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市到枫市,两个小时的高铁,半个小时的地铁,外加一段抱着糖炒栗子的风中逆行,饶是路骁顶级alpha的身体够好,到达桐花别苑也累得够呛。
为防感冒简单洗了个澡,席昭替他重新涂了药膏,把毛发蓬松的小狗塞进被窝,又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扭头一瞧,琥珀双瞳正直勾勾地盯着送出暖风的空调风口。
席昭问,在看什么?
眼眸眨动,路骁脸颊还泛着从浴室带出的酡红,说天空之国刮起了好大的热风,我的路小骁们要被大风吹跑了。
席昭想起盒子里一张张收纳妥善的丘丘人大军,空调风口当然空无一物,他也只是摸摸路骁的脑袋,问需要我去接住他们吗?该到休息的时候了。
那双眼瞳终于从幻想云雾中挣离, 光芒与专注又倾注于名为“席昭”的个体。
寂静在空中生出万千藤蔓,慢慢勾上两人的指尖,更多枝桠则欢呼雀跃地挤满了每一个寂寞的空隙。
吸吸鼻子,路骁往被窝深处缩了缩:“我以前希望她能喜欢我的……”
席昭知道这个“她”指的是林钰歌,没有打断,就这么随着少年的语言一起勾勒往日画面,抖落花粉的蝴蝶飞过眼前,合拢翅翼,停歇在小小孩童的发间。
大多孩童第一声喊出的都是“妈妈”,两岁才被接回路家的路骁首先学会的却是“阿喔(阿公)” , “嗷嗷(尧尧)”,“抱抱”,很多事情一早便埋下端倪,比如他和林钰歌距离有余,亲密不足的相处。
每到幼儿园放学,路骁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得到妈妈的亲吻,骑在爸爸肩头的小朋友,他想,我不贪心,我要一个抱抱就好了!
可惜路云琛自持威严,林钰歌讲究仪态,他愿望成真的次数屈指可数,比起气势强悍的alpha父亲,美丽温柔的omega母亲自然显得更易亲近,林钰歌也对他很好,玩具,零食,礼物……各种物品摆满地板,仿佛在把“母爱”这个概念实质量化出来。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片刻,那双柔和美目会显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小孩子看不懂,却敏锐停下“向母亲撒娇”的念头,直至这个想法彻底消失在抽条的身躯之中。
路骁: “我记得有一回冬天,天气比现在还冷,我有点低烧,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啊都在说好想睡觉……”
其实是难受得近乎停摆,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迷蒙之际耳畔似乎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头顶也被手掌温柔抚摸:“……喝点雪梨姜茶,喝了就不难受了。”
——是妈妈吗?她给我煮了茶吗?她来看我了吗?
怕席昭不了解,路骁多解释了两句:“雪梨姜茶是我外公老家的偏方,治感冒很有用的。”
不管在哪都有一些口口流传的偏方,源头未知,效用未知,类似某种信仰总能给人说不清的力量。
隔纱画面朦朦胧胧,带着一种鼻酸哽塞,路骁陷入沉眠的暗中,次日醒来烧已经退了,可房间之内似乎并无外人进入的迹象。
穿好外套走下楼去,路云琛林钰歌早早就去公司开会了,庄园保姆说早餐很快就好,见路骁一脸失神望着桌上的茶壶,笑笑解释她的孩子有点感冒,就问夫人借了厨房煮了点雪梨姜茶……
“我那天真的喝了姜茶吗?”路骁眼神有些飘渺,“我不知道,如果喝了我应该会记得那是什么味道,可如果没喝……这段记忆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真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疑惑,却以极其顽强的姿态久久扎在路骁的脑海之中,越想探究就越是模糊,最终连带着那段回忆都笼上梦核般的诡谲色调,是嵌满镜子的长廊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铜门,也是摇摇晃晃的树梢绑着红色气球的月亮。
夜空叫指甲戳了个窟窿,星星变成银币从其中漏出,修长指尖拨开那片混沌膨胀的蓝色,带着真实又安定的温度触上额头。
黑眸微垂,嗓音也似幻梦,席昭说:
“睡一觉吧。”
起身离开之时手腕忽又被人抓住,力道不重,随意就可挣脱,席昭低头,视线巡视过那欲言又止的目光以及莫名染上绯红的耳朵,莞尔笑了一声。
“好吧,”他走回床边,“男朋友是该有些不一样的待遇。”
指尖缓缓插入五指指缝,强硬将其按过少年头顶,席昭俯身,另一手捏住路骁下颚,身后光线濡滞在骤然升温的时空,暗色侵袭,每一个字眼都是逗弄的圈套。
呼吸洒落。
“看着我。”
呜咽尾音尽数吞没于炽热唇舌,完全被禁锢在床上的姿势,路骁很难发力,喉结滚动,眼尾也逐渐憋红,一切触感仿佛都放大了百倍,修长指尖缱绻暧昧地滑过脸侧,一路顺着耳垂游弋到耳后,轻轻摩挲着那块滚烫敏感的皮肤。
“唔……哈…席、席昭……”
被搅碎的气音拉得又黏又长,肩头也欲迎还拒地搭上手指,黑眸弧度愈盛,席昭让人换了口气,身下凶兽似的眼神急迫追来,他反而放慢节奏,唇瓣轻碰又分离,流连啄吻过唇角,擦出阵阵酥麻电流。
“还要吗?”
