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少女坟墓上的瓦片
第一株觉醒的茛苕生于一方坟冢。
坟里埋葬着一位少女, 她的少年恋人在坟前待了二十七个日夜,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重新启程。他临走时往爱人的坟冢上盖了一片瓦,未免雨水淋湿了青草地里的芳魂。就在这方瓦片下, 一株不起眼的茛苕懵懂觉醒。
此后, 茛苕渐渐成族,它们以细腻、敏感著称, 阖族隐于山林。每一株茛苕成年后多选择成为女子, 择一幽地,不问世事。
芬却是个例外。他在将醒未醒之际被人类当做普通花草铲回了院子,成了众多装饰植株中的一员。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尤金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尤金参与的那一部分几乎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
他与尤金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不止有伤痛和怨恨, 也有许多微不可查的温情。她给了他庇护之所,手把手地教会了他如何认识这个世界,没有尤金, 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尤金患上了大多老人常见的毛病, 她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前一刻正与他说话,下一秒却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作为那个时代少有的女长官, 她一生跌宕起伏, 战功赫赫, 但她不爱说那些功勋, 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场漫长的恋慕。
“我们见过的, 但是他不记得我了。”年迈的尤金露出少女般委屈的神情, “那个时候我被俘虏, 被关在那么大的一个……一个钟楼里, 他们要拿我做实验,还有好几个和我一样的人被关在一起。他们往人的骨头里灌一种可怕的东西, 能让骨头变得像刀刃一样锋利。”
“他救了我们。”尤金的眼里有光,“他就像……就像一团火,像太阳,就这么烧了进来。”
芬已听过无数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红方A,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但在尤金的故事里,红方A是一个英雄,一个绅士,一个完美却冷情的男人。
“后来他被捉住了,就在我的地盘。”尤金捂着心口,“我知道,他杀的那些人已经不是‘人’了,他这么做是对的,但是我没有证据,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大家讲。”
“所以你就私放了他?”芬故意问,“他根本就不记得你,不懂你的心意,你却因为他什么也没有了。”
尤金怔住,下意识反驳:“他懂的,我说了。”
嗯?芬挑眉,这倒是第一次听她说。
尤金眼里的光很快地黯淡了下去:“那天晚上,在地牢,我把心意同他说了。”
“他拒绝了我。”
尤金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说,很抱歉,他不会爱人。”
“我知道,那是假话。终有一天,他会遇到他爱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不是她。
芬下意识问:“你挽留他了么?”
“没有。”尤金目光坚定,恍惚间又有了当年的风采,“我的心意只说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过了许久,尤金握住芬的手:“Yee……”
芬知道,她又开始犯糊涂了,但依然温柔地回应:“我在。”
“真好,我许的愿成真了。”
尤金的葬礼只有芬一人操持,她的家族没有一个人前来观礼,那些视荣誉为一切的人们认为,尤金是他们的耻辱。但芬对此不以为然,因为那些人曾经的荣耀,也是尤金带给他们的。
最后清理宅子的时候,工人奇怪地问:“为什么这里有笼子,房子里没有宠物呀?”
芬看向那个四面如铁桶般不见光的铁笼,以及散落在笼子里的锋利器械,眼眸渐冷。
“烧了吧。”他说,“统统都烧了。”
把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一并烧死在这里。
离开这座宅子,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扮演女人。他的形容姿态与其他女人一般无二,但每到深夜,他脱去身上的伪装,看着镜子里属于男人的躯体,怒火便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本不该有这样的人生,无奈进了错误的躯壳。
他辗转过许多城市,用过许多假的身份,最终决定在多伦下榻也不过是一场意外。
松胡广场上奄奄一息的男孩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他从福利院跑出来,险些被捉去蛛巷。男孩抓住芬的脚踝:“救救我,我会报答您。”
芬笑了,蹲下身问:“你怎么报答我?”
