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骝的步子十分矫健,赵嫣南安安稳稳地坐在我怀里,忽道:“你不是我爹爹。”
我微微惊奇,反问:“你觉得我哪里不像爹爹么?”
赵嫣南专注地看着那些手执武器的士兵,柔弱与刚强的对比这一刻如此强烈。我越发小心地将她抱住,却听她又开口道:“我爹爹不会骑马,娘亲说的。”
我有些心酸,笑道:“这是爹爹后来学的,你娘不知道。以后你想学,爹爹可以教你。”赵嫣南想了一会才点头,我摸摸她的小脑袋。
对面江原已经骑着踏墨迎上来,劈头问:“哪里找来的小女娃?”说话间他看清嫣南的小脸,立刻又改了口,“这孩子谁的?是男是女?”
我故作得意地对他笑道:“这当然是我女儿,你看她不像我?”
江原眉梢高吊,明显的不屑相信,但面孔还是略略发黑:“跟谁生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抱住嫣南微笑:“太子殿下,难道我在南越做了什么,你事事都知道?”
江原不悦地瞪我,眨眼却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对嫣南道:“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嫣南看他一会才答:“嫣儿。”说完马上扭身投进我怀里,我笑着轻拍她后背以示抚慰,告诉她这个伯伯不是坏蛋,赵嫣南又慢慢回头,把半张脸埋在我手臂后面偷看他。
“嫣儿?”江原的表情忽然有趣起来,仔细看着嫣南道,“其实我觉得她长得不算像你,更像我过去见过的另一人。”
“哦?”我觉得他没见过关慕秋,不知为何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不由问道,“她还像谁?”
江原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位故人。”
“我认识?”我套他的话。
江原抖开缰绳传令大军开拔,又狡黠地贴近我:“彦儿,难道我每件事都要告诉你?”
我怒目道:“江原,你再叫一声试试!”
“彦儿,你爹爹真凶。”江原怪声怪气地低头对着嫣南眨眼,“伯伯脾气比他好多了,以后跟着伯伯玩,不要学你爹。”
我被他拐弯抹角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你叫的是嫣儿?”
“你说呢?我在跟嫣儿说话。”江原一脸正经,“越王殿下,虽然我们多日没见,孩子面前还是不要失态。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妨忍耐一下?”
我咬着字道:“到底是谁经常忍耐不住?”
江原睁眼说瞎话:“反正不是我。”说完又勾住我的马缰,“越王殿下,晚上找我商讨军务的时候记得不要带孩子来。”他压低了声音,可是没压住那股令人恼火的戏谑意味,眼神炯炯,十分欠打。
我忍住动手的冲动,凉声道:“那我找谁照料嫣南?”
“燕飞可以,燕七不忙的话最好,他以前经常带麟儿。”江原正色给我出主意,然后又趁我不备,伸指碰碰嫣南的脸蛋,“嫣儿这么可爱,不如我认作干女儿。”
我护住嫣南:“你想得美。”
江原坏笑:“那留着给麟儿?本来打算回到洛阳就给他准备婚事,为了嫣儿,我可以去把送给沈家的聘礼要回来。”
我捂住嫣南的耳朵,讥讽道:“自己吃嫩草,还要教坏儿子?”
“你是说你是嫩草?”江原更加来劲,假装记不起自己娶王妃的事,只是上下盯着我看,“啧啧……虽然是很嫩……”
我铁着脸挥鞭在踏墨身上抽了一下:“太子殿下,我看你是很想我待你粗鲁些!”
踏墨嘶叫一声,向前跑了几步,江原及时拉住它,回头厚颜道:“哪里,我是太想念,见到你不觉就高兴了。晚上我在主帅船舱内等你,粗鲁些我也不介意……”
嫣南在身边,我没法还嘴,脸颊憋得发热,只有故意跟他拉开间距。于景庭跟上来,微笑道:“殿下,这位太子真是比想象中有趣,难怪殿下肯与他共事。”
我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一声:“于兄,连你也取笑我?”
