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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一曲舞末

越江吟 南州 13764 2025-02-03 21:59:28

一阵嘈杂声在耳边响过,嘈杂过后,我听到有人大声地哼笑,却一时辨不出是谁。伤口还在不断撕痛,有人将我抱住,不停地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好像诵经一般。我慢慢睁开眼,还是那片漆黑的夜,抱住我的那人立刻住了念诵,轻声道:“子悦,我抱你上马好么?”

我分辨出眼前这人深邃的五官:“……阿干?”

宇文灵殊点点头,接着内疚道:“我来晚了。”

我心里立刻一沉:“我三弟呢?”

宇文灵殊急忙道:“他没事,你不要动!他受了几处箭伤,不过都没有大碍,我已经命人为他疗伤了。”

我听了放下心来,小声笑道:“阿干,谢谢你能来。我……对不起……”

“不!”宇文灵殊激动地阻止我,“别这么说吧,否则我会觉得愧疚。你还能信任我,我很高兴。”

我对他微微一笑,略看了看周围,发现这片树林已经被魏军占据,不远处有人正拿着马鞭鞭打那名越军骑兵首领,边打边道:“你这无耻奸细,害我好找!承你侍候本王多年,今日也让本王侍候侍候你!”声音与刚才那阵哼笑如出一辙。

宇文灵殊目光扫向那边,脸色沉了沉,低声道:“那名越军将领似乎是以韩王管家身份隐藏多年的南越奸细,他事败后逃回南越,此次恰好被韩王认出,正拿他出气。”我一惊,原来是那离奇失踪的赤冲密谍。他是赵誊心腹,怪不得行事狠辣干脆,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连赵葑都不放在眼里。这人易容十分彻底,我没能认出,却瞒不过与他共处多年的江进。宇文灵殊厌恶地再看江进一眼,依旧轻声对我道:“你的伤不能再耽搁,我们先走罢,路上我再把经过告诉你。”

我被他托住身体,自感体内空虚不已,于是点了点头。宇文灵殊抱我起来,命身边一名家奴弯腰跪下,踩着他上了马。他小心地搂住我,让坐骑缓步跑动。我低声问:“韩王不是在江夏对付宋师承,他怎么来了?”

宇文灵殊语气不满:“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知他如何得知你被越军挟持。我带兵前来,他非要协助营救不可。结果甩开越军伏兵以后,我本已提前来到这片树林,可是却被他支去别处,等我得到消息再次赶过来,你已经面临性命危险……我要分兵追击赵誊,却被他抢先一步,说什么我父亲已经攻入建康,不许我宇文家再跟他争功。”

我断断续续听着,意识已有些模糊,只是问:“阿干知道太子在哪里么?”

宇文灵殊压低了声音:“于军师告诉我说,江原被皇上召回了洛阳。若非如此,你此次遇险便是他的责任,我绝不放过他。”

我顿时安心,笑道:“幸好……”情绪稍一放松,倦意忽然袭来,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歪向一侧。我用力呼吸,抓紧了宇文灵殊,用仅存的意识道:“阿干,我的伤……不要告诉他。”没来得及听到宇文灵殊的回答,便陷入昏迷之中。

沉重的黑幕一层层垂下,似乎连呼吸都阻住,我拼命抗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觉得恐惧。它们是要将我沉向深渊,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漆黑的东西埋葬。我开始奔跑,要逃离这重重的黑暗,直到筋疲力尽依旧不能停下。我告诉自己,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还有一个人比谁都需要我。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久,黑幕终于渐渐消失,变成一层朦胧的幔帐,帐后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来回走动。我不禁抬手一拨,猛然间白光刺目,洪流般涌入眼帘。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许多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就连伤口的痛感都真实得让人想笑。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激动道:“毗沙门天王在上,子悦你醒了!”

我听出是宇文灵殊,微微动了动,还是无法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却听另一个声音传来:“宇文将军,于军师有事找你商议,这里有我便够了。”

我立时完全清醒,努力向声音看去,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那人凑近我,疲倦道:“凌王殿下,难道我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

他的脸渐渐清晰,我自知理亏,缓慢地开口出声:“记在账上。”

凭潮听了,看我良久才道:“你以为我真要赚你的钱,喜欢对你放狠话?我只是想让你多珍惜自己的身体……可是有什么用?”他转身从药箱底层拿出我所有欠条放在桌上,“算了。”

我着急起来:“别……”只是一动,便觉眩晕无力,勉强半撑起身体,“你的用意我都知道,真的……”

凭潮走过来将我按住,他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不自信的神情:“殿下,就算不为太子殿下,只为我们相识一场,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可是当初我就告诉你了,你受过的伤太重,身体能恢复如初已算庆幸,不能再承受住类似的重伤。”

我心直往下沉去:“你是说……”

凭潮咬住牙:“我赶来看到你的样子时,真连撞墙的心都有了。所幸你情况比上次好一点,救治及时,内力没有全部耗尽,脉象也不算太弱。以后我继续为你调理,或许能令你的身体状态恢复到过去七成左右,可是想要全部恢复已经不可能了。”

“七成?”我呆了一下,“这算什么意思?”

凭潮想想道:“就是你的内力可能只有过去的七成,身体也比过去更易受风寒之类的外邪侵染。”

我跟问:“连徐神医都没有把握么?”

凭潮慢慢摇头:“有些损伤是永久的,就算我师父也无能为力。”他说罢又似怕我灰心,补充道,“幸亏天下即将安定,以后也不需这样为战事奔波了。只要不令身体过度劳损,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你只用七成内力,又有几人是你对手?”

我沉思半晌,长吁了一口气,笑笑:“至少还不是无可救药。那我此刻比以前如何,还能动用内力么?”

