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握拳,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正要说推托几句敷衍过去,却见江原匆匆向这边走来。他面带愠色,上前抢过江进手里的酒坛,冷冷道:“你在这里喝酒,军队到底回来多少,有没有叫人清点过?”
江进已喝得半醉,微笑着对江原道:“大哥,你不是看小弟立功眼馋了吧?这种事自有军中司马过问,此刻来挑我刺未免不合时宜。”
江原看他的醉态如此,冷淡道:“我不跟你理论,现在东北方向伏兵没有消息,等酒醒了自己看着办罢。”说罢径直走到我面前,皱眉道,“你又喝了多少?跟我到后院去,凭潮马上过来。”
我悄悄在衣袖里擦手,笑道:“你饶我一天行不行?叫凭潮来扫兴么?”
江原冷脸,用力把我往后院拖:“庆功是别人的事,你有什么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我发笑:“我还有什么脸?早就丢尽了。”
江原微怒:“你不要脸,我还想要!我可不想明天听人传开,说越王阵前索恩,逼死昔日部下,然后没事人一样回来与人狂欢。”
我反问他:“难道这不是事实?”
江原哼一声,到了后院,直把我推进房里:“有意思么?你在我面前还装!”他继续把我按到床边,要帮我脱掉战袍。我揪住衣服不让他解,江原以为我醉了,于是好声劝说。哪知我捂得更紧,他一怒之下,把我反手按到床上,解了衣带往下拉。我挣扎,可惜头脑发晕,手脚不听使唤,到底被他脱下来。
我叹口气,乖乖爬到床上躺好,果然见江原阴沉地指着袖子上的血迹问:“这是什么?你吐血了?”
我转动不太灵光的脑袋:“鼻子破了。”又使劲想了想,补充,“不小心撞破了。”
江原面无表情:“难道你跌了个狗啃泥?”
“没有那么难看。”
“哼。”
这一声之后,江原许久没再说话。过了一阵,我反而觉得不自在,开口问道:“你还在?”
“嗯。”
“那怎么不说话了?”
“跟蠢人说话觉得累。”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把小命交待了。”
我摸摸自己的心口:“不会吧?”
“哼!”
江原猛地站起身,推开卧室的门叫道:“凭潮!”
凭潮神奇地远远应声,很快跑进门来:“见过殿下!”
江原向我示意:“给他看看,顺便算算他还能活多久,刚才好像又吐血了。”
我不禁恼怒,坐起身道:“江原!你咒我!”
江原冷冰冰道:“我咒你一百次,抵得过你自己折腾一次么?我看你也不用抢着攻打南越,还是痛快点,直接跳长江罢。彻底洗刷你的冤屈和罪孽,我肯定不再救你。”
“你!”我跳起来。
凭潮道:“躺下!”
我只得再躺下,凭潮拉过我的手腕,切了一会脉,又把我手臂放回,一言不发地起身收拾药箱。我不由得心虚,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凭潮平静如水:“没怎么样,你以后不用吃药了。”
“什么!”我大惊,扯住他,“那我……”
凭潮看我一眼:“这几个月作息规律些,多吃点好菜,别再趁人不注意胡乱敷衍了。”
“还剩几个月……”我彻底呆住,喃喃道,“我有余事未了,怎么能……”
凭潮鄙视地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颓然:“十几碗罢。”
凭潮愈加鄙视:“才十几碗就傻了。”
“啊?”
凭潮翻个白眼:“你自从南越回来,不但将身体搞差,而且郁结于心,终于这次战役达到顶点。幸好我早有准备,临战前给你下了猛药,只是你心中重压太过,又喝了许多酒,两相刺激,便吐了血。”
我拉住他问:“这么说?”
凭潮无奈:“于别人未必是好事,于你发泄出来却未必是坏事…”
我看江原一眼,笑道:“你不早说,我还以为真要被某人咒死了。”
凭潮讥讽道:“原来一代名将也会怕死?我起初也当搞错了,吐血后脉象反而平稳,还以为你回光返照了。”
我笑:“我不是怕死,是怕你家殿下从此形单影只,岂非可怜?”
