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失败后,尚远捷被带回城中疗伤,总算保住一条性命。冯栩被关在隔壁房中,我去向他报平安,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那晚感情流露只是一时失控。
我将他长柄斧放在屋内兵器架上,看着他道:“这杆兵器,我希望有一天你还能用它。”
冯栩看一眼自己兵器,静静道:“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没能杀了殿下,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活下来是对还是错,何况于你?”
冯栩眸子暗沉:“我并非不明白皇上妒贤嫉能,狭隘多疑,才导致今日局面,也并非不理解尚远捷为民请命,献城投降。只是武将自身若不能为护立功,便该战死沙场,阵前投敌,又能得到什么?无非时时都被以降臣相称,苟安性命而已。就算我还能挥起战斧,也不外乎这种下场。”
我又笑了笑,坐到他对面:“我还不是一样?即使在北魏再度封王,也照样有人拿我过去身份背后指戳。但既然活着,总不能像死人一样无所事事,难道大丈夫立于天地,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成?你冯栩有才能,可是赵誊给你施展唯一机会,却是必败守城之战,难道这样牺牲便是你所甘愿么?”
冯栩沉默半晌:“无明君,但尽人事罢了,毕竟百姓无罪。既然民不离土,身为一方将领难道便能弃之不顾?我只见到魏一心吞灭南越,所到之处百姓遭难,也非什么正义之师,要我为其卖命,那是万万不能。冯栩胸襟终不及殿下开阔,只记得当初受殿下感染,报之心根深蒂固,如今却不能及时追随殿下脚步,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我闻言,知道冯栩虽然话语平和,但此时心意坚决难以动摇,也不好再劝,便道:“尚远捷就在隔壁,你不妨跟我去见见他,也好让他知道你平安无事。”冯栩犹豫一下,没有拒绝。
来到隔壁,进门便闻得房中药香浓郁,军医正为尚远捷换药,中间煮沸药罐边早立着一个人。我见到他那身打扮,耸了一下眉头,挥手命跟在冯栩身后两名燕骑军离开,自己则整整战袍,绕到房间另一头坐下,只等着看他表现。
江原今日穿一身太子常服,发上束了盘龙小冠,腰间龙鳞剑与玉佩相映生辉,非但显得英气逼人,还十分雍容。冯栩初见江原如此装束,微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平静无波表情。我心里暗笑,想冯栩定是不自觉地将他与赵誊比较了一下,结果不言而喻。继而又想,恐怕尚远捷乍见到江原,也是这么一个反应。
江原却好像全无知觉,只是微微对冯栩一笑:“冯将军来得正巧,汤药已经熬好,就麻烦你为尚大人送服罢。”
冯栩大概被他勾起怨愤,冷声质问道:“太子殿下莫非以为用这样拙劣手段笼络一下,我们便会拜伏在地,为你卖命?”
江原将药碗放在托盘中,轻笑:“难道对欺骗本太子一片诚意人,我便不能略略施以惩罚?否则我一储君威信何在,将来又会有多少效仿?若非尚大人背信在先,此刻还是我座上之宾。”
冯栩冷冷道:“那都是冯栩一意孤行,与尚大人无关!”
尚远捷听到冯栩之言,不顾伤痛,也艰难辩道:“尚远捷原本就无投魏之心,太子殿下不必姑息!”他被点住穴道,此刻只能任军医摆布,然而望向江原目光与冯栩同样坚定,早透出誓死不降决心。
江原不看他们,负手昂然道:“本太子不会杀你们,也不会费力说服你们归降,只是指出一个事实:你们无法施展全部才能,以致心中还有遗恨,根源不在于魏军围困,而在南越朝廷本身!难道最后关头战死沙场便是为效力么?你们都口口声声为为民,无意义牺牲除了能安慰自己,又有何益于百姓?因为害怕成为降臣而选择消极抵抗,简直是懦夫行径。”
冯栩忍不住微微发怒:“大谬之言!”