凭潮沉默片刻:“你自己也应察觉得出,肺部受伤后还强行运力与人对抗,元气已经大伤,此时内力不足原本的四成。若再不知爱惜,就连恢复至七成的把握都没有了。”他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起身叫人送来饭食,看着我吃下后,自己埋头翻看医书。

我很快觉得疲累,渐渐又睡着,再醒来时,军帐里只剩了炉火的光,凭潮正往火上的药罐里加药。我等他忙完,才接着问起最关心的事:“太子……江原他还没回来?现在局势如何?于军师……”我暗想,也许他已经变了身份,不再是太子了。

凭潮似乎并不知江原去洛阳的目的,看我一眼,平淡道:“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落烟已受命从洛阳回来,想必太子殿下也快有消息了。于军师趁你睡着时来探望过,殿下还是暂且将军务放下,养伤要紧。”

我焦虑道:“我的伤又不至死,身为主帅,怎能对局势一无所知?此时谁还在营中,宇文灵殊还是于景庭?传我的令把他们叫来。”凭潮走出门去,不一会回来,拿了几包药材在手里,对我的命令充耳不闻。我无奈道:“那我三弟呢?他的伤你看了没有?”

凭潮随口道:“就是那个南越俘虏么?没什么要紧。”

“等你家殿下回来,我的伤势……”

凭潮动作一顿:“我不会为你保密。”他拨了拨炉中的火,低声道,“从前杜詹事让我不要将他的病情告诉殿下,后来他去世,太子殿下深受打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你是殿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骗他一时,还能瞒过一生么?殿下若知道真相,还能多劝你休养,假若他不知道,而你又不知自爱,岂不是要他追悔莫及?”

我哑口无言,过了一会道:“我不是要一直瞒他,是怕他因此迁怒于南越人。”

凭潮严肃道:“那你更应专心养伤,尽快恢复元气,那样太子殿下即使知道真相,看到你精神不错也不至于太难过。”他将早已熬好的一副药放在我手边,继续叮嘱,“还有,你伤好以后,必须尽量避免受伤,也不能过分催动内力,如果用力过度,后果不亚于重新受一次重伤。水滴尚能石穿,你底子再好,又能经受几次反复摧折?今日我的话说到这里,殿下别当耳旁风了。”我不再言语,起身端起药碗,慢慢喝光。凭潮接过碗,认真地道:“我愿殿下从此平安无事,永远不用欠债。”

过了几日,我终于被允许下床走动,刚刚穿好战袍,对着墙上挂的一柄钢刀挽起发髻,便见刀面上映出一个人影。我立刻抽刀转身:“你别过来。”

江原立在营帐门口上下打量我:“你病糊涂了?”

我烦躁道:“我警告你,别像上次那般打我。”

他似乎已经想起,嘴巴弯得牙齿都露出来,故意道:“我怎会平白无故打你屁股,难道你又做亏心事了?”

我恨然:“你一定说出来么?”

江原收起笑容,走进来拿开我手里的刀,轻轻将我拉进怀里,低声道:“我只想用力抱紧你,怎会打你?要打也是打我自己,不丢下你离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着解我的衣带,“让我看看。”

我按住不让他看:“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你不要迁怒别人。”

江原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我迁怒定了。”

他脸色阴沉无比,初一见面时的轻松随意瞬间消失无踪,似乎刚才的对话不过暂时打断了他,这个才是他来时真正的心情。

我一惊抬头:“你可别乱来,我最怕的就是……”

不等我说完,江原冷冷哼道:“我乱来?我看我怎么也比不上父皇乱来啊。”

我不禁疑惑:“皇上怎么了?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事情有变?”

江原冷笑:“对!事情变得太有趣,完全不是你我想的那样。父皇他对我使了好手段,布置一切,只是为了骗我回洛阳!”

我惊诧不已:“怎么一回事!”

江原重新低头看我,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了的心痛:“你脸色这么苍白,又流了多少血?我命人去找徐神医,他不能没有办法。”他坚持将我抱回床上,始终不肯松手。我正奇怪于江原的反应,他又轻声开口:“凌悦,我总想让你远离伤害,可还是免不了将你置身险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打算鸟尽弓藏,更没想到他连你都不放过。”

我越发不知所云:“他不放过我?只要攻越之战结束,他要收我兵权,我还会抓住不放不成?”

江原痛心道:“你还什么都蒙在鼓里!对付你,哪里是收回兵权那么简单。难道你从没怀疑过,为何赵葑那么轻易就混进了建康皇宫,为何他挟持你后只须威胁箕豹军不能追赶,便可以离开魏军的势力范围?”

我听得不可思议:“你说皇上为赵葑创造条件挟持我?这样做不就帮了赵誊,难道他不怕魏军陷入混乱?”

江原齿冷地笑道:“他早有密令给江进和宇文念等人,趁你我都不在军中,立刻带兵主导建康局势。混乱?建康乱了,正是他所期待的结果。父皇简直冷血到极致,连姑母唯一的骨血都不顾惜,我绝不能原谅他!”

我惊呆了:“你说建康乱了?并且是皇上一手策划让它乱!为什么?”

江原声音里夹杂着恼恨:“因为父皇还是不信任你我,他怕你在南越的威信扩大,居功自持威胁朝政;还怕我对你痴迷纵容,误国误身。于是布下此局,要彻底毁去你在南越的威望,他甚至想令你被赵誊所害,以此断了我的牵念!你知道么?江进和宇文念等率军在建康抢掠财货、任意妄为,都是以越王名义!”

我一愣,对于江德的手段只感意外,心里倒不觉得有何愤怒,沉默半晌道:“皇上的担忧我能体谅,可是他实在不该以激起建康民愤来达到目的,纵容军队固然损我名声,难道就不是在损魏国权威?”