嗓音含笑,像舞会开场绅士优雅的邀请。
牙关一酸,棕发少年堪称凶狠地迎了上去。
苦薄荷的信息素带来疼痛,泛着粉红的膝头止不住绞在一起颤抖,路骁神智逐渐迷离,游刃有余的舌尖从他的舌根蜿蜒勾上,又调转方向巡视这片已被攻占的领土,猝不及防挑过上颚,他闷叫一声绷紧小腹,几乎感觉被入侵到了喉咙。
“唔——!”
那一声简直叫情欲沁透,像被欺负狠了的幼兽,席昭动作一停,直起身体让空气驱散几分情热,目光扫过某人羞愤微支的小腿,黑眸多了些戏谑神色。
“很喜欢?”
他含笑曲起膝盖,稍稍一抵,刚好揉上路骁肚子里酸软热涨的麻筋,顺着腰脐那块悠哉往下打转,小狼崽子立刻反应极大地“啊呜”挣扎,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
“别揉——!呜……呃哈…席昭!不要了不要——呃!”
单手按下打挺的胸膛,狠狠训过小狗不安分的尾巴,他居高临下,指尖揉开被失神咬出齿印的唇瓣,不急不慢给出“叮嘱”。
“小少爷,别太激动。”
……
房门关上,另一个人的离去也带走暧昧粘稠的空气,路骁抬起手背挡住眼睛。
不一样的……
他慢慢地想,林钰歌那一巴掌,落下来的只有麻木以及心脏仿若被拧的酸涩,可席昭带来的“疼痛”从来都是另一种感受……
一声急喘从喉头溢出,路骁盖住依稀痉挛的腰腹,眼眶热得不行。
一种欲壑难填、叫嚣不休的……贪婪妄念。
从林家宴会离开时或许还有难过,可只要见到那双熟悉黑眸,剩下的,不过都是寻求关注的“撒娇”罢了。
……
另一间卧室,席昭在书桌前坐下,从书架上抽出了熟悉的黑色笔记本,却没有进行任何记录。
——“我以前希望她能喜欢我的……”
宛若梦呓般的呢喃回荡在耳边,对于路骁方才的讲述,他表现得远比平日沉默,指尖抚过笔记封面,即将翻开之时,一只小手突兀伸来制住了他的动作,灯火摇曳,席昭侧首对上了一张熟悉面容。
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没了曾经的营养不良,抽条的身高,精致的轮廓,还有右眼眼尾如泣似血的红色小痣,可惜表情太冷,冷成一潭死水无波,殷红唇瓣一张一合——
从他身上,你看见了你一直逃避的东西对么?
笔记打开,一句句训诫话语飞出,凝成他的灵魂之中无法剔除的痕迹。
【克己复礼,君子慎独】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不欺暗室,守心明性】
……
没错,论及“亲情”这个陌生命题,他的经验少之又少,而对于“母亲”这个形象的构建,仅有的一点感触也只能来源于将他从九岁教习至成年的收养者。
那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
……
*
“公元前500年,毕达哥拉斯学派被一条不可名状的'边'打破了他们'万物皆为数'的信仰,无理数击溃了有理数在旧日构建的秩序世界,发现它的希帕索斯为此献祭一条无辜的生命,那时的毕氏门徒认为希帕索斯疯了,在你们眼中,我是否也是如此?”面对台下无数记者的镜头,头发花白的女学者冷冷一笑,“认为我就像那个无理数一样疯了?”
