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问题大了。
原本他们想等到天亮再行动,但现在的情况表明,他们可能永远等不到天亮。被困在这里越久越危险,如此一来,他们大概率要下车行动了。
而一旦下车,他们必定会直面那个敲门的东西。
入梦久了,异乡人自然形成了一套行动准则,除了“不要单独行动”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遇到危险能避则避,不要硬刚”。即使是周瑕这样的大佬,大部分情况都不会选择主动挑战。在长梦里,从心才能活得长久。
但有时候,静止等于死亡,保持移动方能找到一线生机。万一刚敲门的东西发现撞不开他们的车,跑去找后援了呢。那么他们必须趁这段时间赶紧离开。
周瑕隔着车门听了听,黑暗里一片死寂,连雪声都听不见。
他说:“外面应该没东西了。”
言外之意是,如果要下车,最好现在下。
桑栩做了决断,“下车。”
三人下了车,黑暗涌到眼前,桑栩有种被巨兽吞噬的感觉。这里的能见度极低,即使打开强光手电,也仅仅能看清楚眼前几米的距离。桑栩和沈知棠迅速向周瑕靠拢,三人背靠背,警惕周围。
车子附近没有东西,地上都是雪,踩在上面能听见轧轧的雪声。
周瑕辨别了一下下山的方向,道:“走。”
三人小跑前进,彼此离得很近,生怕落单或者莫名其妙被什么东西给替换。沈知棠过河之后体力比以前好了许多,跑了十多分钟居然还能跟得上,而且她肩膀上还背了一只硕大的黑猫。
又跑了五分钟,周瑕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前方出现了朦朦的火光,三人默不作声地靠近,看见了一个营地。
营地有三顶帐篷,中间生着熊熊的篝火,还搭了个晒衣服的绳架。然而四处寂静如死,营地里好像并没有人,向导和那两个本地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是为了帮我们才遇险的,要进去看看么?”桑栩低声问。
沈知棠奉行从心的原则,道:“恕我直言,就算帐篷里有108个免费牛郎,我也不会进去的。”
“小沈,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还叫牛郎,这事儿你哥知道么?”周瑕撸起袖子,说,“我进去看看,你们两个小朋友在外面等我。”
桑栩道:“那还是一起进去吧。”
无论如何,不和周瑕分开是头等铁律。三人摸进了营地,篝火滋滋烧着,火光在桑栩脸庞上狂跳。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摸过去,里面空无一人。无烟炉上还煮着水,帐篷里的睡袋刚刚摊开,枪支没有带走,他们要么是在突发情况下匆忙逃离,要么就是在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遇害了。
桑栩检查了一下越野车,都能开。这下不用徒步下山了,三人上了车,原路返回。
四周太黑了,打起远光灯也看不太分明,桑栩开得极为当心。周瑕仍在调试无线电,试图联系上亚昆和他的同伴。终于,无线电里传来滋拉拉的噪音,还有若有若无的人声。
周瑕把声音调大,里面的确有人在说话。
“喂,你们去哪儿了?”周瑕问。
“我们……去朝圣了……”
周瑕怒道:“朝什么圣。回来,我就是圣,过来朝我。”
“那里……是雾的起源……大傩的神国……”
听了半晌,亚昆他们对周瑕的问话毫无反应,一直在重复着这种匪夷所思的语句。最后周瑕放弃了,关闭了无线电。
车子继续下山,开了一个多小时,外面不知道哪一刹那间突然恢复了正常。周遭不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渐渐能看见挂着积雪的树木,天空中有璀璨的星辰。
再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半,的确是黑夜了。终于看见正常的黑夜,桑栩和沈知棠都松了口气。周瑕望着窗外,脸色有些阴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山脚的村子,村长早早候在了村口。看见只有周瑕三人回来,脸色暗了几分,低头叹了口气,引着周瑕他们回了亚昆家。亚昆家里围了不少村民,包括那几个年轻人的父母,全都在场。
闻渊已经到了,正坐在火塘子边上喝茶,背上背着黑色长条形物事,乍一看像高尔夫球杆的套子。桑栩知道,里面放的是狙击枪。
村长又叹了口气,说:“你们异乡人一来,我就知道山里要出事。我本来不想让亚昆他们帮你们,但是……唉,很多年前桑家人来过这里,帮了我们不少忙。你们噩梦公司帮了大朝奉,我们不能不帮你们啊。”
桑栩眸光一动,问:“桑家人来这里做什么?”
村长说:“他们和你们一样进了山,出来之后叮嘱我们不要往里头去,尤其不要跨过生死界。时间过去太久了,大伙儿已经不把桑家人的叮嘱当回事了。村里的年轻人不听话,总去里面打狍子,从来没出什么事儿,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周瑕跟村长说:“明天早上我进山找他们。”
村长摆摆手说:“我请了傩师过来,她会找到亚昆他们的。这个老傩师两百多岁了,是村子里的宝,你们异乡人能做到的,她也能。”
话还没说完,院外传来人声。村长连忙出去迎,过了半晌,搀了个老奶奶进来。这奶奶头发花白,戴着狰狞的傩面,一身彩羽花布,打扮得像只大公鸡。
“阿奶,”村长在老奶奶耳边大声说,“亚昆、小米、阿夏三个娃儿贪玩,迷路了,您帮忙找找,他们在哪儿啊!”
老奶奶听懂了,让众人散开,在火塘子边杀了只鸡,把鸡血抹在自己的傩面上,举着骨铃围着篝火跳跃舞蹈。桑栩站在人群外,蹙眉看着。随着傩师的舞蹈,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子里越来越暗,仿佛被什么东西的阴影罩住了似的。
篝火变了形状,隐隐看得见无数张虚无的脸庞在其中涌动。
桑栩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又睁开,那些脸庞却又不见了。
桑栩低声问周瑕:“她真的请了傩么?”