江原冷冷道:“若是父皇听到你这席话,真该无地自容!他过去已经错看了晋王,居然还如此自以为是,他真的是老了。”

我心道江德哪里是老迈昏聩,分明是清醒到了极点,南越刚下,他已经连我这个隐患都除去了。又问江原:“你一到洛阳立刻便发现了皇上的计划?”

“没有,我赶回洛阳之后,因为担心父皇的身体立刻进宫,岂料他拒不见我。我等了两日,得不到任何召见,便起了疑心,百般打听,才知他只是偶感风寒。见面后,父皇又找了不少理由留住我,我挂念战事,实在不愿拖延太久,正要回来时,你被赵誊劫持、建康生变的消息也到了。”江原说着咬牙,“我当时又惊又怒,料不到他出此狠招,险些硬闯进宫中逼父皇收回成命。转念又想,我的兵力都在南越,此时在洛阳力量薄弱,万一父皇强行将我扣留住,岂非更无法脱身?于是我避过父皇耳目,趁夜离开,才兼程赶到这里。”

我叹道:“我之前便担心魏军会借建康泄愤,百般防范,结果还是发生了。皇上授意,韩王和幽州王领头,想必虞世宁等人都无力阻拦。可是景庭居然顾忌我的伤势不来见我,岂非令事态更加严重?”说着看向江原,“你是刚到,还是已经去过建康?”

江原轻轻揽住我,好像怕将我弄疼:“我在路上得知你已无生命危险,自然一回来便去了建康。你不要怪于军师,他已经尽力了,一面派人传信给我,一面瞒住我们都不在中军的消息,还要稳定军心令将领们坚守职责,十分不易。再说你伤重体弱,又如何出面去震慑那些魏军?宇文灵殊已听从我的意见前往建康,说服他父亲退出建康。只有韩王自恃有父皇密令,即使见到我的手令都不肯听从,他的军队已与我们的人冲突多次。”

我立刻站起身:“那我们马上去建康,不能再耽搁了。”

江原的手依旧抓住我,抬头道:“我一处理完事务就来找你,把一切和盘托出,便是怕你不顾身体心急跑去建康。”

我拉他起来:“怎能不急?还未稳定局势,就要窝里斗,这算什么?走,去找韩王,我倒看看他如何收场。”

江原道:“你现在去有何用,等我将韩王制服,再让你出面澄清误解。”

“澄什么清,对南越人来说,是谁做的有分别么?我淹了长沙,这次再抢掠建康,谁都不会觉得意外。”我自嘲道,“你说不是我做的,也要有人相信吧?”

我说完便往外走,江原跟上来:“那好,我陪你去建康找韩王,让虞世宁分兵去追赵誊。”

“赵誊果真跑了?”我招手命旁边护卫牵来马匹,“我逃出来那夜,韩王曾说去追,看来他果然并未出力。对了,他抓住了赵誊亲信——便是他府上的王管家,此人应该知道赵誊预备逃往何处。他围攻我时十分惜命,恐怕赵誊许诺过要带他一起逃离。”

江原点头:“看来确应去找一趟韩王。”却将护卫牵来的马匹绑在踏墨鞍上,双手抱住我的腰道,“上我的马。”微一发力,将我举上马鞍,接着坐在我身后。

踏墨似踏着轻云般向前飞出,我摸着踏墨的鬃毛自语:“不知道我的燕骝有没有回来。”

江原从背后搂住我道:“它在洛阳有妻有子,怎么能不回来?你还没见过乌弦生的小马驹罢,现在已经长大了,与它父亲一样,是一匹英俊非凡的紫骝马。”

我虽然心挂建康,还是忍不住道:“胡说,品种不同,怎么能生出纯种?”

“你不信,我叫人牵来给你看看。”

这么一路到了建康城外,我远远看见城门已被密密层层的魏军围住,只是这些魏军明显分为两个阵营。于景庭手里牵着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正站在城门口等我。我下了马,他走上前来,神情肃然,同时又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看我片刻才道:“殿下,景庭无能,致使殿下受伤被掳,建康混乱不堪,自请领罪!”

我立刻牵住他的手:“景庭何出此言,没有你,赵彦还不知在何处,建康城也早彻底沦为韩王等人的玩物了。”

于景庭问:“两位殿下是想找韩王谈判么?他此刻在南越太子府,我找箕豹军随你们去。”

江原插嘴道:“听说箕豹军与宇文念的鲜卑军人冲突时伤亡严重,现在还剩多少?”

于景庭答:“大约损折了五百人罢,那些鲜卑军人同样伤亡不少。”

我叹道:“未死于战场,却伤在自己人手中,这些人都按杀敌记功罢。”于景庭立刻遵从。我牵过燕骝,抚摸一阵,见它并未受伤,便骑上去。

江原在我身旁低声切齿:“等到收拾了韩王,他那些死了和没死的手下都要按违反军法处置。”

我没有接他的话,环顾四周景物,为城内满目的萧索叹息。率军进入建康之时,虽然街市冷清,百姓闭门不出,却没有这样狼藉遍地。如今居户门窗损毁太半,酒楼商铺的招牌几乎全都倾倒街侧,秦淮河上半条画舫的踪迹也无,看上去仿若死城。昔日歌舞繁华的建康,一朝清冷如斯。

江原也看着秦淮河道:“皇宫和主要官署全靠裴潜等人硬抗才没遭殃,但是普通商家百姓,极少能逃脱劫掠。”

我冷冷讥讽:“江进挖地三尺的功力我是知道的,想必上次在北赵未能尽兴,这次他总算大展手脚了。”说着拍马踏过青溪桥,直奔南越太子府。

太子府外倒没有很多破坏的痕迹,看上去江进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行辕。来到大门的阶下,江原也驻马抬头,冷笑道:“他还真喜欢太子这两个字啊!上次企图冒我之位,看来至今都未死心。”他将腰间令牌解下来,命人递给江进的守卫,“叫韩王出来见我!”

