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桑栩下楼一看,收发室门口多了一具阴森森的石棺,正是重姒的棺材。
收发室大爷果然不负众望,把棺材给他搬回来了。
除了石棺,边上还堆了几个沈知离寄过来的人头蛋糕。桑栩暂时没有空去管这些人头,必须要抓紧时间准备晋升过河,距离岁终大祭还有四天,要把时间掰成两瓣花了。
他让二丫和翠花把石棺搬进他家,两个纸人面面相觑,抖了抖自己孱弱的胳膊,表示她们无能为力。
“太重了……”二丫说。
“我们很弱……”翠花飘忽的声音传来。
“好吧,”桑栩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老板,“既然如此,下一期的裁员名额前台会分到两个。”
“我突然有力气了。”二丫说道。
“老板让让……”翠花已经开始干活儿了,连声音都多了几分中气。
两个纸人一同把石棺推到了桑栩家里。
桑栩清理了棺材里的腐絮,用水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铺好枕头棉被和电热毯,锁好家门和公司门,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准备了两颗补天丹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又拿出周瑕的尸虫珠子和桑离忧的刻印符,躺进了重姒的石棺。
周瑕说,在不腐之尸的棺材里躺一夜,就能习得全阴身。
桑栩打算加个班,躺棺材的同时用观落阴找到皇帝瑕,伺机拓印皇帝瑕的神通。
躺在棺材里,望着天花板半个小时,迟迟没有发动观落阴。桑栩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拖延,时间不等人,他在刀尖上走路,实在不应该优柔寡断。可他不想看到周瑕,就算是以前的周瑕,也不想看到。
离开一个人,就要离开得彻彻底底。桑栩已经丢掉了家里有关周瑕的一切——同样款式的睡衣、同样款式的拖鞋……统统只保留桑栩的那份。周瑕的宝可梦联名卫衣捐给了山区,周瑕自己买的墨镜也扔了,主卧给周不乖住。
他丢东西的动静好像吓到了小刀,昨天那个小男孩儿愣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想问又不敢问。他知道小刀失去妈妈和妹妹,心思敏感,他本不应在他面前清理掉周瑕的一切,但是他无法等待。
家里没有属于周瑕的痕迹,就不会冷不丁地出现一个刷牙杯、一件挂在玄关的夹克外套、一双没人穿的运动鞋来提醒桑栩某人曾经存在过。主卧给猫住,桑栩就不会在早上醒来时习惯性敲主卧的门,喊里面的人起床一起去上班。
要尽快把该忘的人忘记,桑栩想,这次观落阴,是他最后一次利用周瑕。
最后一次。
观落阴,瞬间发动。
眼前的光景倏忽一变,光影变深,视线模糊了片刻,慢慢变得清晰。眼前不再是宫苑深深和煌煌灯火,而是白皑皑的雪岭。枯枝上堆了一抹飞白,仿佛老妇的发髻。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落雪扑入大地的簌簌声响。桑栩蹙眉看着眼前,循着山洞往里看,皇帝瑕一袭血衣,昏迷在一个山洞里。
他看起来很不好,脸色苍白,好似丧事里扎的纸人,刺一下就要破碎。他那么强大,谁能把他伤成这样?桑栩注意到,他衣领下的脖颈子上有枝杈般的黑纹,蔓延到他的下巴颏儿上。这是中了毒么?遭了暗算?难怪会变成这样。
桑栩尝试唤他,他毫无反应。以前怎么睡也睡不着,现在怎么喊也喊不醒了。
远处有狼嚎声,桑栩看这洞中有动物粪便,感觉是什么大型猛兽的洞穴,没准那猛兽是出去狩猎了,周瑕昏倒在这儿,简直是给人家上门送外卖。桑栩往外看,然而他只能看到周瑕方圆一里内的境况,无法远离太远。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一个医女上山采药,出现在一里内的羊肠小径上。桑栩看她往山洞相反的方向走,眼看越走越远,即将离开桑栩能看见的范围。
该怎么把她引去救周瑕?他只能在周瑕脑子里说话,没法儿在别人的脑子里说话。
不过,神通好像能通过观落阴的连结,影响另一个时空。周瑕不老用雷劈他么?周瑕的神通能影响彼世,或许他的也能。
桑栩尝试施展请傩术,护法灵官刚刚出现,转瞬间又溶解了一般,原地消失。他实力太弱,无法在这个时空请傩。他又尝试吞火术,眼前出现了一小簇火焰。太小了,比打火机的火焰还小。
桑栩定了定神,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圈火焰。火焰把那女孩儿身前的树木烧着,她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往后躲。成功了,桑栩再次用力,火焰腾涌而出,他全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干。女孩儿要走的路被他烧了一片,逼着她不得不往山洞的方向逃跑。
在桑栩的引导下,她终于走入了山洞。
而此时,桑栩也已筋疲力尽。
他强撑着看女孩发现周瑕,把他背下山,才切断观落阴。额头突突作痛,视野开始扭曲,他察觉到不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臃肿胀大。不好,晋升的时候消耗太过,他的身体发生异变了。
补天丹就放在棺材边上的桌子上,他伸出手,想要够补天丹,但是手臂犹如气球一般吹鼓起来,五指变成七指,又变成十一指,沉重如铁,根本抬不起来。怎么办?他额头冒汗,必须得快点,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变成怪物了。
恰在这时候,小刀敲了敲房门,“大哥哥,我切了苹果,你吃吗?”