江原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凭潮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递到我手中道:“放心,怎么也得等你把钱还清了。”
我低头看纸上的字,瞬间瞪圆了眼睛:“五十两!”
凭潮嘿嘿一笑:“殿下喝醉了,还是先画押罢。”
我迟疑地签上名字,突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千两!杀人啊?”
凭潮飞快收起欠条,压在药箱底层,轻松道:“五千两换殿下药到病除,难道不够便宜?”
我下床就朝他扑去,凭潮脚步腾挪,敏捷地躲开。我追着他奔到门口,江原便把我拦住。凭潮向江原微一施礼,正色道:“殿下,越王只需休养得当,便无大碍。只是他曾重伤动摇了根基,毕竟有不足处,不能太过劳心劳力。”
江原点头:“我会注意。”
我眼睁睁看着凭潮走远,转而怒视江原:“你去把我的欠债一笔勾销,不是你纵容,他哪有如此嚣张?”
江原瞥我一眼,回身把我拽回床上,凉声道:“你酒醒了再跟我说话。”
我不服气地想要驳斥,他点了我的睡穴。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躺在床上想起昨日的事,开始发呆。江原命人把早饭端进来,见我醒了,还是态度冷淡:“饿了起来吃东西。”
我道:“昨天的事我都忘了。”
江原摆碗筷:“那最好。”
我继续:“我怎么回到这里的?也忘了。”
“自己走来的。”
“是么?”
江原冷冷道:“我累了。”
我识趣地下床洗漱,等回来发现他已吃完了。我端起碗,只听江原道:“宋师承——”我埋头吃饭,江原续道,“暂时把他关在合肥城的牢狱了。”
“好。”我吃得很专心,“你打算怎么处置?”
“还没想好,想听你意见。”
“你先说你的罢。”
江原肃然道:“宋师承是个厉害角色,所幸在南越不受赵誊信任,这也是我不能轻易决断的原因。”他看着我,眼神犀利,“这次他被俘,固然是赵誊干涉行军,霍信不肯接应,致使他行为被动。但他也清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手下南越将士因你的离开而军心不振,临阵又因为对你顾念旧情,不肯出全力。”
我停住碗筷:“说下去。”
江原冷静道:“宋师承果然老姜弥辣,他看穿这一点后,便迅速采取了措施。这一举措,便是彻底利用南越士兵对你存有的旧情!他明知道那些士兵不会背叛南越,却口口声声让他们投靠你,用这一句话,将他们逼上绝路。用这上千人的性命告诉你南越旧部,你凌悦,绝不会对他们还存有旧情,日后对阵,他们自然也不该对你留情。”
我淡淡一笑:“你是要说,逼死他们的不是我么?”
“宋师承如果单纯被俘,固然要领军法,但他毕竟未死。法不责众,那么多中军护卫同时失职,更可能只处罚为首将领,而叫其余人戴罪立功。宋师承这么说,是有意逼迫他们以死明志,震慑你和在场魏军的心神。而他回去报信的亲卫,自然会百般为宋师承开脱,只字不提宋师承劝降的话,而将杀人罪名加在你身上,让还念着你的旧部心寒。从此,他们多数人便不会存动摇的心思。”
我在桌上握起拳头,低低道:“不论怎么说,我负了他们,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反正已经万劫不复,你不需帮我推卸责任。”站起来,“我去看看宋师承。”
江原拉住我:“吃完我跟你一起去。”
合肥城的监牢不大,犯人也不多,我和江原在狱吏的引领下来到狱中一个单独的土筑小间,见到了已经除了盔甲的宋师承。他安静地坐在油灯边,看上去更加黑瘦干枯。
我弯腰走进门去:“宋将军。”
宋师承微微颔首:“殿下。”
我道:“令郎已经安全离开,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南越境内,你不用担忧。”
他又微微垂目:“多谢。”
我坐到他对面,诚恳道:“是我该多谢你。但愿从此南越将士不再顾念与赵彦的旧日恩情,一心为国,这样我也更能安心。”
宋师承闻言动容,缓缓抱拳道:“是老臣故意逼杀将士,伤了殿下之心。”
我扶住他,淡淡笑道:“宋将军,赵彦千古罪人,你却没有唾骂我,便是对我容情了。”
宋师承滴下一滴老泪:“老臣一生愧对殿下,有何颜面再相责难。殿下被迫去国,老臣扼腕之余,也不能不为殿下重获新生而慰藉。”
我站起来,叹道:“宋将军暂且委屈几日,等到南越朝中有回音,我再来探望。”
宋师承漠然点头,表情却似不指望再回南越。
走出监牢,江原问道:“听你言下之意,是想让宋师承回国?”