那名守卫急忙接过令牌退入门内,片刻,有个韩王府的将领走出来:“太子殿下,越王殿下,韩王殿下连日操劳,刚刚才睡下,请改日再来罢。”

“白日当头,他睡什么觉?”我瞪那名将领,“你告诉他不用睡了,有重要军务!”

江原则轻蔑地笑:“他是连日在床上操劳么?又抢了哪家的姑娘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二人说着都不顾阻拦,冲过护卫把守进了门。那名将领不敢硬挡,只有命人拦住箕豹军,急急道:“两位殿下切莫动怒,末将这就去禀告韩王殿下。”

我一挥马鞭,卷落他头顶红缨:“不用了!”

走进太子府,我带着江原穿过正殿走向后院,却见后院门口已站了一个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六弟!”江原叫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那里的正是宣王江茂,他穿着一件素色深衣,披着御风的斗篷,还是病容满面。他对江原和我略略行礼:“两位兄长也来找韩王?”

江原点了下头:“六弟怎么等在这里不进去?”

江茂苍白的脸色竟微微一红:“恐怕不太方便。”

江原拉他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进去吧。”

后院没有护卫把守,大概都被江进遣散了,我们三人闯进后院的太子寝殿,还未踏进卧房门便听到少女的啜泣声,以及江进软语安慰的声音。江原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屏风后传出江进恼怒的声音:“谁!”接着他半着披衣服露头,看到我们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笑,“吓我一跳,你们一起商量好的还是怎样。大哥你不是来过了么,父皇的旨意我不能不遵守。六弟,为兄分给你的地方这么快便没油水了?凌悦表弟,你的伤还需要卧床休养啊。”

江原冷笑:“什么旨意,叫你打着越王旗号在建康烧杀抢掠的旨意?若有的话,你敢拿出来昭告天下么?”

我冷声道:“不这时来怎么抓你的现行?想必韩王殿下从未见过比建康更加富庶繁华的地方,不知道见够世面了没有?”

江茂的脸色则又变得苍白:“三哥,那里面的是谁?”

江进不管我和江原,却走出来先对江茂笑道:“难道六弟也看中了她?奈何已经晚了,为兄抢先一步,纳为妾室了。六弟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不会为这点事跟我计较的吧。”

我第一次见江茂咬起牙,用微凉的语声道:“三哥,你还要多少财宝我赔给你,可是这个女孩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你趁我不在就将她带走不说,居然还强行侮辱她!”

江进笑:“怎么能算侮辱呢?我是真心要纳她为侧妃。赵氏皇族虽然窝囊,他们家的女儿倒是美人,本王还从没与公主相处过,果然感觉非一般官宦小姐可比。”

江茂大吃一惊:“她是公主?”

我也一惊,难道江进侮辱了哪个皇妹?正在此时,那名少女用细弱的声音喊道:“恩公救命!”接着便是不支倒地的声音。

江茂顾不得男女避讳,急忙跑向屏风之后。江进伸臂拦道:“六弟,她已是你兄嫂,你居然不识体统?”

我一剑直指江进咽喉,冷冷道:“谁准你纳她了?”

江进看看我的剑,笑着向一旁拨开:“险些忘了,越王殿下也姓赵,既然都是一家人,何必动武呢?我会对妹妹好的。”

我收起剑,饱含威胁地瞥他一眼,也走到屏风后。却见那少女已被江茂的斗篷裹住,她神色惊恐无助。江茂怜悯地问:“原来你是南越公主?”少女不敢回答,只是一次次地向江茂磕头,恳求他搭救我细看那少女,认出来,叫道:“四妹!”

赵萸身子一震,茫然抬头,看了我好一会才敢相信。突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哭道:“二哥救我!”她扑进我怀里,撞疼了我的伤口。

我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心如刀割,轻声安慰道:“不怕,有二哥在,没人敢欺负你。”等到赵萸平静下来,我把她交给江茂照看,这才转向一旁的江进,沉冷道,“韩王,我四妹尚未满十八岁,你也下得去手!难道你祸害的良家女子还不够多么?掳掠百姓,违背主帅军令,这哪一件都够你削爵领罪了!”

江进眼睛勾向赵萸,不在意地笑道:“将士们要发财,我哪里约束得了?亡国公主算战犯,可不是百姓。本王好心没将她投入战俘营,而是决心收纳,让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越王殿下反倒生气了?再说我违反帅令,可有证据?我一直按照父皇旨意做事,从未渎职。”

“要证据,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旁边传来江原的声音,他站在靠墙的一个乌漆木架边,手里夹着一张纸,面无表情道,“三弟忘了把这个藏严实。我军中严禁劫掠百姓,这上面却记着归于韩王的财物数目,来龙去脉清清楚楚。韩王既然说奉了父皇旨意,不妨将准许你这么做的圣旨拿出来!”

江进面色微变:“我奉父皇口谕,父皇本人和他的密使可以为我作证。”

江原冷笑:“是么?那你随我到父皇面前对质罢,我不信父皇会降下这等让天下人唾骂的旨意。”

江进退后一步,转了转眼睛,笑道:“好,对质就对质,我等着就是。”他转头看看赵萸,故作随意地对江茂改口道,“我不知道六弟早有承诺,既然你和凌悦表弟都不愿我纳了她,那你们带她走吧。”

我冷笑:“韩王殿下未免也太会见风使舵了,难道随便几句话便可以将你的罪行抹去么?本王的妹妹便这么好欺负?”

江进看我一眼:“那我向越王殿下道歉,大家同为朝廷效力,为这些事闹了矛盾不值得。我知道越王殿下恼我在建康作为,可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又转向江原,“皇兄也不用拉我去对质了,父皇何其精明,怎会给人留下把柄?到时他一定不会承认,反倒让我空落罪名。可是你也当体谅小弟,父皇的旨意我岂敢违逆?”