江原眯眼冷笑:“当然,二位敢于逃亡勇气还是值得敬佩,虽然赵誊未必领情。不过本太子向来惜才,怎可放你们离开?你们既然可以不认同南越朝廷,而只为保住土百姓与魏军对抗,为什么不可以继续为百姓而留在襄阳?我不要求你们接受魏朝廷,只留你们旁观就够了,我魏目标是天下大治,不会因为少数人执迷不悟而计较。”
他将托盘向冯栩手中一放,正色道,“冯将军,真正有才能人在我魏一定可以得到重用,真正一心为民人,绝不会在民生艰难时抽身离开。放弃南越,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赵焕已是前车之鉴,赵誊不救襄阳,不重能臣,也终会为他私心付出代价。”
冯栩目中有些惊异,他望着江原,目光又略略扫向我,开口道:“太子殿下果然了得,不知当初是否也是如此说服了凌王殿下?”
我托腮看向他处,江原笑道:“冯将军未免高看我,如果连越王都能被三言两语说动,魏军哪能等到今日才渡江南下?冯将军和尚大人不妨在此等待,他日天下平定之时,两位若还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他说完走过来拉起我道,“既然尚大人伤势已无危险,我与越王还有事相商,恕不能多陪了。”
冯栩见我走过,忽问道:“殿下过去一心为,誉满天下,如何面对后来归附魏,声名尽毁?”
我停了一下,反问:“应得之果,为什么不能面对?”冯栩若有所思。
出门后,我冷眼重新打量一遍江原:“太子殿下,你今日这番美人计似乎不甚成功。”
江原听了坏笑:“不成功么?我只注意到越王殿下看我看得目不转睛。”
我哼道:“我是在数你说了多少句谎话。就算将来取胜,难道你真打算放了他们?”
江原想了想:“至少冯栩绝不能放。只是这人还有傲气,不甘心顶着降臣之名受辱,我打算狠狠磨他几年,最好令他自己改变想法,迫切等待我重用……”
我鄙视道:“太子殿下果然奸诈无耻。”
江原搂住我,厚颜道:“我心都在越王殿下身上,谁有耐心与他废口舌?再不行话丢给麟儿,让他与陈显做伴去。”我张口讥讽,他捂住我嘴,继续厚颜,“再过几日你就要走了,不如让我去你那……”
我断然拒绝:“我不想横生枝节。”
江原挑眉:“你不用我,难道想跑去找那个江陵郡守于景庭?”
“胡说八道!”
江原扯住我,手便开始不老实:“你不如用行动证明我是胡说。”
“滚你!”
我拍他一掌,江原躲开,又粘过来:“越王殿下,你不答应,小心我跟到江陵。”
我暴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原笑道:“好。”
经过几日准备,我率十五万大军陆路前往江陵,因为人数众多,军队分为前后左右中五部分,裴潜、燕七、徐卫、程雍、武佑绪分别担任各军主将,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事前我已派人向于景庭送出信件,他除了要求大军不得扰民外,默许了我提出全部条件。
到达时正是深夜,江陵城门大开,所有战船都停泊在城外码头,为前军主将裴潜控制,江陵两万守军也都原地驻扎,武器收归兵器库。裴潜来向我禀报情况,提到占领江陵未费吹灰之力,只是郡守于景庭只在开城迎接时露过一面,从此闭门不出,不知存何心思。
我道:“不用多想,你与各位将军指挥各自军队渡江,中途不出差错就好,我带箕豹军去城中见见他。”
田文良听说江陵未费一兵一卒,很是兴奋,执意要与我一同进城去见太守。进到城中,见街市布局如故,我暗中感激于景庭之余,也不觉有些怅然。如此献城本是无奈之举,谁人不是在无奈中尽力求得一丝周全?
郡守府中大门紧闭,箕豹军敲了多次都无人回应。田文良不悦,坚持硬闯,此时大门开了一道缝,一名长者冷冷探头:“诸位尽可硬闯,好叫江陵百姓看看魏军本来面目。”
我上前温言道:“我这些属下都是粗人,言语莽撞,前辈不要当真。请你回禀郡守,就说越王凌悦与监军田大人求见,请他务必赏面。”
那名长者哼道:“老奴也猜如此。既然殿下有言,我便去禀报。”
不久那名长者引我们进府,田文良老脸尴尬,大概怕暴露声音,直到那长者离开才肯开口。于景庭并未有过多表示,只是与我们淡淡寒暄几句,说了一下对魏军接管江陵安排。之后冷淡地向我道:“下官还有一些机密军务需要亲自向殿下交代,不知殿下能否赏光去书房一叙?”