我反问他:“你说呢?”
江原想了想:“南越若还想要回宋师承,那也未尝不可,我们可以顺带提几个交换条件。”
我皱眉:“赵誊若是恼羞成怒,这条件未必提得成。”
为了等南越朝中消息,我们准备在合肥多盘桓一段时日。
守卫通向扬州要道的军队在这日傍晚回来,兵力损失不多,却人人神情萎靡。原来粮仓被烧之后,魏军突然发现袭击的越军没了踪迹,急派出斥候探查,才知已经向扬州方向去了。他们只怕后路被断,急忙连夜追赶,直追到扬州城附近,才知中了越军的疑兵之计。正满腹窝火撤军之际,被不知何时埋伏在路边的越军冲出来一阵砍杀,幸好魏军人数众多,轻易突围,却仍旧心有余悸。
江进倒是比较大方地承认了安排有失,奖赏了士兵后便忙着回洛阳复命。
南越很快有回信,表示想迎回宋师承,谈判使者很快便到。洛阳也传来江德谕令,让江原全权处理此事。
两日后,人报使者来到,江原在郡衙主厅接见,我在下首陪坐。等到使者进门的一瞬,我们却都愣了愣,来人不是别人,是宋然。
宋然似不经意般向我投了一眼,面色平静地走到江原面前,微微施礼道:“南越特使宋然见过太子殿下。”又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交给旁边侍从,“这是我们陛下的手书。”
江原打开密信看了一下,笑得阴阳怪气:“宋将军是老相识了,不用书信,本太子也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宋然不动声色道:“礼当如此,岂能有失。”
江原一笑,摆手道:“请特使入座。”
宋然便入了对面客座,抬头与我相对,平静的眼神中似乎还带了别的什么。我也并没有刻意躲避,只是思绪一时凝滞,与他相互对视良久,竟没做出任何表示。
江原在上首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越王殿下,宋将军好歹是你昔时旧臣,何必见了面故作不识?”
宋然这才对我施礼:“见过越王。”
我淡淡回道:“宋将军乃贵客,不必多礼。”
江原明知故问:“宋将军此来可是为了令尊宋老将军之事?”
宋然面色平静地回道:“在下是为两国和睦而来。”
“和睦?”江原笑一声,“贵国利用卑鄙手段占我淮河大片城地,不过几月时间便又率大军侵略而至,请问两国和睦从何说起?”
宋然道:“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在下此来是为两国将来能够和平共处。虽然我国出兵在先,然而殿下领军有方,将我十万大军歼灭大半,已算扬眉吐气。我皇命在下转告,只要魏国肯放回宋师承,南越对此战损失既往不咎,两国从此罢兵,不再为国土之事相争。”
江原冷笑:“好霸道的言论!要我放回宋师承,贵国预备拿什么条件交换?”
宋然平静道:“没有条件。”
江原嘴角露出明显讥诮:“一国战败,居然还如此趾高气昂。宋将军凭什么认为,你这样空手而来,就能把人带回?”