我冷冷道:“你说的还算恳切在理,但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后果无可挽回,若要求得谅解,你吃我一剑。”

江进似乎松了口气,笑道:“那我要躲得掉,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

“随你!”我话音刚落,挺剑击向他小腹。江进立刻向后退,我却一直跟进,江进神色微惊,脚步变换,依旧没能摆脱。他不敢再怠慢,回身抓向挂在帐边的佩剑,我哪里给他机会,手臂一长,长剑刺向他肩头。江进手指已经抓住佩剑,回身一挥,剑鞘脱出,肩头顺势摆脱了我的长剑。我冷笑一声,继续前刺,半路剑势一转,长剑已经从他腿弯刺入。

江进痛叫一声摔在地上,又惊又怒:“你不是只剩四成功力么?”

我冲过去抢过他的剑,翻转剑柄封了他几处穴道,接着狠狠踢了一脚插在他腿弯的剑柄:“只剩一成照样砍你!”

那剑又深插了几分,江进疼得目眦欲裂,叫道:“凌悦!你上次便伤我双腿,难道这次果真要废我一腿!身为武将,我怎么可以无法上阵杀敌!”

我寒声道:“你当我蠢么?在林中见我遇险却袖手旁观,故意放赵誊逃亡牵扯太子精力,只为有更多机会将建康洗劫一空,如今还欺凌少女!韩王殿下,就凭你犯下的罪行,追究起来,你也不用再上阵了。我有无数个理由杀你,今日却只废你一腿,比起我失去的,你算什么?打仗只想着劫财寻美,这样的武将,不要也罢!”我指着江原,“从今天起,韩王殿下再敢指挥军队在健康作恶,我们两边一不做二不休打一仗。你不服我惩治,就去问太子,或者你爬回建康,让皇上杀了我吧!反正他连亲妹妹也不顾了,也不在乎外甥含冤而死!”

我说罢扔下剑,走到赵萸面前,柔声道:“四妹,没事了。走吧,你三哥还在找你。”赵萸的眼神既似伤心又似安慰,在江茂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江原对江茂道:“门外有箕豹军,六弟先带公主走,我和越王稍后就到。”江茂点点头,将赵萸付出门去。江原走到江进面前,声音平静,却听上去异常冷酷:“三弟,你永远不用妄想站在我前面。父皇可以保你一时,我也可以顾念兄弟情分,但是你若不知收敛,谁也帮不了你,麟儿也不行,明白么?”

江进倒在地上,腿上血流如注:“大哥,你一直比我幸运,幸运得叫人嫉妒。”他又对着我苦笑,“我这么多年武白练了,凌悦,你为什么对大哥就这么死心塌地?”说完他便颓然瞪着房顶不语不动。我和江原走出门去,忽听他在后面嘶声大喊:“你们赢了,我认输,我江进注定输一辈子!”

我们沉默地听着,并不停留,直到走出太子府,江原才站住,拉住我长出一口气:“凌悦,我差点被你吓坏了。”

我微笑:“你怕我杀了江进么?”

江原无语地看着我,片刻道:“嗯,我是怕。”

我上马,回头看江原还是一脸担忧,补充道:“我没事,你放心。”

江原这才骑马跟来:“不过我真没想到解决这么迅速。你这是走险棋,胜在时机恰好。”

我皱眉一叹:“只是可怜四妹……不知道其余几位皇妹怎样了。”

我们走到通向建康西门的街上,却见一队人正带着行李离开,看样子,似是建康的住户。我驻马观看:“这是什么人,怎么能在此刻离开建康?你安排的?”

江原道:“父皇虽然下令劫财,却没为难一些有声望的大户人家,所以他们得以保全,只要他们承诺接受魏国安排,准许他们离开建康避难,以后想回还可以回来。”

正说着,我忽然看清这队人中几个熟悉的面孔,纵马过去,对其中一名坐在马车外的人叫道:“舅父!”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母后的兄长梅岭,他见到我,面色一变:“阁下何人,我们相识么?”

我急忙下马,跪地道:“舅父何出此言!”

梅岭沉声道:“哪个是你舅父?我梅家与赵氏一族再无瓜葛,更不识魏国贵人。”

我道:“彦儿是母后一手抚养长大,幼时多承舅父启蒙,少年又随师父左右,恩情似海,怎能与梅家毫无瓜葛?”

梅岭冷冷道:“那是谁教你做出背叛国家,劫掠百姓,视人命如蝼蚁的事来?”

我垂下头,咬唇道:“无人教我,是彦儿一人的决定。”

梅岭语声更加严厉:“那你如今眼看建康处处零落,百姓受战火拖累,感受如何?”

我急道:“舅父息怒!彦儿自知造孽深重,罪无可恕。天下平定之后,我一定尽全力让江南恢复如初,令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再不受战乱之苦。”

梅岭看着我:“你为躲避迫害投奔魏国,为统一天下率军与南越为敌,我都能勉强理解;甚至你纵容军队劫掠建康,也可以看作抚慰军队的无奈之举。可是惟独不能原谅你为求速胜水淹长沙!劫去财货还可以重新积攒,无辜死去的人你可能令他们复生?长沙上万户百姓的性命,你怎么可以置之不顾?”

我垂首听他训斥,不发一语。江原上前拱手:“梅公洞察秋毫,明白越王去国的苦衷,也知道两军交战必有伤亡,并不以此责怪,如此眼光实在令晚辈敬佩。既然如此,梅公也该谅解水淹长沙之举才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犹豫拖延,便是灭顶之灾,他身为一军主帅,一行一动牵涉几十万魏军生死,若只顾念敌方百姓性命,岂非失职?何况当时越军有二十万之多,本来便负有保护百姓的职责,明知我军筑堤淹城,却不告知百姓逃命,不是更令人齿冷?我想梅公不会不知主帅宋然弃军而走的事情罢?”