我假装考虑了一下才答应,于是将田文良与几名箕豹军留在客厅。于景庭出门后低低道:“原来殿下在魏也并不自由。”
我没有否认,只道:“那人是北魏皇帝亲信,连太子都对他十分头疼。”
于景庭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殿下可知道刘恒前几天来过?”
我不觉心中一紧,急促地问:“刘恒?他来做什么?”
于景庭看我一眼:“殿下终究待他与别人不同,一提起便为他担心。朝中似乎对江陵动向有所察觉,他奉命前来查探。”
我听了更是担忧:“他不是去太常寺了么,难道赵誊还是放心不下他过去与我关系,有意加害?那你对他坦白了没有?万一他回说江陵没有异常,岂不是糟糕!”不等于景庭回答,又接着道,“不对,无论怎么回报,只要得知江陵已被魏军接管,他都难逃责难。”
于景庭面色平静地等我说完,将我引到书房内才道:“我想殿下不必过分担心,刘恒现在三殿下帐中兼任主簿,即使皇上有意发难,三殿下也应会力保他无罪。我没有隐瞒什么,将实情全都告诉他了。”
我又追问:“他究竟是几天前来?此刻在路上还是已经回到朝中?魏军占领江陵,南越上下显然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实在担心他被怪罪延误军情,或者被指故意瞒报……”
于景庭稍有犹豫:“是三天前,裴将军进城前一天。江陵到建康路途遥远,想必此时还在路上。”他又看看我,仿佛担心我派人追赶,“殿下急也没用,刘恒坚持回去禀报,说明心意已决,也许不会在意自己处境。”
我思索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毫无办法,叹口气坐下来:“但愿如此罢。只是刘恒表面圆滑,实则性情耿直,很多时候不懂变通。你该提醒他不要回朝复命,由赵葑上奏安全得多。”
于景庭低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了。”说完顿了一顿,“不过他听说殿下要来,有一件东西让我亲手交给你。”
我忙问:“是什么?”
于景庭走到桌边,低头拿出一卷墨色犹新画纸,却没有立刻展开,抬起头对我道:“没什么,只是一幅画,殿下要看么?”
我皱眉:“既然他留给我,当然要看。”
于景庭将那卷纸铺展开,却是一副月下秋梨图。梨枝上结着累累硕果,枝下却独有一只梨被生生剖作两半,落在画纸一角。
我嘴角微抿,凝视着卷末落款:“这是何意?”
于景庭语声有些低哑:“殿下难道看不出来。越当前,他要与你各自分离,恩断义绝。”
我将那幅画拿在手里,对着那只分为两半梨子,心中五味杂陈。末了,忽然一笑:“原以为他会指着我大骂一顿才会罢休,没想到是一副画,比我想好太多了。”
于景庭道:“刘恒将画交给我时,眼睛一直红着,想必心中也十分挣扎。我劝了几句,他还是坚持。”
我了然地点点头,迅速卷起那幅画,将要离开时,又转身笑道:“可是他为何不再等一等,等到此时亲手交给我?我现在虽然面目可憎,还不至于不顾昔日情分,将他杀了灭口。”
于景庭听了垂下目光,对我调侃无动于衷,神色间反倒带了几分伤感:“殿下很想见他么?”
我轻声道:“上次匆匆一面,已经是前年了。刘大哥事,我也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向他赔罪。怎料再来便是两交战,我虽想见他,又有些……”
于景庭怅然:“殿下苦衷……”
话未说完,忽听房内屏风后有些异响,于景庭一惊,我已经迅速抽剑抢上前去:“什么人!”
