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蛛巷
隆冬的多伦昼短夜长, 白昼还未舒展开,黑夜便已张牙舞爪地撑开了它的胸膛。
松胡广场的夜晚一向比白天要热闹得多,这份热闹不单单只停留在广场, 还蔓延到了与广场相接的一条条小巷。
只是这些曲折幽深的小巷与松胡广场有着不一样的热闹。
小巷夹杂在一幢幢体面的大理石房子之间, 从窄窄的入口可以望见里头挤挤挨挨的酒吧、破旧的烟草铺和闪着艳俗灯光的性-爱用品店。
一身皮草短裙的女郎倚靠在酒吧的门廊边,冲经过的男人抛着媚眼。女郎涂着鲜红色丹蔻的指甲间夹着一支廉价的烟卷, 淡淡的烟雾从烟卷一头飘散开, 带来不同于冬夜雪水的味道。
白薇知道,那是大-麻的味道。
这些巷子以松胡广场为中心,错综复杂地蔓延开来,像一只庞大的蜘蛛, 静静地蛰伏在多伦最繁华的地段,只等黑夜将它唤醒。
故而多伦人称其为蛛巷。
白薇穿梭在一条蛛巷中,眯着眼睛分辨巷子两侧的招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独自来到这里,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奇妙, 从瓦多佛小姐死亡的那一刻起, 她的人生就已拐向了无法预知的岔路。
她像误入潘多拉魔盒的雏鸟,吸引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
每一条蛛巷并不是一通到底, 巷中又分出了不同的小巷, 一个叠着一个, 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白薇转过一个路口, 停下脚步辨别方向。左侧的橱窗边倚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 他媚笑着向白薇吐出一口烟圈:“小妞, 要来这里逛一逛么?给你打折。”
白薇瞥了一眼橱窗里陈列着的一排排露骨的器官, 再看了一眼男人钉着钢环的裸腹, 于是一言不发地扭头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又倒回来, 在男人探究的目光中,问:“三叉戟酒吧怎么走?”
男人又吐出了一个烟圈,夹着烟点了点巷子深处:“再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左拐。”
“谢谢。”
那男人挑了挑眉:“你要去三叉戟?”
“一个人?”
白薇没说话。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用白薇听不懂的方言说了一句话。
白薇也不理会,径直往三叉戟酒吧的方向走去。
三叉戟隐藏在蛛巷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白薇站在酒吧门前,盯着摇摇欲坠的招牌看了半晌,接着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浓烈的酒精,混杂着大-麻以及其他ῳ*Ɩ 不知名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白薇适应了一下光线,继续往里走。
这里是酒鬼和赌徒的天堂,据说巴克勋爵的那位侍从就是三叉戟的常客,自从他办砸了巴克勋爵交给他的差事,就被赶出了宅邸,流落在蛛巷。
那个雪夜,莫名静止在广场上的马车,大概只有马车上的侍从才能告诉白薇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
然而要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酒吧里把人找出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薇穿梭在不同的酒桌间,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一张张明灭不定的脸。她找得认真,不知不觉走入了酒吧的腹地。
再往里走一些,就是赌徒的领地了。
可是白薇毫无所觉。
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白薇抬眸看去,瞬间有什么东西向白薇砸来。她敏捷地一侧身,那东西重重地摔在了白薇脚边。
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
一个浑身被酒水浸湿的男人,小腿肚子正不住地打颤。
前方哄笑的人群让开了一条缝,白薇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围着的是一张赌桌。
赌桌尽头坐着个高大的男人,两臂肌肉贲张,上面纹着大团青色的图案。他的五官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唯有嘴角叼着的烟卷闪着醒目的猩红色光点。
这群人大概没想到扔出来一个人,竟还砸到了另一个人。
被砸到的还是一个看上去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罕见的雪肤乌发,眉目绮丽。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与这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于是,场子里难得地静了一瞬。
白薇足下一凉,她低头一看,地上的男人握住了她的脚踝。
握住她的那只手脏得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白薇不禁蹙起了眉。
他弄脏了她的裙子。
可这低头一眼,令白薇复又眯起了眼。
“利巴扎?”
地上的男人一愣。
“巴克勋爵府上赶车的利巴扎?”白薇又问了一遍。
男人张了张嘴巴:“你……你是?”