桑栩张了张嘴,脖子太肿,发不出声音。他一发狠,头一伸,撞倒了桌子。
小刀一听不对劲,立刻冲进房间,看棺材里的人已经变了模样,吓了一大跳,所幸他是经历过全家死光的人,还算冷静,立刻捡起地上的补天丹,也顾不得吹去灰尘,直接塞进桑栩嘴里。
桑栩吞下补天丹,身体逐渐消肿,恢复了原样。
“大哥哥,你怎么样啊?”小刀蹲在棺材旁边看他。
桑栩摇摇头,“抱歉,吓到你了。”
“还好,”小刀说,“没你丢东西的时候吓人。你昨天绷着脸,我都不敢跟你讲话。”
桑栩垂下眼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抱歉。”
“大哥哥,你和老祖宗是不是吵架了啊?”小刀试探着问。
桑栩淡淡道:“没有,只是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小刀闷闷哦了声,又问:“你还要继续吗?要不我在旁边看着你。”
“那麻烦你了。”
小刀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桑栩休息了一阵,感觉力气恢复了,再次蒙上眼睛,摸着尸虫珠子,发动观落阴。
巍峨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时间好像和上次进来又不一样了,枝头春意已发,垂柳碧绿如绦,随着微风在水面上拂弄出圈圈涟漪。拾阶而上,两个宫人在曲折的游廊里交头接耳。
“陛下带回来的女郎叫什么来着,不会要入主宫闱吧?”
“好像姓施。我看是,上回我听见陛下同她说话,好生温柔。”宫人说道,“真是好命,区区一个黔首,竟能救得陛下的性命。没准下回再见,就是咱们的主子了。”
桑栩听着听着,拧起了眉心。
所以现在周瑕是把那个漂亮的医女认作救命恩人了么?
二人说着说着,走到一座宫殿前,忽见红门外,一个青衣女子跪在砖地上。
二人一怔,停下脚步,远远看着。
“那不是施姑娘么?怎么跪在太后娘娘的宫门外?”
“嘘,别管,快走快走。”
桑栩抬起眼,目光掠过施姑娘的肩头,穿越偌大的宫院,穿越浓浓树荫,望见那殿宇森森的重檐下,端坐着一个端庄清丽的女人。女人一张皓白的脸,恍若白描的栀子花,却因黛笔勾勒,轮廓加深,浓墨重彩了许多。脸颊上的胭脂直扫进发鬓里去,眉眼殷红,美得锋利如刀,美得不近人情。
那唤作施姑娘的女孩儿跪在下方,瑟瑟发抖,鹌鹑一般可怜。
桑栩无暇去管下方的施姑娘,目光完全定在上首那女人脸上。
他认得这个女人。
在桑千意横刀力挡千军万马的荒城,是这个女人拉着桑千意的衣袖,惶然哭泣。
她叫重姒,是霸占了愍帝陵的妖后,是来到他们世界的邪祟。
“母后,何必苛责一个医官?”
周瑕的声音遥遥传来。桑栩回过头,看见他从龙辇上走下,弯腰扶起施姑娘。施姑娘抬起脸,泪眼朦胧,长长的眼睫一眨就滚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桑栩非常震惊,重姒是周瑕的妈妈!
重姒淡淡笑了,“听闻我儿带回来一个医官,我儿素来眼光挑剔,此女定然医术卓绝才能得你青眼。母后唤她来看诊罢了,怎是苛责?”
“既是看诊,为何不入殿,偏要跪在门外?”周瑕声音微冷。
重姒叹了口气,从宝座上走下来,道:“母后荐了那么多良姬,你看也不看一眼,偏偏对此女子上心。此女子精通药理,姿色妍丽,母后惧其搬弄邪术,惑你心神,特地为你掌掌眼罢了。”
施姑娘连忙跪下,凄然道:“太后明鉴,奴婢绝不曾搬弄邪术。”
周瑕呵了声,“孤并非不懂神通的凡夫,更有大国师在侧,母后多虑了。”
“哦?”重姒伤心问道,“荒儿是责怪母后的意思么?”
