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桑栩,李松萝两手握着枪,不住地颤抖。应该害怕的分明是眼前这个戴傩面的男人,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却如此难过?明明开这一枪就好了,杀了他,她就能回家。为什么还是下不去手?
男人平静看着她,没有求饶,没有惊慌。他说:“你杀不了我。”
她双手发颤,是的,他和李思旧鏖战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地站在这儿,就说明他的实力多么可怖。她一个根本没有实战过的青瓜蛋子,根本战胜不了他。这些神通门道里的人,哪一个怕子弹?
对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她忽然觉得熟悉。
“是你,”她震惊地说道,“你竟然是大朝奉。”
已经被认出来了,戴傩面失去了意义。桑栩摘下了傩面,与她面对面。
“你还好么?”桑栩问。
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在想怎么把李松萝灭口了。
现在他情况不太好,李松萝是过河异乡人,要杀她有点难。
李松萝的手在颤抖,她要杀他,他竟然还问她好不好?李松萝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比丑恶。
桑栩是大朝奉,定然是桑栩吩咐自己的替身放跑她。他救她,她又岂能恩将仇报?终于还是下不去手,李松萝放下了枪,闭了闭眼,道:“桑组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做人不要太老实。你们桑家人就是太老实,太善良,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桑栩背手在身后,悄悄拿出了一把袖珍手枪。
“桑家的祖训是与人为善,锄强扶弱。”桑栩一边说着,一边给手枪上了膛。
听了桑栩的话,李松萝好像受到什么震动一般,脸色一变。
桑栩眉头一皱,即将拿出手枪。
谁知下一刻,李松萝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桑栩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起来。
“桑组长,你是好人,求你再帮我一回。”李松萝说。
“怎么帮?”
“请你把我引荐给噩梦公司的老板。”
桑栩:“?”
“老板能帮助你成为大朝奉,能助你弹压五姓,可见老板的确神通广大。刚刚你和爷爷本在缠斗,爷爷突然消失,想必也是老板帮你带走了他吧。”李松萝咬牙道,“我的门道刚刚过河,在异乡人里算是不错,但在老板面前定然不值一提。现在的我很弱小,我只想老板给我一个机会。做什么都无所谓,哪怕当公司的清洁工,我也愿意。”
即便成为李家的功臣,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她依旧要听大伯的驱使。周瑕失踪,李思旧死了,保不齐有下一个老怪物出现。到时候大伯又会想要拿她献媚,李家的女孩儿生而不由己,她逃不了成为礼物的命运。
除非,她挣出一条新路。
夜色很静,山风吹了眼睛,李松萝低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砸进泥土。
李松萝一字一句道:“拜托了,我可以24小时在岗,全年无休,随叫随到,不交保险!请给我一个机会!”
桑栩沉默不语,心里飞快思量着利弊。他和李松萝认识不久,着实无法交托信任。他是桑家人的秘密被她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杀她灭口。但今天要是真和已经过河的李松萝一战,谁胜谁负犹未可知,风险太大了。
不如给她签合同。这样一来,她就会被合同约束,即使背叛桑栩,桑栩也会收到感应。那么桑栩今天就能暂时撤退养伤,在李松萝泄露他的身份以前杀她灭口。
但他不能太快答应,便随便问了句:“你有什么价值?”
价值?李松萝的脑子也在飞快地思考。
余光瞥见地上的李思旧人皮,她目光一凛,道:“我有价值!我可以扮成我爷爷。”
桑栩问:“什么意思?”
“我们李家的神通核心有二,造畜为人,造人为畜。这二者都需要剥皮,要么把畜生的皮剥下来,披在人身上,要么把人的皮剥下来,披在畜生身上,剥皮就是李家人的拿手绝活。”李松萝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披上我爷爷的皮,成为新的李思旧。”
桑栩没说话。
说实话,他动心了。
如果李松萝成为李思旧,他就有了掌控李家的切口。诚然,李松萝的修为远逊于李思旧,暴露的风险相当大。但今天这一战之后,她可以假称受伤闭关,减少和李家人的接触。她了解李思旧,也了解李家人,她扮成李思旧,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怀疑。
“不后悔么?”桑栩轻声问。
披上李思旧的皮,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吧。
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变成满脸褶子的老头,她真的愿意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李松萝道,“他们剥女儿的皮,剥姊妹的皮,都不后悔。我剥我自己的皮,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桑栩返身从摩托车上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份雇佣合同,递给李松萝。
李松萝看了看合同,上面的甲方写的是“噩梦公司”。
她甚至不看里面的条款,直接咬破手指,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李松萝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种来自于公司条款的束缚力。
桑栩道:“其实我兼任公司的HR,负责为老板招兵买马。我看好你,以后你就是公司的人了。”
李松萝问道:“当老板的员工,我需要出卖什么吗?”
