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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愿者上钩

越江吟 南州 4075 2025-02-03 21:59:28

赵彦既与宇文灵殊同行,就表现得不那么着急了,两人边聊边走,慢悠悠骑马闲步到了郊外的府第。这座郊园掩映在绿树当中,坐落于矮丘之侧,洛水支流自丘下经过,景物宜人,风水绝佳,是当年晋王精心选定的别院。只是转手赵彦后,他几年中忙于军务,疏于打理,令宅院渐至荒废,直到南越降将冯栩被押来洛阳,赵彦方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住处,总算派了点人来扫除蒙尘积垢,收拾得可以住人了。

两人下了马,早有守门的侍者出来拜见主人及宾客,宇文灵殊沿着宽阔的石路来到门前,抬头见大门上方挂了个牌匾,上书两个潇洒灵动的大字——“东园”,其余便再无修饰了。他立刻笑说:“这样飘洒俊逸的字,定是出自阿弟之手吧?”

赵彦抬眼看了一下,也笑道:“让阿干见笑了,我写总比请人写方便便宜。”

宇文灵殊摇头:“阿弟的字千金难求,怎么能如此?”

赵彦微笑:“那是以前了,况且也是因了越凌王的名号才有此虚名,如今谁要?”

“我要。”宇文灵殊目光热切,“阿弟若肯动笔,愚兄愿掷千金求你一字。”

赵彦闻言目光一亮:“真的?阿干不是取笑我?”仿佛是为有人还肯欣赏而惊喜。

他眸中一瞬间流露出的神采,令宇文灵殊看得心动神摇,同时念及赵彦如今遭江南万人唾骂的境况,又有些隐隐的心痛,当下毫不犹豫道:“自然是真的。阿弟不妨就题一幅字,愚兄即刻以千金相换!”

赵彦笑着摇头,一边拾级而上,及至迈入大门才回身道:“阿干若真想要,我写了送你便好,何必较真呢?这事若成真,传到街头巷尾,只是惹人笑话罢了。一笑我不知廉耻,二笑阿干做了冤主。”

“谁敢笑阿弟?”宇文灵殊认真道,“能有幸得阿弟一字,便是万金又有何枉?”

赵彦一笑,也不多推辞:“既然阿干真的想要,那我这就去写。”

宇文灵殊欣喜地跟上来,一踏入大门却愣了:“这……”只见院中空空荡荡,连株装饰点缀的花草也无,若非房屋回廊打扫得洁净,根本不像供人起居的地方。

赵彦从旁看到他神色,将他未出口的话补全:“是不是显得十分荒凉?其实这才是我-日常居所的样貌,在南越时便是如此。”

宇文灵殊显然极为吃惊:“阿弟身居高位,如此简朴而不喜奢华,实在叫我汗颜。”

“哪里的事。”赵彦笑了,“在南越时,全因我常年在外,极少回府居住,因此能省则省。在这里么——”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院子,“这全怪当初晋王赠我宅院时太小气,也没添置点装饰,也没送我仆役,结果我忙于军务,都把这里荒废了。如今这样,也有陛下的功劳,他对此居然颇为满意,觉得可以重温越凌王府的旧貌,也不给修葺,于是我就只能这么将就了。”

宇文灵殊殷勤道:“阿弟完全可以自己差人修缮,何必劳烦陛下?”

“无所谓,反正我不住此处,王府开销已经很大了,何必多一处费神?”赵彦随意地说着,宇文灵殊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两人从前院一直游览到后院,景色总算能看了,因为这里有晋王修筑来游玩的后花园,虽然多年无人修理,各类珍异花草却因此愈发茂盛,衬得园内生机蓬勃。园子很大,洛水支流自园内经过,岸边皆是依地势修建的亭台楼阁,此外还有数道水廊石桥横跨其上,倒是颇有几分壮观。

赵彦对宇文灵殊道:“这水廊上是观赏园内风景的绝佳位置,阿干随我来坐坐罢。”

水廊即是封闭了的石桥,在桥面上建有房屋,若要过桥,只能从长廊般的房内穿行。宇文灵殊尚未见过此种建筑,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欣然应允。赵彦便由他自行游走,自己进了一间书房,悄悄叫过齐贵问:“冯栩今日去哪了,你问过了没?”

“回殿下,他照例去西北边的山坡放羊了,并未出越王府庄园一步。”

赵彦点一下头,命园里侍奉的小厮拿来纸笔,挥毫写了一幅字,交给齐贵道:“赶紧的拿去找人裱好了,尽快送到幽州王府上。”

齐贵瞪大眼睛:“殿下,你不是从不写字送人么?上次陛下亲自要你写,你都没写啊!”