梅岭听了神色异然:“阁下又是何人?”

“晚辈江原。”

“原来你就是魏国太子,”梅岭再度看向他,“人言魏国太子贤明有德,说起话来果然句句明晰。既然如此,我便要再多问了,襄阳顽抗尚能保全,为何建康遭劫便约束不了?”

江原正色道:“晚辈日前被圣旨调离建康,越王在毗陵被越军残部围困,由是给了别有居心者可乘之机。梅公放心,我和越王正在全力补救,风波不日便可平息。”

梅岭看着江原沉思良久:“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补救。”转头对身边管家道,“去告诉几位族弟,我决定回府,他们若还想出城,可以自去。说罢并不看我一眼,重新坐上车辕,亲自挥鞭将马车向来路赶去。

我仍然跪在原地,目送他的马车离去。车走不远,一个老仆匆匆跑回来将我扶起:“殿下快起身吧!大人说,何日江南恢复安宁,若不怕他训话,可以去家中找他垂钓。”我听了一阵感动,眼眶微酸,却不愿人看见,急忙转头。老仆不知原委,微笑过来相扶道:“殿下快别这样,怎么还像小时那样怕训斥。大人向来面冷心软,其实对您十分爱护,曾多次向先皇上表为您说话,可惜都没有被采纳。”

我点点头:“请转告舅父,我一定会去探望他。”

老仆走后,江原在我身旁道:“这位梅公倒是明理之人,似乎对我魏国并无成见。原来他是你的启蒙业师?那便难怪了。换作一般人,还不早将你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怅然凝望着寂寂寥寥的秦淮河:“不管怎么说,见到舅父,还是多少有些安慰。母后的深恩难报,幸而还可以补偿给梅家。”说着转头看江原,“对了,你不是还要向江进问出赵誊去向么。我被他气得忘了,你怎么也忘了?”

江原听了,抚着胸口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被你吓忘了。”

我不觉一笑,继而想起江进:“我今天彻底与江进闹翻,你打算怎么办?这下皇上更有理由打击我了,再接下去就是要我的命了。”

江原严肃起来:“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大意到再给父皇机会?难道他手段使得还不够么?你放心吧,江进识时务得很,他每次有异常举动,不是瞅准时机就是得到了父皇认可。现在父皇已不需要他继续在建康为非作歹,他若还敢乱来,自己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上了马:“他的确很会挑选时机,不过这一次,我叫他永远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原看看我,跟我并骑徐行:“只是这样不行,你倒是出气了,可是从此与他的过节更深,总归是后患。麟儿临去关中时曾经特意向我求情,说江进已与你和解了,也想与我和解,许诺日后不再痴心妄想,愿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当时觉得晋王已经如此,若再追究江进的过错未免牵涉太多,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免得老父伤心,因此发兵南越前还为他说了话。本以为此事已完结,没想到父皇横生枝节要将你除去,又让他觉得机会难得。我看只要江进一天还在权力中心,便一天不会死心,还是找个机会将他发到南方去垦荒,彻底不要回来了。”

我摸摸燕骝的耳朵,讥讽地弯起嘴角:“到底是亲兄弟,你这也算救他。否则他一天不离开,我就与他作对到底,迟早将他弄得生不如死。”

江原微笑道:“好狡猾的表弟,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若不能再回中原,对江进来说已经生不如死了。”他说完不再继续江进的话题,自顾自地持缰望向河水,转而叹道:“战前我几次来建康,都适逢雨天,烟雨中的秦淮河的确叫人难忘,这样的美景任谁都会眷恋罢。”

我道:“可惜美景不再,不知道几时才能恢复旧貌。”

江原望了片刻,突然提议:“凝波舫还在,要不要去看看?”我不置可否,他已经驱马沿着秦淮河行走,边走边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凝波舫上做了什么?”

我瞥他一眼,断然道:“不记得!”

江原坏笑:“越王殿下,你又想到哪去了?我是问你记不记得我那时怀疑被人盯上的事。”

我慢慢道:“我只记得你行为不检。”

江原哼一声,探身作势要拉我的脸,被我躲掉。他见手指落了空,便不肯多言,卖关子道:“跟我来就是。”

不久来到秦淮河曾经最繁华的地段,果然见凝波舫的彩船还停靠在岸边。建康城破遭劫,画舫却似乎依旧在开张迎客,只是船外已无奴仆侍奉,直到我和江原登上船后,才有一个小丫鬟急急迎出,江原询问道:“凝云青扬两位姑娘还在么?”

那小丫鬟见到江原,面色大变,张口半天才道:“殿下请稍候……”她慌张地转身,跑进船舱内一个隔间。我和江原竖起耳朵听到她如此禀报:“姑娘姑娘不好了,那位韩王殿下又来了!”

隔间内一个甜美镇定的声音传来:“你慌张什么?韩王殿下来了乃是喜事啊。”她接着抬声朝外面道,“请稍等片刻,贵客驾临,奴家理应盛装接客。”

我低声哼道:“看样子韩王已经来过了,而且不止一次,他真是谁都不放过。”

江原却郁闷:“我和他长得这么像?”

我开始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开始觉得你们很像,不知为何后来越看越不像了。不过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别人难免觉得相像。”

江原忽然反应过来:“这么说,江进在建康胡作非为,打着你的名号,又顶着一张与我相似的脸,把我们两人都坑了?”

我冷笑:“你刚发现?”