周瑕定定看了她一瞬,拍了拍手。
红门外,几个宫人抬着尸体进来,放在重姒的宫院里。
“母后与其管教孤的医官,不如多多管教自己手下的宫侍,令他们安分守己,莫要探看帝王私隐。”
重姒看着地上的尸首,神色并无什么变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周围的宫婢都低着头,不敢出声。一时之间,宫院内一片沉寂。
周瑕转身要走,后头的重姒又开口了。
“荒儿,”重姒问道,“你不会真的要纳这个下贱的黔首为妃吧?纵然你生母后的气,也不该坏了祖宗纲纪,贵贱有别,尊卑不同,你第一个妃子是个庶民,令王公诸侯怎么想?”
周瑕顿了脚步,瞥向身后。他乌浓的眼眸,冰冷又淡漠。
“孤是帝王,”周瑕道,“孤的意思,便是纲常。孤的话语,便是法纪。”
桑栩在一旁看着,心里情绪很复杂。看周瑕走了,他也跟上。回头看了眼重姒,那女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个方向,目光有种妖异的邪气。她看的明明是周瑕的背影,可桑栩不知怎的,觉得她好像也在看自己。
轿辇穿过游廊,远离了那座红门宫殿,周瑕忽然说道:“你又来了。”
施姑娘抬了抬头,细声问:“陛下在说什么?”
“不是在跟你说话。”周瑕枯着眉头,看起来很烦躁,“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还不说话,你死了么?”半天得不到回应,周瑕猛地抬起眼,看的正是桑栩的方向,“邪祟,孤命令你说话。”
桑栩:“……”
桑栩很少生气,以前就算是方兰则让他跪在地上学狗叫,他也没什么生气的感觉。领导大过年的让他加班,他吃着泡面立马开干。可是现在,桑栩心头不知为何生出星星点点的无名火。原本寂静如纸的心好似被烧灼了一角,有些疼痛。
刚刚周瑕冷不丁地开口,鬼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他旁边一大票抬轿辇的宫侍,还有个善解人意救他性命的施医官,桑栩怎么知道他是在找自己?
而且上次观落阴,不是周瑕把他打跑的么?桑栩至今记得,那雷电轰塌了他办公室半面墙。什么叫做“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用雷轰炸他,还指望他唱歌哄他睡觉吗?
桑栩没吭声。
“停。”周瑕抬了抬手。
抬他轿辇的宫侍立时止住了脚步。
“你哑巴了么?”周瑕眯起眼,“信不信孤用雷劈你?”
“息荒。”桑栩终于开口了。
周瑕略略挑起眉峰,似乎很惊讶,这家伙居然敢直呼他的名姓。
“你把施姑娘当你的救命恩人么?”桑栩问,“你要娶她么?”
“关你什么事?”周瑕嗤了声,“孤要纳谁,岂轮得到你个邪祟过问?”
“不关我的事,”桑栩想,不该救他的,还差点异变了,“只是觉得你很蠢。”
“什么?”周瑕拧起眉,眼眸中泛起薄薄的怒火,“你说什么?”
“你不仅蠢,而且聋,而且老,”桑栩面无表情地说,“你觉得别人笨,别人是白痴,实则你自己最白痴,最自大,最幼稚,像个没文化的小学生。你总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笨蛋,傻子,猪。你知道吗,我给你取了个外号,叫猪猪瑕。”
宫人们听不见桑栩的话,只觉得他们的陛下越来越生气,变成了一个炮仗。
“放、肆。”周瑕咬牙切齿地说,“刘、建、国。”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威压瞬间袭来,所有人被砍了腿似的,咣咣跪了下去。桑栩眼前一片雪白,视野在强光中消弭。这一次桑栩学乖了,在周瑕释放神通的刹那间迅速摘下眼罩,切断观落阴,避免他的神通顺着观落阴的连结传导过来。
幸好动作快,北京的房子他赔不起。
他低下头,看着右手中的刻印符,三枚空白符咒都有了崭新的雷电符纹。
周瑕的神通被他拓印下来了,他成功了。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他安抚好小刀,让小刀上床睡觉。在棺材里躺倒第二天白天,早上醒来,眼前的世界仿佛除去了纱幔,清晰了许多。他发现自己的近视好了,熬夜加班长出来的几根白头发也没了。
成功晋升过河,身体素质比叩关时好了不少。地狱道神通的知识无师自通,他知道自己学会了“全阴身”,现在他化生为死不再有时间限制,而且只要拿到别人的头发、牙齿或者血液,就能通过这些媒介入侵此人的躯壳。当然,前提是此人位阶比他低。
耳力也有所长进,他坐在棺材里,听见隔墙邻居的低低絮语。以后睡觉得塞着耳塞睡了。
他回到公司,把尸虫珠子封进保险柜。
桑栩看着保险柜,静静地想,他以后再也不会去见周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