屏风倒地,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刘恒一声不吭地靠在角落,用一种陌生又警惕眼神看向我。虽然他努力掩饰,我还是看出他眼圈微微发红,当下也不由鼻中一酸,抛下长剑,几步跑过去将他牢牢拥抱住。
刘恒抗拒地挣扎了几下,我几乎想落泪,哽咽道:“就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把我当成敌人!”我感到刘恒身子一颤,很快也紧紧将我抱住。
他终究没有一走了之,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偷偷看我。过去无数个日月,他曾怎样为我担心,如今又怎样忍痛与我决裂,我都能无比深切地体会到。而我愿望只有一个,不论是敌是友,在战争结束时候,还能看到他平安无事。
许久许久,刘恒伸出袖子擦干眼泪,勉强笑道:“都怪于兄,将屋中弄这么暗,我拼命想看得清楚些,结果……”
我也酸涩地笑:“你好狠心,画这么一幅画给我,却连相见机会都不给。”
刘恒擦了一下新流出眼泪,又笑:“我是不敢……因为殿下受了太多委屈,我非但不能帮他出气,还要对不起他,于心何忍?只怕多看一眼,我都要背离自己,背离南越了。”
我含泪笑道:“你不会,因为你有证据在我手上了。就算你来,我也不会接受。”
刘恒一个劲点头:“多谢殿下成全。”忽然抬头,笑得很灿烂,“殿下虽然比以前瘦了,可是英武俊逸一如从前,叫人见了浮想联翩……”
天将亮时,我把刘恒送出门外,他骑在马上,在几名箕豹军保护下渐渐远去。我留恋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道路,于景庭低叹:“殿下如此眷恋,为何不强行留他下来?”
我负手回头:“那于兄又为何瞒住我,想让他见过我就悄悄离开?”
于景庭默然,缓缓道:“我虽然选择不战而降,却不愿任意践踏别人报之心。”
我微笑:“我也不能。刘恒自小便是我挚友,他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何况他与于兄家世不同,刘家历来忠贞为,自立初便深受重用,于情于理不能不倾力相报。如果不是他自己想留下,我硬将他留在身边,只怕反而毁了他一生。就算他想前去赴死,我又怎么能不成全?”
于景庭听了感慨:“幸而刘恒也明白殿下,不像别人一样总以叛相责。倒是你提起冯栩,大概更算报无门典型罢。”
我单手按住他肩膀,笑道:“冯栩现在消沉,不过因为降得早了些,我还是对他将来抱有期待;就算刘恒,也只是希望他不为自己留下遗憾。只有于兄,既深知我心又与我志同道合,却也要避而远之,才让我更加扼腕痛惜。”
于景庭沉思片刻:“江陵战船加上普通渔船大概近二百条,然而要运载十五万大军安然渡江,还是需要不少时日。上游夷陵现被围困,不足为虑,但万一江对岸孱陵驻军与江夏驻军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我想亲自率江陵原有越军出城警戒江夏方向突袭,不知道殿下能够信任么?”
我惊喜地握住他手:“于兄!”
于景庭微微地笑:“不要谢我,我只是想到江陵两万守兵无处安置,不如现在立些微薄功劳,也好让魏朝廷放心。”
连续六天,十四万大军终于全部趁夜渡江。我留下一万军队和两名文官继续驻守江陵,将要离开当日,于景庭忽道:“殿下能否再等一日?”我询问地看向他,于景庭这才不慌不忙地补充,“我想与殿下一起渡江。”
直到于景庭与我坐在船头,眼看着江陵城愈来愈远,我感动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于兄,你跟着我,可要做好挨骂准备。”
于景庭翻着书道:“有殿下骂声高山在前,于某骂名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战场艰险,于兄也要时刻做好吃苦受累准备。”
“难道于某身份比殿下还尊贵?”
“要是面对故人……”
于景庭正色道:“战火之下总有牺牲,殿下所承受比于某要多得多。”
我好奇地伸手翻他书页:“于兄在看什么书?”
“兵书笔记。”于景庭皱眉,“我多年看兵书时总结一些体会与要点,现在重温一下。既然做你谋士,总不能两眼抓瞎,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禁大笑起来:“原来你是临阵磨枪!”