江原搓牙:“好得很,我又找到一条弹劾他的理由。”

正说着,隔间的门打开了,眼前顿时艳光四射。只见凝云穿着极其华丽的衣裙走出来,如云的乌发上珠翠耀眼,水眸流盼、唇若脂蜜,艳丽无方。她袅袅走到我们面前,轻拜道:“让殿下久等了。”我和江原都愣了愣,不知是否一时被这艳光所惑,竟都没有应声。凝云却盈笑抬头,媚声道:“殿下……”她看了江原一眼,立刻呆了呆,再开口时已换了语气,“恕我眼拙错认了,两位贵客与小女子可曾见过?”

江原盯着她道:“凝云姑娘好记性,三年前也在这凝波舫上,我们曾有幸观赏到你与青扬姑娘的舞姿。”

凝云听了便不再试探,低声道:“不是奴家记性好,乃是太子殿下的风采不容人轻易忘怀。”

江原眉尖微扬:“姑娘到底是何人,怎么会将我认出?”

凝云叹道:“殿下既然来到此处,还请容我房内详述。”她将我们让到隔间内,等在房中的青扬立刻惊跳起身。她与凝云恰恰相反,虽然同样容颜秀丽,却一身素衣打扮,未施粉黛,看去远不如凝云艳光逼人。凝云见状慰她道:“别慌,不是韩王。”青扬这才向我们低身行礼,然后沉默地退向一边。

我问:“韩王来做了什么,你们这么怕他?”

凝云听了便去携住青扬的手,再次来到我们面前,拉她一同跪地:“韩王要纳我姊妹青扬为妾,青扬不从,他便屡次前来逼迫。这画舫已被韩王的人马盯住,我们插翅难逃,求二位殿下施恩搭救!”

我微微惊讶:“你也知道我是谁?”

凝云垂目道:“殿下名动天下,谁人能不知晓。”

江原目光深邃:“姑娘也不必虚礼了,我知道你过去是晋王的人,隐藏南越,借凝波舫之便,奉命执行各类结交或暗杀建康官员的任务。我那年来到此地,晋王有没有给你什么指令?”

凝云恳切地拜道:“殿下恕罪,我确曾得到刺杀殿下的命令,可是真正接触到当年还是燕王的您,才知无法下手。殿下风姿卓然,谈吐言行无一不令人敬佩,连身边的家臣都有君子之风。我虽属晋王府所辖,首先却是魏人,怎能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替晋王赢得先机?于是我放弃刺杀,自伤一剑,逃过了晋王追究。”

江原若有所思地看她:“原来那时门外之人果然是你。不过我当时正与人玩闹,行为可没有半点君子之风,看到难道不会误解?你放弃刺杀想必另有隐情。”

凝云唇角半咬:“不敢相瞒殿下,奴家过去对晋王言听计从,皆因一心报国,蛊惑和刺杀的也都是南越官员。晋王突命我加害殿下,这是违背伦常之事,我不敢做这千古罪人。而且奴家自从与青扬结为姐妹,一心为她赎身,预备将来抽身后带她回我故乡。假若听从晋王,事发之后,我一定难逃罪责,根本没有半点脱身的机会了。”

江原神情莫测:“原来如此。你既有心抽身,那晋王获罪之后,为何不走?”

凝云面色中露出一丝恐惧:“晋王出事后,我主动与晋王府密谍断了联系,不料韩王得知我的身份派人找来,我不得不留下为他搜寻南越情报。建康城破,我们本欲寻找机会逃走,没想到韩王随着魏军一起来了,建康到处是烧杀抢掠,只因为魏军要寻乐,画舫和一些酒楼才没被波及。谁知韩王前来找我,一眼便看中了青扬。青扬生性羞怯,不善言辞,向来接客都是由我挡驾,至今仍是清白之身,怎能眼看她落入韩王虎口?”她说着再次下拜,“我想方设法将韩王拖住,只怕拖不了多少时日。求二位殿下看在我为魏国做事多年,救我们姐妹二人离开,凝云永生不忘恩德。”

江原低头看她:“我救你并非没有难处。韩王手中有父皇圣旨,所以有恃无恐,连越王亲妹都已遭他侮辱,何况平常女子?我救你一时,却难保证他不会纠缠到底,到时你们又能躲去哪里?”

凝云面色苍白,低声恳求道:“殿下英明睿智,一定有两全之法。不管要我做什么,只要能与青扬脱身离开。”

江原想了一下,问道:“这么说,韩王在建康曾做了什么,你都清楚?”

凝云答:“晋王获罪后,韩王曾想代替晋王与赵誊联合,不过由于赵誊已经大权在握,没有成功。后来韩王便开始贿赂南越官员,令他们心向魏国。据我所知,他拉拢过大将军霍信,承诺只要霍信带军向他投诚,便许以他高位。”

我恍然,拉江原悄声道:“难怪霍信态度暧昧,既似准备归降,又迟迟不肯行动。他与你我二人都有过节,自然接受江进的条件更为稳妥。那日赵誊转移,江进支开宇文灵殊,坚持要自己追上前去,恐怕就是为了便于与霍信接头。我猜江进此举应该得到了皇上默许,否则以霍信的谨慎,怎肯听信他一面之词?”

江原听了哼笑:“岂止如此。我还猜霍信迟迟不降,恐怕是要给魏国献上一份大礼表达衷心,你想假若他带着赵誊人头来降,这是多大的功劳?你说的很对,霍信这样的人怎可能因家眷被控制便无计可施。他是精明透顶,等待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反倒楚尚庸是真的被胁迫,诚心劝说我与赵誊周旋,还求我解救他的家眷。”

我被他提醒:“看来不论霍信归降或是有别的表示,必定先让江进知道,这样既好得到接应,又能保证功劳不被埋没,还防备我们二人对他刁难。”

江原眉梢一动,阴险地笑道:“我本来还在发愁,若是霍信向我归降,到时为了安抚人心,便不能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绊倒。既然如今他自作聪明,那便休怪我无情!我想到一出好戏,没有这位霍将军参与可就不精彩了。”接着狠狠道,“看来江进不是全无益处,就让他做饵,钓起赵誊和霍信这两条大鱼好了,不幸被吃掉也没关系,免得我日后费脑筋想起他。”

我斜眼瞧着他那副仿佛把坏水涂在脸上的样子,问道:“什么戏?”