“一时败退而已,并不能代表南越国力。魏国若坚持不放人,南越只有奉陪到底,更不惜与魏国誓决高下。”
江原似乎觉得这话十分好笑,本来端正的坐姿开始变得随意:“南越要与魏国大战?请问贵国太子有这个魄力么?”
宋然还是一脸沉静:“在下的警告是否属实,殿下一试便知。就算十万大军尽数覆灭,对南越不过九牛一毛,不知殿下肯不肯冒这个险?”
江原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看他,闻言嗤笑:“假若这就是贵国交涉的态度,那我们的谈判已经结束了。我看宋将军不是来谈判,也不是来救父,却是来这里消遣的。合肥城中美景确然不少,我找几个人为宋将军做向导如何?”
宋然站起来推辞,肃然道:“审时度势,长久之道。太子殿下若因一时意气做出错误决定,给魏国带来的将是灭顶之灾。”
正说着,侍从前来上茶。江原开始不合时宜地卖弄他的皇族做派,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饮茶,一闻二品从容雅致,看得我直想按住他头,叫他赶紧喝完开口说话。
江原放下茶盏,别有用心地笑:“审时度势,想必宋将军比我谙熟…我们魏人心实,只闻胜者王、败者寇,有求于人,便要先听对方条件,再看自己能不能接受。宋将军刚一开口,便如此咄咄逼人,便算我有意相商,城内外数十万将士如何答应?宋将军也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治军之难。一旦犯了众怒,叫他们知道我们打了胜仗反而受人胁迫,闹将起来,只怕不但宋老将军性命不保,连宋将军这特使也难出城门。”
宋然略略沉默,终于道:“愿闻太子殿下有何条件。”
江原冷淡一笑:“期望宋将军告诉贵主上知道,我魏国不是南越属国,没有再受勒索的道理,宋师承若想回国,必须答应四个条件:第一,南越承认战败,并昭告天下自己不义在先;第二,南越在沿江十个主要城镇开辟两国商市,允许魏国商人自由入境经商;第三,巢湖完全为魏国所有,南越但有一船进入,视为入侵;第四,越王乃我国亲王,南越不得以任何借口,煽动国民寻仇,假若越王有损,魏国首先怀疑南越,入境追捕罪魁或是以其人之道还之,恕不事先知会。”
宋然神色终于动了动,我也不禁皱眉,本来相商时并没有最后一条,被江原突然加上,实在别扭儿戏,不但此地无银,还弄得我仿佛成了城池领土之类的战利品。
江原见宋然迟迟不语,笑道:“这些条件不损南越半分领土财富,很容易办到。宋将军若事先没有准备,可以先派人回建康送信。宋将军尽管在此逗留,本太子十分乐意。”他站起来,走下台阶,“在下还有事,请宋将军先去客房中休息,迟一些我再前往拜访叙旧。”
宋然回礼相谢,问道:“在下牵挂义父,不知现在可否与他相见?”
我看到他眼中似有伤感之意,正想开口,江原抢先道:“宋老将军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宋将军可以迟些见他。”一手扯过我,笑着对宋然点头,便走出正厅。
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宋然静静立着,似有无限怅然。
一直被江原拉出院门,我瞪他道:“你提出最后那条件什么意思?嫌我不够出名?”
江原笑得既得意又阴损:“我想看看你宋大哥的反应,果然有趣。”
我踢他一脚:“简直胡闹!把我放在交换条件里,你是要南越人个个知道我叛国,争先恐后来杀我罢!”
江原搂住我,笑道:“有我在,怕什么?这是要赵誊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你的!”我一脚把他踹开,“我去军营里看看,叫他们准备回扬州!”
江原躲开,严肃道:“你去哪都行,就是去见宋大哥不行。”
我不满他态度:“凭什么?”