于景庭从书中抬头,看了我好一会,用他一贯略带书生气语调:“若为博英雄一笑,原来也值得倾城相送。”
靠岸之后,将领们都在岸边迎候,于景庭与我下船,仍旧手不释卷。等我将他要作为军师随军消息向诸将宣布过,他彬彬有礼地朝众人一揖,认真道:“在下初来乍到,只是为越王殿下参谋,攻城作战还须仰赖各位将军,望千万不要以于某别为异,而以得胜破敌为要。倘若诸位愿与在下结交,我定然来者不拒,以诚相待。”
我笑着搭住于景庭肩膀以示支持,向众人道:“大军即将经过孱陵,你们整顿好各自军队,半个时辰以后到我帐中来,商讨一下进军方略。”
于景庭随我走向营地,低声道:“那位监军大人,要不要特意拜访一下?”
我笑:“军师真是面面俱到,一心为我分忧,你再多表现一点,我就要感动落泪了。”凑到他耳边道,“田文良不用管,由他去!”于景庭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多问。
孱陵本是个小城,战略地位远不如江陵重要,但因为与江陵分居大江两侧,城中也有八千驻军,县令和守将都是名不见经传人物。他们显然事前未接到建康朝中任何指令,也没有实力与魏军数十万人对抗。听说江陵投敌后只是闭城不出,并未像江夏一样试图出兵骚扰,也未与南岸其他城池形成呼应。
然而襄阳失守,蜀中失控,继而江陵不战自降消息终于刺激到赵誊,令他开始将注意由对岸喧嚣中御驾亲征江德身上,转到了上游悄然无声魏军身上。似乎在经过这么久对峙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情势紧迫程度,明白了魏军真正意图。
于是在大军渡江数日之中,连续从建康传来消息,都是赵誊正积极筹备大批军队前往上游增援,企图将魏军前进脚步拦截住。同时沿江各重要关口都加强了防卫,所有守将与官员接到严令,若再丢失一城,便要株连其在建康亲属。
鉴于长江上游已经基本被魏掌握,魏军总攻也即将全面展开,这次聚集众将商讨议题重点,便不是如何攻下孱陵,而是宣告一下魏军总体战略,令众人对未来战局心中有数。
我慢慢放下手中军报,向众人道:“刚传来消息,越军兵分两路迎头而上。一路水军,约有战船千艘,主要针对太子军队。主将杨湛,为赵誊母族中人,副将分别由江夏守将宋师承,九江守将王恪担任。另一路是陆军,约二十万人,自吴郡等地调遣而来,预计不超半月就能在长沙与我军遭遇。主帅宋然,赵誊亲信大将,副帅迟英,原太子左卫军首领……”
“宋然?”
只是略顿了一下,便有在座偏将惊奇出声。我看那偏将一眼,他立刻面有惭色地低头,而其余偏将虽未出言,却也是面带意外神色。很多人并不知道宋然背离我过程与因由,大概在多数人眼里,宋然还是昔日越凌王第一亲信,即便越凌王失势,他投身赵誊,也不该受到如此宠信。
果然不过多时,又有人试探地问:“殿下,宋师承刚受排挤不久,而宋然又曾与您有特殊关系,照例都非赵誊完全信任角色。这次听闻我军气势凌云,南越朝中竟然将他们同时起用,是否说明南越已无人可用?”
我肃然道:“比起魏,南越可以独当一面大将固然不多,新锐将领也十分匮乏,却不能因此轻敌。宋氏父子过去虽然各有立场,但在应对外敌方面并非不可信任,赵誊同时安置心腹担任要职,更加确保了对越军控制。此外,霍信等人镇守历阳、姑苏,赵葑守广陵、江都,两人共同拱卫建康。整个战略布局上有攻有守,实际是最合理安排。别忘了,南越没有重视经营上游之时,我们提前一年便开始筹备,又花了一年多才基本控制上游重镇,攻下襄阳更是以命换命。若非于军师主动放弃江陵,十五万大军还在苦战,又岂能轻松过江?”
武佑绪听了立刻起身,认真向于景庭道:“殿下所言极是,多亏于军师高风亮节,令我十几万大军免遭伤亡。于军师,请受在下一拜。”
于景庭连忙回礼:“武将军言重,应是于某谢过诸位善待江陵百姓。其实没有越王殿下点醒,于某哪里会作此抉择?”