他很快收起满脸泛滥的阴谋气,朝我宠溺地笑:“你等着看吧。”我身上立刻一冷,退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江原不高兴地向我看了眼,转身对凝云道:“我和越王商议了,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保证永无后患,你肯不肯做?”

凝云忙道:“殿下请讲。”

“韩王右腿已经受伤,正在休养,你今夜扮作刺客,朝他伤腿再刺几剑。务必要惊动他手下护卫,让在场所有人知道是建康百姓不忿他恶行而实施刺杀。事成之后,我会以此为借口惩治他,夺去他的兵权。”江原顿了顿,又提醒她,“不过此行有一定危险,你可愿意冒险?”

凝云想了想,坚定道:“好,我愿一试。”

一直在旁的青扬忽对她道:“我陪姐姐去,若是成功,我们一起离开。假若姐姐遇险,我绝不独活。”

江原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青扬姑娘如果屈尊诱惑一下韩王,或许更容易成功。”

我看到凝云和青扬对望一眼,显然都抱了同生共死的决心,心中一动,上前拉开江原道:“方才太子殿下只是借此试探二位姑娘心诚与否,并非真要你们冒险。建康百姓皆知韩王恶行昭昭,哪里还需要多此一举?你们走罢,现在就可以走,我命箕豹军将你们护送出城。”

凝云吃惊地望着我:“越王果真就这样放我姐妹离开?”她又小心看看江原,并不相信他在试探。

我道:“不用看他,你们只管离开,一切后果由我和太子承担。”

凝云如蒙恩赦,这才拉青扬拜谢,激动道:“多谢二位殿下!”

我微笑:“只怕自此再难欣赏到两位姑娘优美绝伦的舞姿了,不知能否为我和太子殿下再舞一曲?”

凝云低身一福:“殿下不嫌弃就好。”

“上次你舞《越吟》,原来别有深意。如今终于可以还归故里,不如跳一曲归乡舞罢。”我边说边退到舷窗边坐下,又对江原示意。

江原不悦地走过来坐下,看着凝云和青扬退出房门,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想找个由头,把你刺了江进的事抹过去,免得父皇又借题发挥,你怎么就这么放她们走了?而且此举也可除去她再次被韩王利用的隐患,这凝云身有武艺,暗杀经验丰富,不会出问题的。”

凝云青扬二人还没准备好,几名乐师先敲门进来,开始演奏一些助兴的曲子。侍女摆上几碟简单的酒肴,又要为我们斟酒。我挥手命侍女退下,乘着曲声斜过身子,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我不想这样做。皇上既然最终选择不信任我,我也不愿给彼此再留余地。我就要让他知道,是我砍了江进,他没能一击将我杀了,我便让他彻底不放心!”

说着冷静地看向江原,“他是你的父亲,我不怕让你转告,他还有手段不妨一起拿出来,反正南越已灭,我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与他温情脉脉,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到他彻底容不下我那天,只要还剩口气,我便带着母亲远走,再不理会这个所谓舅父了。”

江原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凌悦,你说真的?”

我诧异:“为什么不真?皇上要烹了我又不是假的,你干嘛一副中毒的表情?”

江原看上去十分气恼:“你说这话时有没有想过我?你要走,我怎么办?还有,我何时跟父皇站在一边害过你?你这么说岂不心亏?”

我瞧他一眼,笑道:“说说而已,你急什么。”

江原面孔阴沉:“不准再说。”

耳语中乐曲忽停,只见凝云和青扬一前一后地进来,凝云换了箭袍,手里拿着一柄长剑,青扬也是劲装打扮,手中却握了一件仿似手鼓的乐器。曲声重起,凝云俏立中央,忽然长剑划了一个浑圆,曼妙的身形随之而动,立刻笼罩在点点剑光之中,如流星飞坠,绚丽无匹。青扬站在乐师旁边,手中一下一下击打着那件乐器,开始沉声吟唱。那乐器发出类似遥远战鼓的声响,配着低婉浑厚的歌声,带着一点淡淡的悲愁。

我专注地听着,许久低声道:“十五从军征,这首歌里的人跟我一样。只是我还没老,家中的人已经见不到几个了。”

江原还在气头上,揶揄我道:“了不起么,我十岁就随父皇出征了,十五岁的时候……”

“就娶妻生子了?”我不客气地回敬。

“哼!”江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要不是看你受伤……”

“我受伤怎样?”

我端起一小杯酒,正要放到唇边,江原顾不上生气,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下:“不知道自己身体么?”

我挑了挑眉,笑起来,悄声道:“太子殿下,这么久没见,你想不想我?”江原一怔。我却重新看向舞池,收起嘴角的戏谑:“我不会离开的。”

江原还是冷哼:“你也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我笑着续道:“因为我是这种人,永远放不下。我放不下战场上的戎马生活,放不下朝堂中的勾心斗角,放不下所有的温情和幸福、过错与残酷,放不下这个天下……放不下你。我从来不打算放下这一切,又怎么可能说说就离开?”

正说着,凝云一曲已经舞完,我站起来对门外的箕豹军叮嘱几句,向她道:“你们收拾一下就走罢,免得夜长梦多。”凝云和青扬再对我和江原拜了几拜,携手走出门。我待乐师都退下,掩上门回身看着江原,微微笑道:“太子殿下,还不脱下你密不透风的衣服。不管你有无念我,我可是想你想得胸口都疼了。”

作者感言

南州

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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