那是席昭从某个网页上发现的采访,也是从那一天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收养者或许是个很有地位的“大人物”。
……
被从孤儿院收养后,席昭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着李权柔学习。
“我知道你或许自学了一些东西,但从现在开始,把那些统统忘掉,”李权柔拿出几本明显不在市面流通的私人教材,“半年之后,我要你具备和我学习的基本能力。”
席昭翻开教材,发现上面教习的方法内容远比他在废品站翻阅过的高深困难,有些文字他甚至都认不太全。
但小小的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沉默钻研起了这些课本。
基础教育讲究“循环渐进”,以数学为例,从基本的加减乘除到引入未知数“ x”的一元一次方程,李权柔的方式则更为激进,她不觉将“基础力学”和“四则运算”划定为需要同时掌握的目标有什么不对,也不会因为席昭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就不能同时学习英俄法语。
她认为世间知识都有共通之处,纵横勾连,由彼及此,正如圆锥曲线理论可以用于行星轨道观测,非欧几何可以延伸发展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基础,数论更是决定了密码学的诞生。
半年后,一个九岁之前都生活在贫民窟里中的孤儿彻底脱胎换骨,任谁和如今的席昭交流,都会将他归为完整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优秀学生之列,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各科各类的系统学习,为高强度教习而服务的格斗训练……席昭就这么度过三年,十二岁时叛逆初显,后又在极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和李权柔展开迂回,试图为自己获取更多主动权利。
然而直到这年,他对李权柔的了解依旧无限趋近于零。
他不知道李权柔的过往经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编写那么多教材,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他培养成所谓的“天才”。
不知道她为什么才四十出头就花白了一头黑发,不知道她嘴角为什么印着深深的法令纹。
——若非必要教习,他们少有无关紧要的交谈。
某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一个年轻记者不知从哪得到他们的居住地址,小心避开别墅小院外的保镖,将话筒直接怼到李权柔面前。
“李教授,听说您还没有放弃您的'高阶教育法'?依旧认为这是能让普通学生在后天培养起过人'天赋'的最佳方式?”
记者很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被迫中断教习的一大一小皆是面无表情,李权柔按下保镖的呼叫按钮,席昭冷静演算完最后一题。
保镖进入院中拖走记者,许是耳边“李教授”“李教授”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席昭难得好奇看了那个记者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对方好似抓住了某个重大突破口,声嘶力竭的呐喊顿时割裂了小院天空。
“这是您新收的学生吗?!在您的独子因您的教育方式自杀身亡后,您要如何确保您这个学生能承受压力不重复您独子的结局?!”
啪——
钢笔掉落。
席昭眸光微动,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收养者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女人脸侧肌肉抽动,弯腰从地上捡起钢笔,她沉沉看向仍在高喊的记者,声音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挤出。
“滚出去。”
她说:“立刻给我滚出去。”
仿若泥塑偶像裂开一道缝隙,从中露出人的真实皮肤,难得地,席昭产生了学业以外的疑惑。
好奇怪,明明她在愤怒,为什么……
又感觉如此难过?
那天李权柔异常仓促地结束了教习,草草布置完作业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水笔于指尖灵活游动——席昭无师自通了这种技巧,但他从不在李权柔面前展示,因为知晓会被以“没规矩”为由制止——笔帽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叩上桌面,席昭起身,径直朝别墅里唯一一台老式电脑存放的房间走去。
娴熟避开各个角落的监控镜头,在客厅右侧第三颗绿植盆下找到“遗失的备用钥匙”,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那个房间。
这几年来,除了跟着李权柔学习,他还进行了额外的“小操作”,比如摸清整套别墅共三栋十五层的所有监控分布,找寻小院外保镖换班规律及漏洞,确定几个关键房间内的电子通讯设备,在管家带着清洁工打扫时让几枚钥匙失踪……
在不确定李权柔收养他培养他的真实目的之前,席昭必须给自己留好后路,如今已有六成离开的把握,但或许是隐隐感觉李权柔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知,或许是心头说不出的情绪,他还未真正验证过计划的可行与否。
又一次打开获取外界信息的电脑,只不过,这一次他输入了那个自己一直刻意避开的名字。
【李权柔,李氏银行李茂年先生八女……曾与李氏银行高级经理人共同育有一子,后不幸于家中自缢身亡去世……】
【G大终身荣誉教授,曾编写《xxx》,《xx》……“高阶教育法”创始人……D大校长直言“高阶教育法”并不具备普适性,“请某些教授正面事实,推广你的方法只会毁掉我们的学生”……】
【……独子去世三周年,李教授辞去G大特级讲师席位,“天才或许只是空想”……】
淡淡屏光照在小小少年的脸上,一条又一条零碎消息,一个又一个发言采访,他逐渐拼凑出那位领养者自己从未见过的一面,但似乎还缺了什么。
时间流逝,空荡走廊震开熟悉的脚步,一声一声,迫近耳膜,席昭听到了,却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门把手按下,老旧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动。
“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昏暗室光照出女人苍白尖锐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