武佑绪喜悦道:“正是,说来说去,还是要感激越王殿下!”说着又向我躬身抱拳。他这一拜不要紧,裴潜和燕七马上站起来响应,接着他们手下副将、偏将也纷纷效仿,最后帐中一片称颂之声。原本讨论军务肃然气氛一扫而光,变成了马屁聚会。
从没记得江原召集众将商讨时会发生这种事,我无奈地向椅背上一靠,不悦地望望于景庭,却见他正包含兴趣地挨个观察诸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错处。就在这时,有人沉冷道:“既然南越朝廷安排周密,越军来势凶猛,诸位难道没有应对之策,只顾称颂却是何意?难道诸位懒得动脑,想让越王殿下一人全权负责?”
定睛看去,果然是程雍在泼凉水,几句话说得众人讪讪起来,渐渐都闭了嘴。程雍却盯住武佑绪不放,讽刺道:“程某这么多年才知道,原来武将军最拿手不是对阵杀敌,而是谄媚上司。”
武佑绪当即耳根发红:“我武佑绪素来不懂遮遮掩掩,说感激谁、敬佩谁,那就是真心感激敬佩。我自认问心无愧,只有小人才以阴暗度人。”说完还不解气,又冷笑,“若是程将军对越王殿下不满,那也不需要藏掖,直说便是。又何必话里有话,阴阳怪气自找难受?”程雍面色阴沉地将脸甩向一边,于景庭眼中兴味更浓了。
我冷淡道:“程将军提醒得是,召集诸位是为商讨军务,非为论谁功过,还望慎言。无论何时,取城夺地都需齐心合力,不能单论一人功劳。裴潜!”
裴潜看我一眼,见我目光冰冷,马上站出来高声道:“末将在!”
“展开地图。”
裴潜急忙拿出一副数尺长宽大型地图,展开挂在军帐中。我走到地图前,抽剑指向长江:“上游,尤其襄阳失守,南越企图继续依托长江天险负隅顽抗,虽有心,已无力。然而真正要攻入南越心脏,还须面对不少险要地势。”
接着分别点了图上几处,“目前我兵分五路,一路江州水军乘船而下,与太子一道直逼江夏,韩王自陆路攻汉口,同时对抗杨湛宋师承大军;二路程广军自夷陵渡江,深入南方山林安抚闽粤等地;三路我军攻下孱陵后继续向东南行进,占据洞庭湖以南重镇,准备对抗宋然军队;四路皇上亲率,宇文念赵敦诚等领军自扬州合肥出兵,直逼建康;五路梁王自近海处向建康逼近。”
裴潜仔细看了地图,首先道:“末将觉得我们这一路与太子韩王那一路遥相呼应,是否攻城时要相互配合?”
我点头,微微对他一笑:“裴潜之言切中关键。我们这一路,与太子所率军队进取路线几乎平行,因此要特别注意分化各城越军力量,避免他们形成合力。太子强攻江夏,我们便须在长沙与越军主力对决;攻九江,我们则要牵制临川、南昌。如此配合,直至在下游会合。”
武佑绪听得拊掌:“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等于与太子殿下共进退,最终还是一体。长沙对决,末将自请先锋!”
程雍又冷冷看他一眼:“孱陵城池未下,武将军不管眼前,反倒积极于未定之事,真是奇哉怪也。”
武佑绪反唇相讥:“小城留给程将军去破就足够了,在下让让功又何妨?”
我以剑敲地,制止二人争吵:“宋然准备如何与我军对战还待观察,现在讨论战术为时尚早。攻孱陵也非无关紧要,二位将军不妨先说一下如何破城。”
武佑绪积极道:“末将认为孱陵守军力量悬殊,应先派使者招降为上,如若不降,再选择攻城。也不必大费干戈,只须留下万余兵力围困,我主力大军则继续南攻武陵,尽快到达长沙,为寻求与越军主力对决争取时间。”
程雍沉声道:“武将军提议恕末将不敢苟同。既然兵力悬殊,便该利用优势速战速决,不值得派使者浪费时日。只要大破孱陵,周边城池自然闻风丧胆,我大军所到之处便是摧枯拉朽。若照武将军说法,为争取时间每过一城便留下与敌军相当兵力对耗,实是自降优势!越军来者二十万,我军只有十五万,途中再丢失部分兵力,到长沙时兵力已弱,只有任人宰割。如果我为越军,一定认为武将军是本密间!”