周瑕说:“请是请了,但是那个傩不太配合。”
老奶奶跳了半个多小时,累够呛,停了下来。
村长连忙问:“怎么样啊?他们在哪儿?”
“大仙说看见他们仨的魂儿往山里去了,但是山里实在太黑,它不敢看。”老奶奶哑声说,“看样子,应该是回不来了。”
亚昆三人的父母嚎啕大哭,冲出去要找人。村长和村民死命拦着,才把人给拦下来。桑栩心情复杂,原本以为亚昆他们不越过生死界就不会有危险,没想到他们还没到达雪山深处,就已经遭遇了那诡异的黑暗。
桑栩低头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拨了下亚昆的电话。
万一他们还活着,能接电话,提供自己的方位呢?
嘈杂的人声中,桑栩忽然听见了似有若无的彩铃声。
“安静。”他道。
年轻人们的父母仍在哭嚎。
周瑕替他提高声音,“安静!”
父母们猛然收声,村民们也噤了声。小屋里安静了下来,那道似有若无的彩铃声越发明显,好似就在人群中间。桑栩心中一惊,亚昆他们不会混在人群里回来了吧?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辨认自己左右的是不是亚昆他们。
“不对,不在这一层。”周瑕侧了侧耳,提步往楼上去。
大伙儿跟在他身后,一步步爬上阁楼。阁楼里,彩铃大声回荡着,幽然而诡异。
众人看见,亚昆和其他两个年轻人跪在窗边,望着雪山的方向,双手高举,仰脖向上,保持着一种诡异的膜拜姿势。
亚昆的父母惊呆了,轻轻喊了声:“亚昆。”
三人毫无反应。
桑栩绕到窗边,这才发现,三人的身体已经僵硬,皮肤青紫,眼球浊白,犹如诡秘的鱼目。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家,死在了这里。现场一片沉默,只有三人的父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冲上前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沈知棠凑近桑栩,低声说:“这个姿势我见过。”
“细说。”
沈知棠道:“我老师有一本古傩国的典籍,里面记载了早期的大傩神信仰。传说他们相信雪山是大傩的化身,雪山内部是大傩的神国,他们那种姿势就是大傩神信众拜神的姿势,是‘请享用我’的意思。
“大傩神和别的神不太一样,我老师说大傩神不仅是神,而且是一种时空的概念。具体是什么无法解释,总之当年息氏最后一个皇帝攻打六道诸国,到攻打古傩国的时候,古傩国溃败灭亡,所有古傩国信众都退入了雪山深处。我怀疑,生死界就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界限。”
桑栩微微拧眉,这次入梦的主题是“雪山傩国”,看来他们必须进入生死界后面了。
村长带着桑栩周瑕下了楼,对他们说:“你们今晚歇在这里肯定是不方便了。收拾一下行李,来我家住一宿吧。”
桑栩蹙眉,“抱歉,我们……”
村长拍拍他肩膀,说:“唉,不怪你们。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人就会死,莫名其妙人就回来了。好不容易大朝奉回来了,才好了一点。孩子,我们不怪你们,你们自己要多保重。”
桑栩周瑕沈知棠和闻渊收拾行李,打算离开。经过老傩师的时候,桑栩停下步子,问道:“阿奶,关于雪山傩国你知道些什么么?”
“什么国?”老奶奶侧耳问。
桑栩对着她的耳朵喊道:“雪山傩国。”
“雪什么山?”
“雪山傩国。”
“哦,雪山……什么傩?”
桑栩:“……”
算了,桑栩放弃了,背起包跟上村长。老傩师却又拉住桑栩,道:“要小心啊,孩子。雪山里有迷雾,我爷爷说,迷雾吞噬天地的时候,逃进雪山里的东西就会出来。”
“迷雾?”桑栩问,“您是说大朝奉回归之前的那种迷雾么?奶奶,大朝奉归来,迷雾已经消散了。”
老奶奶低低叹道:“雾啊……在雾里,什么都看不清……”
桑栩还想继续问,然而这老奶奶耳朵时好时坏,压根听不清桑栩说什么,桑栩只好放弃。一行四人跟着村长回了他家,村长家房子气派得多,是三层自建楼。村长把他们都安排在一层,男生一个房间,女生一个房间。
闻渊举手,“我可以自己一个房间吗?”
村长很为难,“没那么多房间啊。”
闻渊抿了抿唇,只好作罢。
“厕所就在院子对面,起夜小心点,别滑跤了。”村长嘱咐完,自己上楼睡觉去了。
沈知棠跟桑栩他们道了晚安,也回屋睡了。
逼仄的小屋里,剩下桑栩周瑕和闻渊。夜深了,窗外乌漆嘛黑一片,天地寂静,只听得见窸窸簌簌的雪声。世界如此安静,闻渊只觉得自己很多余。看了眼双人床,他很自觉地打了地铺。
周瑕躺上床,望着天花板,冷不丁问:“桑栩,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桑栩深吸一口气,说,“闻渊在,不要乱说话。”
“他听不见。”周瑕问,“小闻,你听得见吗?”
闻渊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周瑕说:“他听不见。”
桑栩:“……”
周瑕觉得郁闷,只要入了梦,就鲜少和桑栩独处的时候,他已经憋了大半天了,现在不问出来,他会憋死。他正要继续问,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房中一下静了下来。
闻渊缓缓坐起身,拿出包里的狙击枪。
“谁?”桑栩问。
无人回应,敲门声却不停。
这敲门声听起来怪诡异的,别人敲门都是咚咚咚或者啪啪啪,这敲门声却很细很弱。仿佛外头的人不是用手掌敲门,而是用指甲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