于景庭舒眉道:“世间能知殿下者能有几人,能知且能比肩者又有几人?我为殿下高兴,哪有取笑之意。”
我淡淡一笑:“但愿主宰天下之后,他还能一如既往,那我也能继续相信下去。”
于景庭道:“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来到采石矶码头,江边正停泊着无数艘各类战船,其中几艘楼船格外引人注目,上面的层层舷墙都以铁皮相护,前后用于进攻的拍竿高耸,过道中甚至有马匹穿梭,像江中拔地而起的小山,观之目眩。江原其实是特意来接我,从西面陆路进攻建康的大军由虞世宁负责指挥,而我和江原顺江而下,统筹两岸魏军同时进攻广陵、江都,最后对建康形成铜墙铁壁式的包围。
我抱起嫣南,同于景庭、燕七、裴潜等人登上楼船,江原已事先上船,带着赵敦诚等一干武将谋士郑重其事地重新迎接我。站在楼船顶层,视野刹那开阔,不但将浩淼的江水与两岸要塞尽收眼底,连建康皇宫中的楼观也遥遥可见。
嫣南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扒在垛口上看个不停。裴潜和燕七十分喜欢她,一左一右地逗弄,嫣南好奇地看着二人做出各种怪异表情,反而抓紧了我:“爹爹,他们真奇怪。”
我大笑,抱住嫣南抛了几下:“你觉得他们很傻是不是?”想到她终于开口叫我,又觉得百感交集。裴潜和燕七都一副败下阵来的表情。
此时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要到甲板上去。我正愁嫣南无人照看,燕飞笑嘻嘻地过来道:“殿下,把她交给属下罢。”我有些不信任地看看他,燕飞已经向嫣南说话,“你爹爹有重要的事,不能带小孩去做,嫣儿先跟哥哥去玩好不好?”
嫣南扭头:“我要去找娘亲。”
燕飞笑道:“找娘亲做什么,哥哥带你去学开大船,连你爹爹都不会。”
嫣南想想才道:“那只去一会。”
燕飞连忙答应,想要抱她,嫣南从我怀中挣下地自己走。我摸摸她的头,叮嘱燕飞好好照看,便让他牵着嫣南去楼下玩。裴潜和燕七对望一眼,嫉妒道:“这混小子居然靠自称哥哥得逞了。”
燕七点头:“狡猾。不然我们下次也自称哥哥?”
裴潜眼神痛苦:“我不,我有大哥了。你倒可以试试认个妹妹……”
我在后面将他们两个分别踢到一边,冷冷道:“少胡说八道。”
众人在宽大的甲板上依次列队,江原和我站在船头面向天地,当场歃血,率众拜祭战神和江神。接着江原宣读圣旨与讨伐檄文,号令全军一鼓作气,彻底推翻赵氏王朝,荡平天下。黑色的旗帜猛烈翻飞,各类战船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士兵,将士们的呼声震耳欲聋,冲霄的气势似乎能令江水为之断绝。
不久大船起锚,鼓帆驶向下游,耗费数月精心训练的水军就在此时倾巢而出,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显露力量。
曾为重镇的历阳,早已无法控制渡江的魏军。守将霍信等重要将领在长沙军队覆没时就被召入建康,成为赵誊依赖的最后希望。整个长江沿线,只剩下镇守广陵的赵葑和部分将领还在沿岸数个城镇布防。得知魏军全面来袭,越军水军号称的铁壁精锐之师也全部出动应战。
一时遮云蔽日的船帆布满整个江面,喊杀声在天际回荡。我让燕七把嫣南带到最里面的船舱躲避,自己和江原伫立在船头关注战况。这一处江流已趋于平缓,魏军借助上游落差的优势不在,只是占了顺风的便宜,不时将火箭射到越军船上。
越军部分船只顺风起火,浓烟四起,很快传到相邻的船上,魏军战船趁机用投石机向敌船抛射石块,将不少南越战船甲板砸穿。越军被迫跳水逃生,魏军则立刻驾船向江中放箭,由于越军多穿皮甲,很多人都被利箭穿透,被浪涛卷得无影无踪。
魏军几艘楼船也派上用场,所到之处,临近的南越战船都躲闪不及,被楼船附近的江水吸入,撞碎在楼船包满铁皮的巨大船身上。稍大一些的船只则被楼船上重达千钧的拍竿击碎,同样葬身江底。
战斗持续半日,到下午转了风向,越军也开始向魏军射出火箭,魏军慌忙用长长的勾拒将起火船只与自己的船隔开,起火的船则不断从江中打水浇灭火苗。但火势并不容易控制,被迫跳水的魏军越来越多。
由于魏军水军训练时,被我严令穿铁甲入水,他们被乱箭射杀的几率比之越军小了不少。越军见状,便驾船而上,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向江中戳刺。附近大片江水被两军士兵染成了红色,又很快被不断奔涌的江流冲淡,只有燃烧留下的焦灼气味一直在空中弥漫。
入夜的时候,双方都在船头点起火把,渐渐停止交战,退到江边码头休整。我把疲累熟睡的嫣南轻轻放到软榻上,盖好了被子,走出船舱去找江原。
江原正脱了靴子,随便坐在木几边描绘白日的作战图示,见到我进来,立刻连拖带拽地拉到身边,抱住我狠亲了一通,接着双手饥渴地在我身上揉个不停。我翻身按住他的手,也将他啃了一遍才放开。江原抱住我笑道:“凌悦,我还以为你有了女儿会不如以前,不想还有些良心。”
我摸摸嘴,掐住他往下的手:“今日到此为止,有没有探明对方主将是谁?今日越军打法凶狠,果真是事到临头,拼死一搏了。可是南越明明有楼船,却动未用,想是还有后招?”