江原冷哼:“凭他看到你时眼神不正,凭宋然素来小人行径,说不定又会利用你……”
我正色道:“别说他小人,他有苦衷。”
“有苦衷就对做过的事心安理得了?”
我跨上燕骝,拉起缰绳:“我没空理你。”说着便向城外奔去。
江原不甘心地道:“总之你不能去见他!”
人都有逆反心理,本来我倒不想与宋然在公事以外过多接触,可是被江原一顿胡缠,我想到今日宋然表现,又想到宋师承,还是决定去见见他。毕竟我不想看到宋师承身死异国,相信宋然也是。
宋然这次只随身带了二十名护卫,没有副使,不知是否代表赵誊对他已经放心。可是南越如此苛刻,要想这般迎回宋师承,几乎是任谁都不可能办到,却派了宋然做特使,这又代表什么呢?
思索中,脚步已来到客馆之外,正要进院,却被守门士兵拦住:“越王殿下,太子殿下有令,没有他在旁,您不得单独见南越特使?”
我觉得好笑:“为何?”
“这……”一名士兵迟疑,“太子殿下说,您本是越人,要避嫌疑……”
我掏出令牌道:“你直接受命于我,谁告诉你听命于太子的?还不让开!”
士兵们恍然,急忙躬身道:“是!”
我扫他们一眼,将他们扫得不敢抬头,迈进门,又想起什么:“听我教令,没有我陪同,不得放太自入内。”
士兵们急忙称是,我满意地叫过院内一名士兵,叫他引我去宋然的住处。
客馆中房屋很多,宋然却选了最靠后的一间院子,他房中只亮了一盏灯,除此之外,院中到处都是黑沉沉一片。守在外面的护卫见我来到,急忙进房禀报,不多时便见宋然亲自开了房门,看见我后,便默默站在门口。
我站在阶下,淡淡笑道:“宋大哥。”
宋然却转开眼,自己让到一边:“殿下,请进。”又对护卫道,“你们都到院外把守。”
我进了房,只见房中昏暗,除桌上点了一根蜡烛之外,余物都隐没在黑暗里。不由轻声道:“你还是只点一盏灯。”
宋然静静地道:“现在更多时候不点。”
宋然曾对我说,他不喜欢点灯,不喜欢黑暗里的火光。过去不解其意,如今再见,才能体会他当时心中悲凉。可惜早已分道扬镳,再也没有机会坦诚相待。
我笑了笑,假作没有在意,径自坐到桌边,拿起他正翻看的一本书,轻松道:“宋大哥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多谢殿下,没什么不习惯。”
我放下书,微微诧异:“宋大哥怎么不坐?”接着毫不拘束地拉了他一下,笑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相处了,好容易有机会,今夜就闲聊几句如何?”
宋然默然在我对面坐下,我又笑着看他:“聊什么好呢?”
宋然抬头对上我的笑眼,怔愣了一下,眼眸就此定住,似乎再也不想转开。我也不觉看着他,彼此无语,又是对视良久。
也许他此刻正与我一样,想起了幼年时的无忧无虑,也想起了过去无数个烛光灯影下的忘情畅谈。
“殿下的伤,都好了么?”宋然突然开口。
“伤?哦,好了。”我惊醒一般,又笑,“前些天吐了几口血,似乎反而把病根吐没了。”
宋然放在桌上的手臂动了一下,又慢慢握起拳:“殿下下雨阴天时,还是要注意。”
我笑着点头,也问:“宋大哥还时常做噩梦么?”
“不大做。”
我由衷道:“那很好。”
宋然看着我:“只是总梦见小时候的事,和刘恒,和殿下……”
我转头:“往事不须再提。”
“对……往事不须提。”宋然机械地重复。
我不再看他,却忍不住问道:“赵誊对你信任么?”
宋然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不稳:“他没有理由怀疑我。”
我再点头:“刘恒还好么?”
