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斗牛
大雪纷纷扬扬, 清晨的光线阴柔柔的,打在塔楼的窗玻璃上。
白薇裹着毯子,靠坐在窗边的摇椅中, 一边啜着热腾腾的红茶, 一边翻着膝盖上厚厚的神话传说。她脚边的地毯上摞了好几本童话书,像一座小塔, 歪歪扭扭地立着。
这些童话与神话讲着光怪陆离的故事, 会飞的鱼,食人的树,怕光的血族,魅惑人心的蝶。
唯独没有能随意变幻容貌的人。
或许, 那不是人,只是长得与人相似罢了。
若是早几年,白薇是不会把这些故事当真的, 但谁又能想到她自己便是一只九命猫呢?
如果没有那场死亡, 她将毫无所知地带着一身地藏血直到百年, 那么终其一生她都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而莲夫人说与她听的那些狸族传说, 便永远只会是传说。
但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 她还是成为了九命地藏。
一只流落在异国他乡的九命地藏。
她不知为何莲夫人要带着她漂洋过海来到多伦, 也不知为何莲夫人临终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 但她相信莲夫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也许这些秘密会随着莲夫人留在汉文手札里的指示一点点揭开。
白薇正要给书本翻页, 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 往壁炉里又加了一段木柴。
这里本是莱昂马戏团放杂物的阁楼, 被管家老霍普收拾成了勉强能住人的小卧室,但即使壁炉生了火, 这个背阴的房间依旧冷得叫人发疯。
老霍普也没辙:“唉,没办法了,整座宅子就这里清净些。我再给你加个火盆吧?”
白薇无奈:“谢谢。”
她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敲响了查令街58号的大门。那座大理石房子像一只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黑夜之中。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半张稚气的脸。
应门的是个少年,身量未及白薇的肩膀。他懒洋洋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有什么事吗?”
白薇:“我找莱昂。”
“莱昂不在。”少年说罢就要关门。
白薇迅速卡住门:“我可以等他回来。”
少年上下打量了白薇几眼,开了门:“跟我来吧。”
门后是一个窄窄的回廊,再往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四面悬着几盏马蹄灯,摇摇晃晃在夜雨中。昏暗的灯光隐隐勾勒出了院内草坪的轮廓,以及院子中央那个白色的喷泉雕塑。
“科恩,这是谁?”
白薇一愣,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可问话的声音却近在咫尺。她见那少年仰头对着空气说;“找莱昂老大的。”
突然一阵风过,有人如鬼影般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
“你要找莱昂?”那鬼影垂着头看向白薇。
白薇这才看清面前的男人。他身材极其高大,白薇需要大幅度地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一头短短的灰发桀骜地炸开,像怎么也抚不顺的杂草。他面色不善地看着白薇,仿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不耐烦。
“是。”白薇说,“听说他不在,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灰发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等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
白薇眉心一蹙,她以为莱昂不过短暂地出了一趟门,她在这里稍等片刻就能见到他的面,未料莱昂似乎短期内回不来。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白薇说,“多久我都等,只是我现在没有下榻的地方,请问能不能暂时收留我。我可以给你们干活,来贴补开销。”
灰发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似他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番回答。
令人心惊的是,笑声不止这一道。无数的笑声,高的低的,粗重的尖细的,从院子的各个角落传来,这空荡荡的院子竟似不止一人。
“啊哈哈哈,女人,又一个追着莱昂追到了这里的女人。”
“咱们来下个赌注,赌多久她会哭着从这里跑出去,我赌十分钟,两个银元。”
“行吧,那我赌五分钟,一个金币!”
四面的嘈杂之声悉数落在了白薇耳中,她见昏暗的院子里浮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但又看不真切,想找到声源,却无处下手——就像这个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盛满了目不可见的幽灵。
“可以啊。”灰发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不过我们这里只缺个看门的打手,你看你行不行?”
白薇不用想就知道,这家伙在刁难人,但她只能点头,否则出了这个院子,再想进来是不可能的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莱昂。她对自己这副身体不甚了解,甚至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单凭她一个人摸索费时又费力,她亟需一个领路人,这个人就是莱昂。
莲夫人给了她莱昂的名字,说明莲夫人信任莱昂,而白薇信任莲夫人,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哪怕此刻院子里的情况不太对,她也没想着要逃跑。
“可以。”白薇一口应下,“我需要做什么?”
四面的笑声更大了。
灰发男人指了指院子里黑暗的某一点:“你得和我们的看门狗打一架。赢了说明你能胜任,你留下;输了,大门在那,请滚蛋。”
男人话音刚落,就见黑暗里走出一个铁桶似的男人。白薇有些蒙,那里分明先前什么也没有,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人?
院子里的怪笑放肆极了。有人啧啧轻叹:“可惜了这么个漂亮的女人。”
立刻有人回应:“不怕,如果她被撕坏了,我可以帮你把她缝起来,保准看起来和新的一样。”
白薇仰头看向那只“看门狗”时,心内仍惊疑不定,直到对方一记铁锤砸来,才将她魂飞天外的神智给震了回来。
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个肉眼可见的坑,白薇登时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在满院起起伏伏的呼声中,白薇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几次攻击。突然,那铁墩似的男人瞅准空隙,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像玩提线木偶一样,狠狠将她抡在了地上。
白薇只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头皮针刺一样疼。她还来不及去看她的肋骨,就见那铁块头的大掌伸了过来。
这一次,他对准的是白薇的脖子。
白薇顾不得其他,当即一矮身,从铁块头的胯-下窜了过去,接着迅速反身跳上他的背,曲肘击向他的颈椎。然而,她的肘就像敲到了个厚厚的铁皮,对方不见反应,她却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铁块头怒了,企图将脖子上的白薇甩下去,但白薇仿佛一尾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白薇触手可及的地方,是铁块头的眼睛,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她本可以戳瞎他的眼睛,但她没有。她觉察出来了,这家伙虽有一身蛮力,但行动间并不灵活,脑袋似乎也不太灵光,也许她能用别的法子制住这个大块头。
她突然像游鱼一样向下一滑,倒挂在男人胸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曲肘击向他的腹部。这力气大得出乎她的意料,只见男人被这力道击得双膝着地,整个人在满是雨水的泥地上生生向后滑出了十六英尺远。
隐在黑暗处的旁观者们笑不出来了。
“我的乖乖……”
“坎昆这是……被一个女人打得跪了地?”