江原手伸进我衣服摸了两把:“好罢。敌方主将还是你旧识,鲁达明和梁济山,不过统筹建康外围的主帅却是你的好三弟。”
我闻言叹了一声:“迟早的事。”
江原还是搂住我,点点矮几上的地图:“江上停战,岸上却还没停,今夜宇文念攻历阳,如果天明拿下,我们就到岸上去。莫衍已经在来此地的路上,这个老儿不但喜欢造兵器,还很渴望见到自己的兵器到底有多大效果,我成人之美同意了。”
我看到江原眼中闪过的狡诈之色,不由磨磨牙将他嘴唇叼住,用力合了一下:“太子殿下,你又有什么诡计?”
江原满脸坦然:“我想利用他把莫泫引出来,一举抓住,免得他再给南越铸兵器拖延我战时——这很卑鄙?”
我鄙视:“卑鄙一词,不足以形容太子殿下。”
江原无耻地笑:“自然,说我痴情更加合适。”我转身呕吐。
呆到半夜,我匆匆回房去去看嫣儿,江原正色道:“等上了岸,想办法把她送到洛阳罢,小女孩跟在军中太辛苦。”
我有些踌躇:“可是交给谁?她刚没了母亲,又刚认我这个父亲,只怕她到了洛阳想念亲人。”
江原捏捏我的脸:“你还真打算代替关慕秋做爹了?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听我说,你将她带在军中,整日颠簸,万一病了怎么办?上官皇后温柔贤淑,一定会喜欢嫣儿,先送到她那里住几日。等我们打完这一战,你回去想怎么养怎么养。”
我想想,恋恋不舍道:“暂且只有这样了。”
江原拉过自己的图纸:“走吧,嫣南第一次睡船舱,说不定会醒来找你。”
我出门时不觉回头看他一眼,是不是当初养育江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第二日,果然历阳城破,魏军又逼近建康一步。将水军交给赵敦诚等人后,我和江原上岸,进驻历阳以北的乌江。果然越军还有后手,斥候探明来报,南越几天之内居然在江中拉起铁数根链,又埋了数根巨型铁桩,令魏军战船无法再持续挺进。
江原冷笑道:“赵誊想出这种办法,足见已经吓破了胆,无法可用。我们大军临江静观几天又如何?”
我心里也赞同江原的说法,趁着战火暂缓,赶在嫣南被送走前的几天,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而嫣南也对我更加依恋,已经开始“爹爹”叫个不停了。
莫衍来到后,只到江中看了那些铁链一眼,就断定是莫泫之作,于是上岸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誓要找出迅速切断这些铁链的方法。
形势没有平静几天,斥候传来消息:“广陵来使。”
我和江原还没问出使者是谁,很快便有护卫震惊来报:“仪真公主就在城外,要求单独见两位殿下!”
我闻言不觉震动,刚刚站起来,却见江原的反应比我还要大。他话听到一半时已经跑到门口,此时正对门外的燕飞喝道:“备马出城!”
两人飞马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远远便见到仪真秀丽的身影。她身穿素色的窄袖箭袍,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身后白纱披风轻柔地飘舞,好像天际的白云只是她披风上的点缀。她在几十步外下马,就这样俏立在我们面前,眸子明艳如旧。
“皇妹!”江原毫不掩饰喜悦激动之情,不等踏墨停稳便跳下马跑过去,把仪真紧紧地搂进怀里。我放慢速度,在后面下了马,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相拥。不久,传来仪真轻轻的抽泣,江原立刻低声抚慰,我将视线转向一边。
等到仪真收住抽泣,从他怀抱中脱开,江原柔声对她道:“皇妹,外面风大,我们不如回城再叙。越王……他在等你。”
仪真抬起头,缓缓地望向我,她腮边仍挂着泪珠,那双眼眸美丽而沉静,几乎令人不忍直视。接着她坚定地朝我走来,明明这么远的距离,却好像因为她穿透般的眼神近如毫厘。而时至如今,我依然不知该怎样面对她。仪真反倒十分平静,她定定地看我一会,低身行了一礼。
我急忙闪身还礼,又虚扶道:“……公主殿下何必行此大礼?”