“他到太常寺去任职了,我们很少见面。”
“他知不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罢。”
我沉默片刻:“你……能不能——”
我抬头,微微愣住,手腕被宋然牢牢握住了。他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我会关照他,你不用担心。”
我重新摆出笑意:“宋大哥,赵彦在此谢过。”这句话说完,本欲抽回手,宋然居然更紧地握住我,我想了想又道,“刘恒对你或许有误解,你该跟他解释清楚。”
“为什么不让我先对他解释清楚你的事?”
我笑:“有什么可说?他不知内情,或许还更安全一些。你知道刘恒虽从小有些恶趣味,可是遇大事从不含糊,甚至耿直得过分,他被调离御史台绝非偶然。因我一人,牺牲已经够多,难道我还愿再眼看昔日好友在面前血溅三尺?”
宋然听了,好像要安慰我般道:“合肥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霍信略有收获,朝中多人对这次匆忙出战有微词。赵誊也些心惊,正在急着安抚,不会再轻易触动其他势力,那一千近卫的家人都得到了朝廷抚恤。”
我淡淡问:“赵誊应该将我逼杀旧部的消息宣遍军中了罢?”
宋然似乎不愿回答,仍是抓紧了我道:“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荆襄守将自有判断。”
我低头:“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赵誊是否真这么做了而已——他到底有没有迎回宋老将军的意思?”
宋然缓缓放开我,嘴角略带了一点讥讽:“他只是畏于人言,不得不做做样子。不论义父最后回不回去,他早已准备撤去义父兵部尚书的职位,连顶替人选都想好了。”
“那你呢?”
宋然郑重地看我:“我若不想救出义父,就不会亲自来…”
桌上的蜡烛燃尽了大半,房中更加昏暗,我像以前一样,看不清宋然的整个轮廓。这样的相对,令我突然觉得莫名惘乱,站起来,在房中走动了几下:“你认为魏国提出的条件,赵誊会答应几个?”
宋然也站起来,他挡住了烛光,高大的身影几乎投遍了整个屋子:“我想,他会答应第二和第三。”
我表示赞同:“只重虚名,不务实业,赵誊作风。”又静默许久,才道,“宋大哥,你十分报仇心切罢?”
宋然似乎一惊:“殿下……”
我低叹一声,抢过话头,悠悠道:“我过去曾请求你留下赵焕性命,实在强你所难。现在想来,我既已背离南越,早无良知可言,何必又害你不能报仇雪恨?”
宋然十分惊异地跨前一步,手掌颤动,按在我的肩头:“殿下?”
我回身,眼中多了一抹水光,笑道:“如果不是怕你家族再次蒙受屈辱,真想不顾一切地把你拉来,如以前一样并肩作战。”
宋然全身一颤,似乎有什么情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我抱进怀里。烛光已灭,我全身沉浸在黑暗里,只觉此刻像极了一场梦。这亲近又疏离的情感,却是梦境里也不忍触碰的东西。
“宋大哥,答应我另一件事,”我声音很轻,牙齿的力道却将嘴唇刺破,“让赵焕活过今年冬天。”
宋然抱紧我道:“我答应殿下,不问缘由。”
我抬手,也轻轻抱了他。
从客馆中出来,我立刻看到一个模糊人影站在暗处,见我走近,冷眼寒声道:“抱够了?触景伤情,好不感人。”
我挑眉:“你何时去偷看了?”
江原讥笑:“随口猜测而已,越王殿下不会真的春色出墙了罢?”
我哼一声:“只能说,太子殿下屏息功夫见长,听墙根十分有前途。”
江原冷笑:“忘情若此,如何还能注意其他?越王殿下,宋大哥的怀抱温暖否?”
我继续往前走,口中道:“我们过去忘情拥抱的时候多了,太子殿下要为此喝醋,恐怕喝不过来。”
江原跟过来:“谁管你们亲还是抱!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看不惯某些人借机满足私欲!”
“你待如何?”
“如何?”江原咬牙,把我揪到面前,托住我的脸,狠狠吻来。
我被他缠搅得狠了,几乎窒息,推开他道:“嘴疼!”