“你!”
武佑绪一时语塞,还要急着为自己争辩,被我抬手止住,视线扫向其余诸将:“诸位以为呢?”一时众说纷纭,但是赞同程雍占了大多数。我又问:“城破之后,应当如何对待城中百姓?”
武佑绪脸上赧色未退:“效仿襄阳就是,争取到人心,我军才更易在江南立足。”
程雍立时反驳:“不然,如果都像襄阳一般死战,最后眼看抵不住了才开城投降保住一条性命,我军军威何在,损失又有多大?再说襄阳被围困一年,人人身心惧疲,才接受了我军统治。如此还出了尚远捷背信奔逃事,武将军又怎么知道那些百姓是真心归降,而不是权宜之计,伺机东山再起?”他转向我,“越王殿下,末将以为如若孱陵对抗,理应杀一儆百,以此警告后来所有顽抗者。”
我冷着脸:“如此说来,两位对最后留住冯栩和尚远捷性命也有不同看法了?”
程雍鹰眼一抬,低沉道:“末将本不赞同。冯栩顽抗,尚远捷背信,都该杀之以告天下。”
武佑绪激动起来:“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目光长远,非程将军鼠目寸光可以望及。若越人知道归降也是死,那么谁还来降?”
见两人如此争论不休,引得其余将领也开始小声议论,我忍无可忍,冷冷道:“二位慢慢争论,何时完毕,何时重新讨论战略。”说罢甩手出帐。
于景庭过了一会跟出来,笑道:“殿下生气了?”
“好得很,我终于知道太子将这两人同时塞给我是何居心了。原来是怕我途中寂寞。”
于景庭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我对那位太子传言早有耳闻,他对殿下信赖倒是超乎常人。”
“你想说什么?我和他关系么?”我回头挑眉,“若说苟且之事还是有一些。反正全天下都传遍了,我也不怕承认。”
于景庭展颜道:“我还以为经历过如此多挫折,殿下已经没那么张扬了。”
我低头一笑:“于兄,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不张扬,恨不得自己躲到永不见天日地方,或者粉身碎骨连魂魄也不要留下。”
于景庭有些动容,慰道:“当日变故,连我等局外人都有天翻地覆之感,更何况殿下身处其中,换了谁都无法承受。”
我长出一口气:“可是有一个人将我看透了,他不许我这么做,即使明知我很危险。我本来不信他,谁知道他做到了,还把我变成同一阵营,真是阴险之极。”
于景庭微笑:“被殿下这么一说,我倒对这名魏太子有些好感了。”
我负手:“等到两军会合,我会郑重将于兄引荐给他。”
于景庭摇摇手里书,笑道:“我只为殿下一人就够了,哪有精力去辅佐别人。”忽然转头,“那个不是田大人么?”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田文良自帐外经过,于是高声道:“田大人往何处去?”