仪真微微一笑,目中有些苦涩:“几年来与殿下虽有夫妻之名,却无缘随侍左右,是仪真不幸。可是幸而出嫁之前竟约略见到殿下风采,闻听殿下亲口劝告,已算弥足珍贵。如今我还殿下一礼,也算回谢你提点之情,殿下如何不受?”
我又愧又疚,沉重道:“赵彦当初有意相瞒身份,以致辜负公主一生,早知罪孽万死难赎,公主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
仪真低声道:“殿下乃是受情势所迫,妾身如何能怪?就如我将错就错,与关慕秋继续假扮夫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现在南越剧变,新帝登基,你已无过去顾虑,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我闻言微微一震,竟不知如何作答。仪真问的,分明是我二人的将来,可是我要怎样向她解释?不由抬头看向江原,江原却不看我,牵着踏墨的缰绳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整理思绪,斟酌片刻才道:“越凌王已经从南越消失,与公主的婚约理应自动取消。赵彦已然臭名昭着,更配不上公主清白之躯。只期望干戈止息后,公主可以另择良栖,从此圆满幸福…”
江原听到我的话,突然快步走过来,沉声道:“凌悦你怎可胡言?南越凌王虽已不在,北魏越王却会名扬天下,彪炳史册,何来臭名昭着?我说过,只要仪真回来,立刻为你们重新举办婚礼,绝无玩笑之意。”
仪真一笑,好像早已知晓我的答案:“殿下之意,仪真已明白了,只是总觉得要亲耳听到,才算了却这桩心事。”她说着退后几步,吹起竹哨,将坐骑牵在手中,“皇兄,你不必多说,小妹早决定今生不再踏入江北一步,从此只按自己意愿生活。如果见到父皇,请代我这不孝女谢过他的恩情罢。”
江原面上变色:“真儿,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仍在记恨我与父皇,所以立下这种毒誓?”
仪真又后退几步:“小妹当初自己要嫁,并未受皇兄和父皇强迫,就算阴差阳错不得如愿,何必因此生怨?我在南越几年,过得不再是过去高楼自闭的公主生活,第一次感到脚踏人间的平实,才知道世事多舛如斯。而且皇兄忘记了么?小妹一直不赞同两国武力相向,这个想法至今没有改变。”
江原似乎有些焦虑,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仪真正色道:“小妹今日来,是作为南越使者与两位谈判。请你们停止进攻建康,南越君主不想再看到生灵涂炭,亦不想玉石俱焚,你们要什么条件,他可以尽力满足,只是需给他准备时间。”
江原皱起眉头:“皇妹,是否受了赵誊胁迫利用?难怪我派去保护你的人近来没有回音,他们拿什么威胁你?”
仪真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皇兄,你太多心了。难道小妹连管制这些人的能力都没有么?假若不能将他们控制,小妹现在也无机会离开建康,恐怕皇兄和父皇更是早已将我强行带回北魏了。没有任何人威胁我,包括南越君主也只是问我肯不肯做而已。”
江原冷声讥道:“不是穷途末路,又怎会想到前来谈判。难道我要南越江山,赵誊也肯拱手让出来么?他的话,只有骗骗皇妹罢了。现在大军压境,已经不可能有退兵休战之说。”
仪真不敢相信地看着江原,也加重了语气:“皇兄的意思是一点时间和余地也不会留了?你眼看着百姓挣扎受苦,却一定要武力覆灭南越?”
江原摇头:“不是我必须如此,这分明是赵誊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他说着向前拉仪真道,“皇妹,听话跟我回国,皇兄一定好好补偿你。再不会因为战略需要,让你在外受这种委屈。”
仪真抽剑挡在身前,冷冷后退:“难道善于用计的不是你们么?我如今才不得不信,当初父皇和皇兄将我送入南越,背后掩藏了一场阴谋,如今你们阴谋得逞,还要步步紧逼!已经有多少百姓受你们挑起的战火连累,难道一定要长江血满,你们才肯罢休?”