“我会干活,洗衣服,做饭,我都会,您怎么使唤我都行,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芬静静地看了他半晌。
“你有名字吗?”芬问。
“塞翁。”男孩答。
芬将塞翁带回了临时的下榻处,随后他盘下了国王十字街的一家咖啡店,两人在多伦扎了根。
塞翁是个实在的孩子,如他承诺地那样包了家里所有的活。芬看着他,仿佛看着当年为尤金跑前跑后的自己。
塞翁逐渐长大,也意识到了与之相依为命的人似乎尤为受到时光的青睐。他的个头已经超过芬,但芬还是十年前初见的模样。
他还发现,这个自称“安琪”的女人,似乎不是女人。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学了木偶戏的手艺,在松胡广场上支了一个篷子,开始尝试着赚钱养家。
他把赚来的第一笔钱塞进了芬手里。此后的每一笔,都给了芬。
芬没自然不会要,少年却固执地说:“安琪,拿着,我可以照顾好你。”
芬只觉得有趣。
随着塞翁年龄的增长,围绕着安琪和塞翁的闲言碎语开始多了起来。芬知道,该换身份了,这一次他打算换一个男人的身份。
谁知塞翁不知察觉到了什么,跑来他面前说:“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说罢担心芬没听明白,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强塞进他手里。
芬低头,那是一个水晶发夹,足以顶掉塞翁一个月的收入。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芬问。
“不知道。”塞翁说,“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是人类。”芬说,接着把自己描绘成可怕的吃人的族裔。
“你会吃我吗?”塞翁又问。
芬语塞。
年轻的男人咧开嘴笑了:“你不会吃掉我。就算你想,我会让自己变得更有用些,这样你也不舍得吃掉我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塞翁说,“他们说我们是小夫妻,那我们就是咯。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们就更般配了。等我老了,或许就要换你做我的女儿了。”
小兔崽子,说话没有分寸,芬拿起鞋子就砸了过去。
塞翁灵活地闪避,嗖地跑开。跑开两步后又不怕死地折回来,巴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芬:“反正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待在你身边。”
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般配么?”
门框后的青年人忽然红了脸。
“你不是很会说么,”芬嘲笑他,“现在哑巴了?”
塞翁大步走到了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芬惊愕地瞪大了眼,竟也忘了反抗。
“般配的。”塞翁一吻罢,没有松手,“只要未来你别嫌我老。”
然而芬还是换了身份,对外宣称是塞翁的弟弟。但他心里开始生出别样的念头,如果能够换一个身躯就好了。
他去到蛛巷,见了几个巫医,但都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茛苕叶从雕塑的躯体中剥离。最后一次去蛛巷时,他碰见了一个扮作小丑的黑魔法师,那个人给他指了一条道路。
“虽然这样的方法有风险,但是你可以拥有一具完美的,鲜活的躯体。”黑魔法师说,“还有一个问题,把本体剥离之后你就不再享有永生,你可要想好了。”
芬心动了。明知这是陷阱,是诱惑,但心底的欲望盖过了理智。
“没有关系。”他说,“我可以放弃永生。”如人类那样与伴侣相携着过完一生,未必就输给漫长却孤独的永生。
“好的,成交。”黑魔法师满意地笑了。
从那以后,芬开始物色满意的躯体,将她们诱进国王十字街咖啡馆,石化后摆在后院里。但他迟迟没有动手,心里仍在天人交战。
哪怕他做得再隐秘,还是被塞翁发现了。
“你在做什么?”塞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快把她们放了!”
“如果我说不呢?”
塞翁哀求:“躯壳有那么重要吗,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芬冷冷地说:“我在乎。”
二人自此冷战。
贝丝的死让他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芬直到走上绞刑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储藏在后院的石雕自己解除了石化,还死在了他的房间里。偏偏塞翁提前结束了木偶戏,回来时恰撞见他在搬运尸体。
一切都是那么巧,仿佛有人精心布置。
两人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当夜,芬将贝丝肢解,做成了人偶。
此后便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发不可收拾。
贝丝的死给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个案子牵扯到了黄金谷马戏团的主人。马戏团里的那些人都不是普通人类,惹到他们将带来怎样的后果,芬很清楚,但他已无法回头。
只是没想到,塞翁竟替他顶了罪。
等待与塞翁再见面的日子,他叫来了那个东国少女。
“你说过,只要我认罪,你就给我造一具新的躯体。”他说,“我想要一具和塞翁一样的躯壳。”
很快,马戏团里鼎鼎有名的巧手安格鲁送来了一具由海藻缝成的躯壳。这个躯体看上去与塞翁一模一样,真假难辨。
就等今夜,他去地牢与塞翁见面了。
眼下还剩一些时间,他能做些什么呢?
芬翻了翻行李,拿出了自己曾经刻的木偶。他想起尤金尚在世时写给红方A的情书,很短的句子,却让他记了许多年。
他拿起刻刀,一边咳嗽,一边刻下了几个句子。
句子写了,是要给人看的,可是他特意挑了不起眼的地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塞翁:
我已离去,
但爱没有。
——卷三·《皮格马利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