闲时思乡之苦。
朝廷所编写的军歌多是曲风古朴,词意难懂。而军中大部分将士都是不识字的,那些军歌,他们听都听不懂,更别提有什么唱的兴趣了,就算唱,也不过就是应个命走走过场罢了。
异于朝廷所颁之军歌,这些用乡间俚语粗话编成的小曲通俗易懂,调子简单,既有号召将士们诛杀豺狼虎豹保家卫国的,也有鼓励将士们建功立业,铲奸除恶后抱得心上人归的。因为这些歌曲谁都听得懂,加上唱的又都是大家心里最想的事情,所以就在军中流行起来,人人皆是唱得朗朗上口。
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特地设下军宴,召来军中歌伎(注2)以歌舞助兴,与众兵士同乐。为防备陈宝应偷袭,我特地将所有军士分为三拨人,轮流娱乐、休息、巡逻。
……
如此这般苦心安排后,将士们因久困于此而产生的负面情绪,统统被引到正途上发泄出来,自然,我军军容肃穆,军心稳定。
喜得章昭达直拍着我的肩夸奖道,“子高,有你的!既懂军事,又知人心,真真难得!”
自进入十月,天助我军,开始下起了连续不断的豪雨。
江水大涨!
――时机已至!
“呜……”
号角声响彻四方,三军将士佩刀带剑结队向校场聚齐,一个个皆是装束整齐衣甲鲜亮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偌大的校场一片肃静,迈着沉稳的步伐,我与章昭达登上了将台,一左一右站在将台上。
看着严肃的军容,感受着那高昂的士气,我不禁豪情满胸。
只见主帅章昭达举起手,向三军致意后,大手一挥,道,“宣军令!”
我朗声道,“临阵畏敌者,斩!”
“贻误军机者,斩!”
“不遵号令者,斩!”
……
宣完军令后,章昭达朗声说道,“将士们!陈宝应狼子野心,在归顺我大陈后却长年与北人暗中勾结,并收容谋反作乱的周迪、留异,扰我百姓生计,坏我华夏一统。将士们,这样的逆贼,怎能纵容?!――不灭此贼,我等誓不还朝!”
三军将士齐声应道,“不灭此贼,誓不还朝!”
“有进无退!”
从将士齐声回道,“有进无退!”
昭达大喝一声,“三军出发!”
于是战旗飘荡,鼓乐高奏,我与章昭达下了将台,按预定计划发动了攻击……
我军将早已准备好的木筏推入江中,潮水澎湃,奔腾呼啸着,木筏顺流而下。
我们首先放出的是空木筏,空木筏直接朝陈宝应营中护营的栅栏冲撞而去。就只凭这些空木筏,那坚固的栅栏就已被毁去不少。接着安置了拍舰的木筏,由士兵们操纵着也出发了。不断的有石块击向陈宝应军营中……
猛烈的浪潮再加上木筏自身的重量及拍舰上发出来的巨石,很快的,陈宝应那些号称“铜墙铁壁”的栅栏大部分都被我军击破了。
我军的战舰,尾随在木筏队之后。
见栅栏已破,陈宝应的战舰也只得迎了上来……
战斗空前惨烈,双方皆施了火箭,不少战船中了火,在水面上熊熊燃烧着,起火的船只挤在一起,你冲我撞,不断有船只沉没……
鲜血,染红了江面……
见双方的水军都有些疲累了,照着先前的布置,我领着步军出场了。
挥动着手中令旗,我喊道,“弟兄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冲啊!”
我所在座舰上的将士们迅速下了舰,由陆路攻入,我们见人就砍,此帐就烧。
我军的弓箭手连连放箭为我们掩护,那边陈宝应也急急组织人力反扑。
霎那间,江面陆地,皆是战鼓冲天,浓烟滚滚,血肉横飞。呐喊助威声,刀剑碰击声……织成一幕异常惨烈的盛况。
又一声号角响起,我抬头一看,――啊!是余孝顷的人自海道上赶到了!他们到的可真是及时,想来,是在数日前一接到章昭达的号令后即刻动身的吧。
见联军已至,我军士气更是高涨,三军上下,人人皆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杀敌斩将!
……
这一役,足足苦战了五天,我军方获胜。陈宝应大败,率残众逃逸。我率了一队人马,奉章昭达之令追擒。
十一月,乙丑日。我捉到了陈宝应、留异等人――晋安、建安二郡,平!
我与昭达解押着留、陈二党人犯返往建康,行前,三军摆酒宴大庆。昭达设女伎杂乐,备羌胡之声,以令上下同乐。
宴罢,我送酒醉的昭达归帐,拍着我的肩膀,他大着舌头说道,“妙啊,子高,妙啊!――文能治国安邦,武能统兵杀敌,你真是文韬武略兼备,莫怪子高深获皇上的宠信和器重……兄弟我,是彻底服了你啦!……”
将昭达安置好后,我出了他的军帐,冷风吹来,将我身上那三分酒意彻底散去,慢慢的,我踱步回自己帐中,一路上,不意外的感受到众将士的欣喜……
“留异和陈宝应都被抓住了,终于不用打仗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啊,终于可以回家了……”
“……嘿嘿,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四处皆有喜极而泣的声音。
是啊,我们胜了!留陈二人皆被擒获,那周迪更是势如西山夕阳,命不久矣。梁末以来闽渐赣地区的割据局面,终于可以结束了。
茜,南方就要平定了。
刹那之间,我的心中涌起骄傲与满足:
茜,你的江山,由我给你打下!他日后世论史,势必少不了会议山阴韩子高――无论是谁,也抹煞不了韩子高为大陈天下天嘉皇帝所立下的汗马功劳――无论是谁,只要提及大陈天下就会想到山阴韩子高――陈茜,你的江山里,有着我的血汗――千秋万世中,我都伴在了你的身旁!
陈茜,我既不是你的皇后,今生今世,自然无法与你生同寝、死同陵――所以,我要你、要后世,都记得曾有一个姓韩的男人,为他的君王、他的情人,所付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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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史书上只提了陈宝应驻军建安湖畔,而后章昭达他们迁军上游,其实并没有提及过建安江。这个河流(或是江河)的具体名字、地理环境并未提及。建安江,乃某欢自编的^^表见怪哦^^注2:古时出征,随军多配有军妓。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