桑栩:“……”
正常不是应该问薪资吗?
李家到底是什么虎狼之穴啊……
桑栩淡淡道:“老板心怀大义,不需要你出卖什么,只需要你每月供奉十颗补天丹。”
“十颗补天丹?这么便宜?”李松萝有些惊讶。
桑栩:“……”
说少了。
早知道说一百颗。
“接下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桑栩收好合同。
李松萝点点头,“我会在这里完成换皮,然而打伤自己,假装被你击伤,等李家来找我。”
“祝你好运。”桑栩颔首。
看他背上背包,骑上摩托绝尘而去,李松萝弯下腰,捡起地上皱皱巴巴的人皮。
换皮,说简单,又不简单。她必须先剥下自己的皮,才能穿上别人的皮。虽然已经过河,但她从未剥过别人的皮。没想到,第一次剥人皮,剥的就是她自己的皮。
她自嘲地笑了笑,脱下外套、衬衫、裤子,赤裸全身,走入粼粼月光。
引擎轰鸣,夜风刀刃一样刮着头盔。桑栩额头冷汗滋滋往外冒,刚刚李松萝没发现,他的西装袖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他伤得非常重,幸好是西装是黑色的,在晚上看不出来。能若无其事和李松萝聊那么半天,已经是桑栩咬牙硬撑的极限。
坚持住,等会儿李家人必定会回返,寻找李思旧,他必须出了这座山再晕。桑栩死死握着车把手,眼前猛地一黑,车轮打滑,侧飞出去,他滚落在地,一头撞在山壁上。
头盔凹陷了一个浅洞,他眼冒金星,无力再起身。
太累了,桑栩想,好想就这么睡下去。
不行……不能睡……
他咬紧牙关,竭力想要支起身。身体就像强行拼起来的木架子,每动一下,关节吱嘎吱嘎作响。实在是动不了了,他躺在地上,眼皮上挂了千斤坠一般,缓缓下沉。
在晕过去之前最后一刻,他看见一双脚停在了他眼前。
“他怎么样?”
“受伤,太重,要大补。”
迷蒙之中,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有人在他旁边走动,还有人撬开他的嘴,往他嘴里塞补天丹。桑栩不张口,那人动作粗暴往他嘴里硬塞,桑栩呛得直咳嗽。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个蒙着头纱的黑衣女人。纱幕之下,隐隐看得见她脸上的黄纸符咒。
是无常仙救了他,他松了口气。
所以沈知离最后还是把信送到了么?
“这里是哪儿?”他轻声问。
“东安公寓。”另一个女声遥遥回答他,“五姓在调查你的行踪,宁州附近只有我这里最安全。”
他望过去,地下第十八层,胙肉充斥周围,缓缓鼓动,虬结的筋络和血管如同藤蔓,吊在天花板上。肉墙之上,是孙婉清巨大而可怖的脸庞。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多谢你们帮助,请问我怎么报答?”
“不用,”孙婉清说,“周瑕给了我们报酬。”
周瑕?桑栩一愣。
她朝底下看去,肉墙里掉出来一个七彩戗金的大盒子,正是周瑕每天擦拭三遍的宝贝骨灰盒。这样的骨灰盒他有三个,他把没装跳舞松鼠的给了她们。
“你男朋友很没礼貌,”孙婉清抱怨,“他给我们骨灰盒当报酬,是在咒我们死吗?好吧,虽然我们本来就死了。而且给我这个,我能拿来干嘛呢?”
桑栩看向无常仙,“是周瑕找的您?”