赵彦不满地冷哼了一声:“陛下若肯用千金来买,我也给他写,可惜他不肯。——别废话了,你速去,一定要亲自督促匠工做好。”

“千金?”齐贵有些怀疑地重复,他还当是说笑,不想赵彦已是真在打卖字给宇文灵殊的主意了。

“愣着做什么?”赵彦催促,“有了这千金,军饷就宽裕多了。”

齐贵这才明白为何自家殿下突然如此爱财,急忙跑着去裱字了。那边赵彦已经出门找宇文灵殊闲聊,看上去一点没为此不好意思。而宇文灵殊见赵彦眉目间神采飞扬,早看得痴迷,听说赵彦已经为他写好字,更是惊喜不已。

二人聊了一会,宇文灵殊忽道:“听说阿弟这里还住了一位南越降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机会见到他?”

“你说冯栩罢?”赵彦微微一笑,“我正要去见他一见。”

也不知宇文灵殊出于什么心思,显得对这名南越降将颇感兴趣,将迎接幽州信使的事抛诸脑后,欣然跟着赵彦出园子去找冯栩了。

赵彦在侍者的引领下,骑马来到自己在洛阳唯一的一处田产。在一片草木旺盛的原野与田地中,远远看到山坡上果然有人放羊。天高云淡的背景之下,大大小小的山羊正在悠闲地吃着草,牧羊人静静地坐在山丘最高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羊群。

赵彦慢慢走近,从坡下一直走到坡上牧羊人的面前:“冯将军。”

冯栩的目光这才略微回转,平静地迎向他:“殿下。”并未因赵彦的突然到来而露出什么惊讶神色。

“自从将军到此居住,不曾前来见你,是我的疏失。”赵彦说着向他扫了一眼,见冯栩穿着他府中仆役的衣物,虽然陈旧却还算整洁,只是须发久未整理,显得颇为沧桑,不太像当日的青年将军了。

冯栩淡淡地说:“阶下之囚,何敢劳殿下亲临?”

赵彦一笑,似是早料到冯栩的回答:“冯将军难道还以战俘自居么?我对你并没有半分强迫,冯将军若想走,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冯栩没什么反应,似是对此早已麻木:“哪里都一样,还要多谢殿下肯让我有一处容身之地。”

赵彦见他态度消极,便住了话题,左右看看道:“将军在此放牧多日,可有什么收获?”

冯栩姿势不变,也没再把视线转向赵彦,只是木然道:“我是个等死之人,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赵彦看着他道:“等死,恐怕还要很久。”

冯栩回答他的竟是一笑:“也可多受一刻折磨。”言语间全是无望,令跟随前来的宇文灵殊都在惊奇中闪过一丝戚然神色。等死,若非心灰意冷,有几人是为等死而活?

赵彦却注视着他:“这么说,你胸中再无追求了?”

冯栩静静道:“殿下,冯栩远不及您雄才伟略,也无天下之志,目力所及者,只是报效国家。如今国已破,家无存,还有何事可以追求?”

“天下苍生你不管吗?”赵彦忽然又问。

“苍生?”冯栩嘴角露出自嘲的神色,“那是殿下才可以考虑的事吧。冯栩负情负义,连挚友的性命都可以葬送,早就自绝于生民了。然而即使如此,仍无力阻止殿下挥戈南下的脚步,用一生作赌,最终也不过是献城伏首而已。为将者,不能血战打底,落得如此下场,我连殿下的教诲都愧对,更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赵彦看着冯栩,沉默良久,他背身朝向南方,似乎自己也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思绪之中。许久终于悠悠开口:“你一直最放不下的,其实不是南越亡国之痛,也不是武将失节之痛,是石岱吧?”

冯栩身形未动,闻言却黑眸一颤,似是最痛之处又被重新锥中,连血肉都剜了开来。那一瞬,他平静的眉心如被生生拉紧,再也做不出淡然的神色。

赵彦背对着他,目光中也满是刺痛,只是显得比冯栩隐忍得多,也深沉得多,他缓缓续道:“因为南越亡国,非你一人之责,你也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抗拒国之倾颓;襄阳失守,非你不愿死战,而是重重掣肘,令你不得不作此抉择。唯有石岱,他的生死曾握在你的手上,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以冯栩的聪敏,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但等了许久,身后的冯栩依旧没有回音.

赵彦转过身来,发现冯栩已经面色惨然,全然没有方才的平静,便淡淡道:“冯将军如此自苦,难道不是因为经常忆起石岱吗?”

冯栩面上忽然闪现出一丝愤怒,他盯视着赵彦:“殿下忽然提起他……是为何意?”