我着急地跟着上前:“公主快放下剑,小心伤了自己!我身为南越人,自然不愿看到百姓受难,可是太子殿下的顾虑不无道理,如今南越已经是大厦将倾,赵誊本就善使阴谋,真假难测。太子是你兄长,他绝不会害你。”
仪真伤感地笑:“越王殿下,这场阴谋的最大受害者分明是你。我兄长真的这么好,令你一心一意帮他说话,反过来攻打自己的国家和百姓?那些战后惨状,连我一个外人听说都心痛不已,记得殿下也曾告诉我,战争不过是高位者邀功之途,损人损己,生灵涂炭,如今却全都变了么?”
听到仪真质询,我不由微微叹气:“公主误会了,我并非对南越百姓无动于衷,也不是盲目赞同你皇兄。你也知道天下大势,顺行则昌,逆行则亡的道理。到今天这样局面,唯有速战速决才能减少更多损伤。我当然希望赵誊是真心为了百姓,才托付公主前来取得魏军信任,让他有机会献城归降。可他真是这样的人么?公主想一想,假若赵誊投降是假,只是利用你来争取时间,又要让其中多出多少曲折,白白赔上多少魏人和越人的性命?”
仪真听了,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只要有一丝避免伤亡的机会,难道不该努力争取?眼看南越朝廷已无还价余地,赵誊总不会愿意死无葬身之地,难道就不能相信他为了保命作此决定?”
我苦笑道:“公主太善良,不知道这世间多少阴暗与心机。我与公主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虽然改变了你我命运,却改变不了各人心中执念。赵誊处心积虑,将权力看得重过一切,就算没有这场联姻,也总会找到机会置我死地。如今他掌控下的领土虽已所剩无几,但我宁愿相信他想拉上所有人为他陪葬,也不能相信他会像刘禄一样,甘愿拱手让出皇位和手中的权力。”
仪真又思索片刻,目光坚定道:“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会有不肯低头的傲气。我来之前,南越皇帝的顾虑之一,便是怕归降之后落得刘禄一般下场。只要殿下同意保证他和家眷的性命与尊严,也确保归降后百姓不受屠戮,半月之内,我可以说服他让出治下所有南越城池,包括建康!”
我一愣,料不到仪真有如此勇气承担起化解干戈的使命,她要尽己所能保护无辜百姓,并非说说而已。江原也有些惊讶,但他显得比我笃定,意味深长地对仪真道:“皇妹,是大哥对不住你。当初觉得只要你嫁得高兴,便无需将许多事说太清楚,也从未明白告诉你,将你嫁去,其实不是为了两国交好,而是为了离间南越朝中势力。你从未将南越当做敌国,如今眼看两国流血冲突自然难以接受。大哥向你保证,魏国统一天下之后,定将南越百姓一视同仁,竭尽全力为民造福,尽快抹去战争阴影。你喜欢江南风光,不喜欢回去受宫廷束缚,我便命人在建康给你建造府第……”
仪真听得目中含泪,却仍是打断他:“皇兄疼爱之情,小妹一直知道。可是皇兄就不能在此时怜惜百姓么?南越既然已是囊中之物,为何一定要选择抵死血战?难道只有这样才算赢得彻底?”她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我从广陵而来,镇守广陵的是你过去最疼爱的三弟,建康城中,也有不少你的至亲挚友,每当他们跟我见面谈话,都对你念念不忘。你忍心不给他们一点机会,要他们被迫与你为敌?”
我抿紧了唇,默然不语。江原上前一步:“皇妹,你跟大哥回城,看一看我们那些远离故乡的魏国将士,听听他们的愿望和心声。他们许多人抛妻弃子,甚至将生命留在这里。为了什么?我魏国俯首称臣近二十年,这种屈辱非全胜不能洗刷。不是大哥与越王无情,是箭在弦上,情势所迫,容不得一点失误。”
仪真又后退几步,对我二人点头道:“你们都是一样,宁肯血战得胜,不肯接受归降。你们的考量我一个女子理解不了,但我却知道多少百姓都不愿是如此结果。皇兄不用再劝,战乱止息前我会与越军在一起,为保护越国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为江氏皇族赎一分罪孽。”她说着回身跨上马背,扬鞭拨转马头。
“皇妹!”江原大声叫她,接着也飞身上了踏墨,“皇妹休走!”
仪真将宝剑横在颈前,淡然道:“皇兄不必追赶,也不必以小妹为念,大家各自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便好。”
江原焦急道:“皇妹,你此举糊涂!我既不答应与赵誊谈判,怎么能放你回去?倘若越国将你扣作人质,大哥焉能弃你不顾!”