“嗯,”无常仙慢吞吞说道,“他去,仙台殿,之前,找我,看顾你。”
沈知离去别墅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动身来宁州了。只不过路途遥远,不像东安公寓这么近,桑栩和李思旧交战结束,她才堪堪赶到。
桑栩眼睫低垂,望着自己掌心的血渍。周瑕帮他准备了后路,他本应感激,但心里却没什么高兴的情绪。他是个刻薄自私的人,已经弃他而去,在他这儿便断了缘分,留下看顾的人也不能亡羊补牢。
交代无常仙和孙婉清来帮他干什么?倒不如彻底放弃他的好,既然已经走了,他是死是活,都和周瑕没有关系。他杀了纪承恩,杀了李思旧,坐稳了大朝奉的位子,还不花钱雇佣了一个新员工。没有周瑕在,他最多就是在荒山野地里躺一晚上,疼几天。没关系,他能忍,他最擅长忍痛。
他该搬家了,他想。新的工作地点在杭州,他要离开北京。
“桑栩。”无常仙唤他。
桑栩抬起头。
“你,怎么了?”无常仙发现他心情不太好了。
“没事。”桑栩声音没什么波澜,一如往常。
“不要再,暴露,你的,八字。”无常仙说,“因为,我们,感觉……”
孙婉清看她说得太费劲儿,替她说道:“我们能感觉到,斗姥元君一直在找你,而且离你越来越近了。”
无常仙坚持自己表达:“神明,使徒……”
孙婉清解释:“神明使徒抓住你,你父辈藏起你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祂为什么要找我?”
无常仙说:“因为,你是……”
“因为你是祭品,”孙婉清说,“六姓世家,俱是人间献给神明的祭品。无常仙跟我说,息氏皇帝分封六姓,其实是人间献给神明的祭品。千年以来,六姓一直用血和肉去填神明的胃。现在桑家几近灭门,无人辖制他们,他们想要逃跑,倒也无可厚非。桑家就剩你一个了,你最好像胡萝卜钓驴一样钓着斗姥元君。”
桑栩:“……”
之前他一直很疑惑,五姓已经背叛长梦,为何桑家执意要把他们拉回来,那些仙家的态度也和桑家一样,知道五姓欲灭桑氏,竟也没有对五姓发难。现在他明白了,因为神明需要祭品。六姓不再当神明的祭品,神明就会把目光投向人间。
长梦给六姓香火税,给六姓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却也要他们以性命为代价奉神镇邪。六姓是长梦的土皇帝,也是长梦的囚徒。
“祂离你,很近……”无常仙一字一句说道,“如果,观察到,异常……”
孙婉清受不了她的慢吞吞,插嘴道:“如果观察到异常,要假装没有看见。你发现祂,祂也将找到你。桑先生,你先保全自己,再想怎么保长梦吧。”
说完,她张开了嘴。
东安公寓的界碑,赫然屹立在她喉咙深处的甬道里。
周瑕拖着一麻袋仙台殿拣出来的金银器,敲了敲桑栩家门。
这么多天没回家,桑小乖看见他,不会激动得哭出来吧?啧,真是麻烦,他嘴角微勾。到那时候,就勉为其难让桑小乖抱他好了。之前桑栩说要和他一起过年,他紧赶慢赶掐着日子赶回来,可算在除夕日回来了。
这次回仙台殿收获不少,至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了。原来他当过皇帝,虽然日子过得比较惨痛,但这也无损于他的威严。他特地敲下了他龙床上的金饰,拔了铜鹤上的雕羽,还挖出了一大堆玉盏、玉枕、青铜酒爵……都是古董,肯定能卖不少钱。
桑小乖喜欢钱,这些算作他送给桑小乖的赏赐,让桑小乖拿去卖钱。他还找到了凤玺,一并放在了麻袋里,不过这个凤玺不能卖。
至于七岁以后的事儿,譬如他怎么死的,怎么流落到周家当祖宗的,还得找更多尸虫珠子才能记起来。他不急,先去找桑小乖再说。
敲了半天门,里面没人应。
周瑕皱了皱眉,直接爬窗进去。
屋子里空空如也,干净如洗。什么衣服鞋子、锅碗瓢盆,统统没了,连床套都拆了。
怎么回事?周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