“没有什么用意,我看到你,就自然想起他而已。”赵彦淡淡地答,“我以为冯将军是唯一与我有共同感触的人,他的死,我同样难辞其咎。”

冯栩愕然片刻,终于动容:“不,这与殿下无关。”

赵彦却续道:“石岱若不是为投奔我,我若不是因为种种顾忌而没有立刻接受,或许结果不会如此。”

冯栩神情中一抹痛色:“但殿下所为无负道义。”

“那你觉得我亡越叛国、与昔日亲友为敌为仇,有没有负了道义?”

“……”冯栩默然不语。

赵彦又问:“假设当日你藉此守住襄樊,果真令魏军无奈退兵,当会如何?假设你虽守不住襄樊,却命丧沙场死得其所,又当如何?你会因此便少些愧疚么?”

冯栩又是默然,然而赵彦却不肯放过他,重新又问一遍,他方木然道:“那样,至少我还有面目与石岱地下相见。他……临刑之前,我曾对他言诺,退兵之后,当自刎谢于坟前。如今这般结果,我既无颜殉国,更无颜去见石岱。”

赵彦低头看他:“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假设。”

“是。”因骤然提起石岱所带来的一丝生气,在冯栩脸上逐渐消逝,他又恢复到起先死气沉沉的麻木之态。

宇文灵殊失望地摇头,他本来很想了解一下被赵彦如此重视的会是怎样的人,现在看来,这个人已经是废了。赵彦却似毫无察觉,仍旧用一种冷淡,却直刺人心的言语对冯栩说话:“可你无论怎样逃避,终归还是要去见他。等死,也有很多方式。”

果然,冯栩的眼中再度闪过一丝痛苦,他虽已心死如灰,却终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对石岱的歉疚,始终梦魇般缠绕在他内心深处。

赵彦嘴角此时却带了一抹讥讽的笑意:“既然可以用如此酷烈的方式孤注一掷,我以为冯将军也准备以更为酷烈的方式为失败负责,却没想到你只是一味颓丧,依旧没有面对失败的勇气。”

冯栩因习惯麻木而空洞的眸子微微抬起,望向赵彦身上:“请殿下教我。”

赵彦冷淡地一笑:“我自己身上血债无数,没有什么可教你。”冯栩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如此回答,却听赵彦又道,“我留你,并非善心大发,只是可惜你一身才华不能为我所用。冯将军既然没脸自杀,尚在人间等死,那残生做些什么,都比在此牧羊追忆要有用罢?南越已灭,百姓还在,而塞北蛮族铁骑已重至中原,你想不想以必死之心助我,想不想在见到石岱时还有话可说?——石岱生前夙愿,便是追随我来到北地,你,身为他生前挚友,不想替他了却心愿么?”

赵彦说完这段话,自己眼眶也微微泛红,于是转了头,冷冰冰道:“旬日之内,冯将军可再想想,如果想通了,就托人捎个话。你身为武将的血,终究还是该为生民而洒,也算不负当年石岱对你的拳拳之心罢。”

每一次听到“石岱”两个字,冯栩都如被自己的重斧砍中,重击与钝痛似会将他瘦削的身体击穿一般。短短几句交谈,本已结痂的内心,再次鲜血淋漓。他似乎再次回到那个夜晚,那个生性仗义的男子来到城下,喊他一同投奔赵彦。石岱似乎并不明白昔日南越将士心目中天神般的殿下,对他们来说早已如狰狞的魔鬼,当他在城下喊出这样的话时,樊城守军如受重创、人心涣散,迫他无法不使出铁腕手段。

哪怕你悄悄捎话也好,冯栩曾这样低声告诉石岱,那样他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可是石岱只是爽快地一笑,我临时起意,思虑不周,你多担待吧!至死,他没有对冯栩的决定表现出分毫不满,坦然受刑,就如同他选择投奔赵彦一样自然。

面对赵彦,这个他曾经最崇拜敬仰,至今依旧对之怀有复杂感情的人。冯栩无法抑制心中所感,泪水濡濡而下。

赵彦没再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立,似乎在等待。

宇文灵殊则始终将目光落在赵彦身上,微有些惊讶,他还不知道赵彦打算北征的事,而赵彦方才所言,却似有此暗示,那么他本意是来说服这名降将随他出征么?

良久,赵彦迈步走向坡下,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冯栩似有所感般慢慢站起身,似乎也知赵彦将会与他说什么。

谁知赵彦只是瞥他一眼道:“冯将军,你肩头上有鸟屎,你知道么?”说完就再次迈步走了。

冯栩愣愣地站立在山丘上,看着赵彦嘬口为哨唤来燕骝,轻轻一跃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那名始终未发一言的胡人跟随在后,同样轻快地上马,追赶赵彦去了。

羊群依旧四散在草丛中,冯栩掸掉肩头早已风干的鸟粪,抬头望向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完成

作者感言

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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