铁块头仿佛遭遇了奇耻大辱,他大嚎一声,翻身跃起。等他再度双脚着地,泥地上的壮如铁墩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约七英尺的斑头斗牛犬。
白薇惊诧得瞪大了眼。她的脑袋有一瞬的放空,这“看门狗”竟真是一条狗!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斗牛犬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这斗牛犬比那铁块头灵活了不少,竟咬住了她的长发和裙角,将她踩在了脚下。
白薇躺倒在泥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斗牛犬尖利的牙齿向她刺来。
原本看热闹的那些鬼影人竟不再发笑,雨夜的院子里一瞬间静得出奇。
斗牛犬的牙齿没有来得及碰到白薇的脖颈,它在即将咬碎猎物的极度兴奋中被白薇掰住了下巴与上牙。
那个身量不及它腿高的姑娘,以它的上下颌为着力点,硬生生撕碎了它的喉咙。
白薇像扔破布一样将斗牛犬扔在了泥地里。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不忍戳瞎这畜生的眼睛,实在有些愚蠢。
“我可以见莱昂了么?”
白薇的声音冷到冰点。她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神经和肌肉在微微颤栗,她分不清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多而颤抖,还是因为这一场嗜血战斗而兴奋。
灰发男人愣怔在原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孩依旧瘦弱,苍白。她的长发和衣裙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水,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令她看上去更加瘦小。谁能想到她刚刚撕碎了一头体格是她好几倍的猛兽?
“莱昂……莱昂大概一个月后会回来……”灰发男人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对着这姑娘说了实话。
白薇缓了缓语气:“那么我可以暂住在这里吗?我会好好看门的,至少比它强。”说罢她指了指委顿在地的斗牛犬。
男人眼皮一跳,他见白薇的指尖上正坠着一滴血。随着她的动作,那滴血被随意地甩到了地上,就像甩掉的是无关紧要的垃圾。
“我该住哪儿呢?”白薇又问。
灰发男人愣了愣,似乎住房这事儿不归他管。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当口,有人在院子尽头说:“勇敢的小姐,请跟我来吧。”
老管家霍普站在一盏马蹄灯下,笑眯眯地望着白薇。
圆滚滚的老头示意白薇跟上他的步伐,于是白薇向他走去。就在白薇经过院子中央的喷泉时,有两块金币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脚步一顿,听到有人在她头顶上说:“拿着吧,我押了你赢。”
白薇抬头,便见那喷泉中央的雕塑正笑着对她挤眉弄眼:“这是我赢来的一小部分,别客气。”
她笑了笑,俯下身捡起沾了泥水的金币,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后来白薇搬进了守门人的塔楼,听舞姬莉莉安说起她和坎昆的那一架。据说那晚他们的动静太大了,惊动了马戏团里的所有人。
“那场决斗真是太精彩了!”莉莉安说,“布莱恩为此输掉了他的底裤。薇,你真该看看开庄时他的表情。”
布莱恩就是那个挑事的灰发男人。
“薇,你不要怪布莱恩。”莉莉安叹了一口气,“他被那些追着莱昂跑的女人弄得烦不胜烦。”
“那也没有必要取人性命吧?”白薇蹙眉。
莉莉安咯咯笑了起来:“不会出人命的,巧手安格鲁会把受伤的女人缝起来,伤口愈合了连一丝疤痕也看不见,就是过程比较受罪,得疼上一段时间。这样疼一疼,自然就长记性了。不过也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真敢和坎昆打架。”
白薇听说过这位巧手安格鲁,坎昆的喉咙就是他给缝好的。不过直到现在坎昆的声带都没好全,说起话来像个破风箱。
不知不觉中,白薇已在塔楼里住了三十个日夜。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从窗口俯瞰马戏团的成员进进出出。遇上载着彩车的大队伍回来,她则拉响铃铛,让科恩打开正门。守门人的日子单调得很,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挥刀子动拳头。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个马戏团里几乎没有人类,布莱恩是一头冰原狼,坎昆是一只斗牛犬,老霍普是树人族的一株鞭尾树,就连清纯可爱的莉莉安也是一条刚刚成年的花斑蛇。
这座马戏团就像一个庇护所,收容了许许多多不同族裔的落单者。这些落单者隐藏在人群中,低调而不张扬,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懂人类的是非观,但他们不惹事,前提是无人冒犯他们的领地。
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莱昂的消息。这位马戏团的主人似乎在外玩得野了,不太想回来。
白薇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结成了一片小小的水雾。从她的塔楼,既可以看到院子也可以看到大门和门前的街道。
大约过了一刻钟,白薇又看见了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查令街58号,守在大门口挨个地问陆续开工的马戏团成员。
“你见过我的孩子吗?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松胡广场看你们表演,后来他走丢了。”
“他大概这么高,深棕色的头发,眼睛是褐色的,他穿着深蓝色的条纹外套,他……”
“请问你们看见过他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声冷冰冰的“没有”,无一例外。
就算如此,女人依旧每日出现在大理石房子前,风雪无阻。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找到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