田文良看见我,连忙过来见礼,又看一眼于景庭,呵呵笑道:“这位便是原江陵郡守,越王殿下新任军师?阁下能够弃暗投明,果然不但通晓世道,而且一表人才。”
于景庭显得比他更热情,谦道:“哪里哪里,晚辈初来乍到,事事不明,还盼田大人经常提点,将来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田文良很是受用,笑着答应,又对我道:“听说殿下在商讨军务,既然不方便打搅,老臣就先告退了。”
我笑:“哪有打搅之理?正想请田大人坐帐旁听,不巧有几个将领争执起来,我觉得烦乱,便出帐了。田大人若能居中调停,那是再好不过。”
“哦?居然有人不顾殿下权威,公然争执。殿下若觉难以驾驭,不如奏明皇上……”
我截住他话头:“区区小事,怎值得叨烦皇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这时有护卫过来禀报,说两位将军早已经停止争吵。我抬眼,见武佑绪和程雍果然都尴尬地站在门边,抱拳躬身,显然在请我回去。
我冷哼一声,擦身从二人中间走过,进帐继续与众将商讨。指他两人道:“你错,你也错。一个拘泥前例,另一个以暴制暴,都非安民良策。不过两位说法皆有可取之处,对小城应已招抚为主,不宜大动干戈损耗兵力,而大战当前,也确不能贸然分兵。今夜派使者前往孱陵招降,徐卫、裴潜做好攻城准备,余人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孱陵最终未降,经过两日三夜激战,魏军如蝗般登上城墙,成功歼灭孱陵守军,占领全城。我依旧严令军队不得扰民、抢民,却对不肯归降越军全未留情。只要越军稍有抵抗举动,都免不了被占据绝对优势魏军所屠戮下场。
而我早与于景庭磋商了江陵两万守军与战船去处,事前将一万守军留在江陵,剩下一万守军和百余条战船由箕豹营接管,沿长江进入洞庭湖。就在孱陵一战胜后,我命诸将按定下计策进攻武陵,自己与燕七率水军奇袭巴陵。巴陵守将郭怀出其不意,尚未做好迎战,即被袭入城中,慌乱抵抗不多时即遭生擒。
不久,燕七来传捷报:“殿下,武陵攻克,守将不降,于是采取了与孱陵同样手段。军队纪律严明,几乎未扰及百姓。”
我正站在洞庭湖边巴陵城楼上,面向烟波浩淼湖水,风掀袍角,一时恍然置身湖中,随着水浪悠然前移。听到燕七声音,我猛然回神,扶住栏杆才觉重新站稳,转身拉过他道:“看到这湖光山色,你有什么感觉?”
“这……”燕七紧张地跟我并肩,抬头眺望一下湖水,“属下觉得十分壮阔……美不胜收,此种景致在北魏从未见过。”
“是啊。”我点点头,笑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游历长江时有没有见过,此时真想将他叫来一同观赏——他也快到江夏了罢。”
燕七忙道:“殿下若想与太子殿下同游洞庭,等平定南越以后,一定有得是机会。”
我低低叹道:“平定这个词倒是十分贴切,所过之处一切皆平,不平便要踏平。只怕平定之后,再好景色,望去都是血光了。”
燕七踌躇片刻:“殿下,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
“我和裴潜都知道殿下要立威震慑越人,以求速战,因此对越军采取了比较严厉手段。可是现在那些百姓对殿下抚民仁政视而不见,都说……”
“嗯?”
“说殿下残暴不仁,忘恩负义,难怪被驱逐……”
“哦。”
燕七既惊讶又不平:“我和几名副将听到裴潜传来消息都气愤不已,殿下怎么……”
我笑道:“原来民间也知道真相了,赵誊觉得军中影响太小,必须令天下皆知么?”说罢拉着他下楼,“既然孱陵已下,水军便要直入湘江了,我们去找军师商议。”
裴潜等主力魏军势如破竹,沿路持续攻下沅南、益阳等城,不过等到兵临长沙,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宋然所帅大军已经入城,并且在城外安扎好了军队,一副以逸待劳姿态。
长沙地势多平原丘陵,并无高山阻碍,可说越军除了正面交战,几无借地形安插伏兵可能。然而周围河网密集,水滩沙洲繁多,也十分不利魏军骑兵驰骋,在越军人数占优情况下,更没有优势可言。
与大军会合后,我与众将商讨多次,也都认为正面接触无法避免,此时江原与江进军已在江夏作战数日,压力巨大。我若不能取胜,便无法北上接应,反复思索后,私下对于景庭道:“我必须见一下宋然。”
于景庭把书掉了:“安危不提,殿下难道此时还抱有幻想,觉得宋然会归降?”
“没有。”
“田大人密报不断,殿下难道不怕……”
我冷静道:“田文良事总会有解决一天。”
于景庭看着我点头:“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要谨慎。”
我握住他手:“于兄,后续筹划事交给你,我现在就去,越没有准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