江原眯眼:“你们摸黑的时候咬破的?”
我瞥他:“龌龊!
江原又道:“幸好时间不长,我早看宋然一脸急色,再待下去不定做出什么。”
“我看谁的眼神都比你正气!”
“下不为例!你要再让他继续碰你,我就剁了他!
我揶揄他:“为什么下不为例?本来还等着太子殿下破门而入大展氵爫壬威呢!”
江原哼笑:“现在施展也不晚!”忽然将我扛在肩头,从后门进了府。
我双脚悬空:“做什么!”
“吃了你!”
天快亮的时候,我裹着袍子把他蹬下床:“滚你自己房里去!”
江原爬上床,把我搂回怀里:“不去,我一走你就要去找你宋大哥了。”
我翻白眼:“我去军营!”
他坏笑:“我跟着。”
我不理他,自己穿上衣服,骑马出城。
交涉了几天,赵誊果然同意开辟两国商市,并承认魏国对巢湖的所有权,但是拒不承认战败,并对江原提出的最后一条表示轻蔑。江原的密谍在南越四处活动,又送出大量财宝贿赂朝中近臣,赵誊才勉强承认此战有违邦国相交之道。
宋然走进牢狱的时候,宋师承已经不言不语,枯瘦不堪。宋然迅速进门跪倒:“父亲!”
宋师承微微睁开双眼,冷淡道:“老臣朽木之躯,不敢劳动宋将军亲来。”
宋然低声道:“父亲有气,回国后,尽管出在孩儿身上。此刻保重身体要紧,请父亲用饭后,让孩儿侍候您沐浴更衣。”
宋师承苍然笑道:“太子殿下会希望老臣回国?”
我上前道:“南越已经与北魏达成协议,您可以安然回国了。赵誊本不肯许诺任何条件,是宋大哥极力周旋,才说服了他。”
宋师承笑起来,凄凉道:“一生为国,却为国所厌,纵是保全性命,终连累国家受制。老臣何颜?”他笑罢,直起身对我一拜,“请殿下暂避,老臣要跟逆子说几句话。”
我点点头,示意狱卒放下沐浴及换洗物品离开。江原却从拐角处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拉我来到他藏身偷听的地方。隐隐听见宋然道:“父亲当年对皇上立太子之事没有表示异议,如今又因何固执?时至如今,太子羽翼已成,纵然得势不正,继承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父亲只不过早一些侍奉新君罢了。赵焕当初做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也该是遭受报应的时候了。父亲不论对错,一味盲从愚忠,岂不是另一种助纣为虐?”
宋师承久不言语,末了道:“然儿,也许你说得对。老父已经风烛残年,对朝廷无用了,你若还有心,多照顾你弟弟子睦罢。”
等到里面响起水声,江原拉我走出牢狱,严肃地对将要跟随宋然去南越的魏国使者低声叮嘱。等了片刻,宋师承衣冠整齐,由宋然扶出狱门。江原迎上去,笑着护卫命捧过宋师承的战甲和兵器:“宋老将军多日委屈了,我父皇特命人送来一点礼物,请宋老将军转交贵国皇上和太子。我魏国土地贫瘠,拿不出像样之物,权当一份心意罢。”
宋师承礼节性地谢过,便与宋然乘上坐骑。魏国使者带着几车礼物跟在最后,缓缓出了合肥城门。
江原笑道:“宋师承这一去,我也轻松不少,只是放过宋然实在可惜。”
我回头命护卫牵过燕骝:“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江原也骑上乌弦,做了个狠狠劈砍的动作:“没什么,我只在想,如果哪天宋然撞在我手里……”
我甩马鞭在乌弦臀上抽了一下:“快把你家太子殿下驮走!”
乌弦一声长鸣,撒蹄飞奔。我轻抚燕骝,跟他耳语:“再过几个月,想不想去蜀川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