仪真一笑:“那大哥就当我同二哥一样,任我自生自灭罢。”
江原面色倏然沉冷:“你以为大哥是什么人?”
我也赶上前去:“公主,是晋王逆反,令太子险些死于非命。最后他得以免去死罪,还是多亏太子于伤重时向皇上求情。你这么说不是伤他之心?”
仪真深看我一眼,悠悠道:“我顺口说来,别无它意,越王殿下何必心急?”
她说罢,另一手拉紧缰绳,转头欲走,还是被江原挡住去路:“皇妹不可任性!”仪真抬起倔强的眸子与他对视,兄妹二人谁都不肯让步。我回味她的话,只感到仪真暗有所指,不觉微微尴尬,一时不知该怎样出言劝说。
正在僵持之时,前方有马蹄声响起,不久只见一队魏军与一队越军相互紧咬,一路驰来。我看清越军为首之人,心下更是大惊,丢下这对兄妹拍马上前,只怕他与魏军冲突起来。拦在他们前方,高声对魏军下令道:“放他一人过去!”
魏军立刻都调转马头,将跟随的越军拦住。赵葑却好像没看见我,径自策马从我身边跑过,面色焦虑地朝仪真喊道:“公主!”
仪真见到他,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赵葑殷切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将目光落在剑上,显得十分激动,“他们是不是为难你!”说着冲向江原怒道,“北魏太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妹的么?你居然想逼死她!”
江原目光沉冷:“三殿下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我们兄妹之间,不需要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仪真摇摇头,对赵葑道:“殿下慎言,皇兄只是不愿让我再回广陵。”
“为什么?”赵葑追问了一句,忽然明白,“难道他们竟然不肯答应谈判?”
仪真表示默认,低声道:“皇兄怕我被越军当做人质,反过来威胁魏国。”
赵葑听了更加激动:“这绝不可能!只要有我在,绝不会有人敢碰你!”
仪真淡淡一笑:“多谢殿下。皇兄不接受南越归降,执意与越军血战,仪真只是想回到越国略尽薄力,为无辜的南越百姓做些什么。”
赵葑头也不回地向我这边一指,语气迫切:“那他呢?他绝不会重回越国,公主难道不与他一起?”
仪真缓缓垂眸:“三殿下,这本来便是子虚乌有的一段婚姻,仪真从未想过能与越王再续姻缘。所谓越凌王妃不过是一句空言,徒增世人笑谈罢了,请殿下别再提起,免得令人难堪。”
赵葑眼中尽是怜惜:“那公主肯相信我么?但有所需,赵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他拔剑出鞘,“公主若果真要离开,我便为你挡住魏军。”
仪真似乎被他感动,动容道:“在建康时多蒙殿下照顾,仪真已经感激不尽,怎可此时连累于你?殿下请回,皇兄知道我的性子,他不会过分为难我。”
江原见仪真毫无动摇之意,突然抬剑指住赵葑:“三殿下如想跟我皇妹一起留下,我求之不得。”
仪真立时咬唇将剑刃逼近自己皮肤,冷冷道:“皇兄若下毒手,小妹绝不偷生!”
江原哼一声:“要保他性命,皇妹就跟我回城。”
“皇兄!”仪真声音发颤,显然从未曾受过兄长这种威胁。
我知道江原并无把握留住仪真,只是在作赌注而已,当下驱动燕骝上前,拦在江原与仪真之间:“我们不答应与赵誊谈判,却可以接受广陵归降,不知道公主和岭南王意下如何?”
仪真一怔,赵葑却回味过来,大声骂道:“赵彦!你以为别人如你一般毫无廉耻,下流卑鄙?我本就不赞同皇兄做法,更不屑卖国求荣!你听着,我赵葑与你势不两立,广陵三万守军誓要血战到底!”他看向我的目光怨恨已极,透着一种绝望的愤怒。我忍不住叫他一声“三弟”,他却更加怨毒地看我:“谁是你的三弟?我赵葑的亲生兄长只有一个,越王殿下怎么乱认亲?”
我沉默一下,低声道:“既然如此,请公主与岭南王速回广陵,备战魏国二十万大军罢。”
赵葑看着我长笑:“本王期待着那一天!”
江原欲阻止,我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摇了摇头:“不要勉强了。”接着便命魏军让出道路。犹豫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请岭南王说到做到,保护好仪真公主。”
赵葑冷哼:“不用你来多言!”挥鞭便走。
江原叫住仪真:“皇妹!”仪真在马上对着他遥遥一拜,也随赵葑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