白薇挑眉。总算是找着了。
“利巴扎,还来吗?”赌桌边有人嗤笑道,“你还有九个手指头。”
白薇眼皮一跳,这才发现利巴扎的另一只手没了小拇指,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怎么,指望这小妞救你?”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利巴扎脸色煞白,但依然没有松开白薇的脚踝。
白薇望向赌桌:“他欠了你们多少?”
哄笑声更大了。
“小妞,你帮他还吗?”先前开口的那人笑得邪佞,“金币你大概是还不起的,不过如果你能让老大满意……”他故意停顿了片刻,留下了足以令人遐想的空间。
旁边几个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白薇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境况。
她皱了皱眉,试图和他们讲道理:“我和这个人不熟,只是有事情来问一问他,能给我一些时间吗?不会耽误你们很久。”
那人走到白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知道每耽搁一分钟,这家伙欠的债会往上滚多少吗?”
白薇的眉头皱得更深。
对方笑得愈发放肆:“你考虑考虑,嗯?”
正僵持中,只听赌桌尽头有人道:“年轻的小姐,和我赌一局吧。”
“如果你赢了,你可以把人带走。”
白薇望向赌桌尽头,看着那个从一开始便置身事外的头领。他叼着烟,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三个骰子。
“我不会。”白薇说。
他似乎笑了一声:“那你准备拿什么换他走?”
白薇说:“他欠了你许多钱,你再砍他几个手指头。如果不够,还有脚指头。等你尽兴了,我再带他走。”
大概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答复。赌桌边的一群人愣了一愣,地上的利巴扎颤巍巍地松开了抓着白薇脚踝的手。
“我要他的手指头有什么用呢?”头领叼着烟,笑容更深,“既不能买酒,也不能暖床。”
“你说是不是?”
白薇低头看了看抖得更厉害的利巴扎,皱起的眉头一下子松开。
她踢了踢利巴扎脏兮兮的背:“你说得有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赌的人最终总会死在赌桌上,那也是他活该。”
利巴扎惊惶地瞪大了眼。
“打扰了。” 白薇说,“诸位请便。”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才迈出两步,就有两人挡在了白薇面前。
“老大说,赌一局。”
看样子,不赌还不能走了?
白薇停住脚步,思考了片刻。接着,她出手如电,一手扼住一个人的脖子,像提线木偶一样将那两人抓了起来,猛地砸向赌桌。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那群赌徒纷纷叫嚷着抱头后退。
白薇也不停顿,一把抓起地上的利巴扎,跃上了酒吧顶端的窗台。
她慢慢琢磨出味儿来,道理是讲不通的,拳头就是最好的道理。
白薇在纵窗而逃前,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底下乌糟糟的赌桌。一片混乱中,赌桌尽头的那个男人岿然不动,
他碾灭了烟,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回望的视线。吊灯晃了晃,正好照在了他的面庞上,以及森冷笑意下如野兽般的白牙。
电光石火的一眼间,白薇抓着利巴扎翻出了三叉戟的窗台。
***
白薇扛着个男人,在蛛巷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狂奔,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见三叉戟的烟囱,她才停下了步伐。
她找了个平顶的天台落脚,将利巴扎丢在地上。直到这会儿,她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肌肉的酸胀和小腿子的颤栗一点点爬了上来。
夜里的风冷得刺骨,天幕沉沉,隐有落雪的趋势。
白薇一边缓和自己的心跳,一边冷眼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利巴扎。这个男人抖得像个筛糠,偷眼看着白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问你一些事。”白薇说。
“您……您说。”
“那天晚上,你奉巴克勋爵的命令,去松胡广场把他的私生子带回府。”白薇一边说,一边观察男人的神色,“可是你把那个孩子弄丢了。”
男人涣散的眼神在听到某一个节点时凝聚了起来。
白薇盯着他:“我想知道,你在赶车回府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男人佝偻起来,他安静地听着白薇说话,又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驾着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松胡广场边缘?”
白薇凑近他,逼着他看向自己:“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或者……你听到了什么?”
利巴扎抬眸的刹那,对上了白薇的眼睛。
“黑色的……黑眼睛……”利巴扎的脸突然涌上了一股诡异的潮红,他奋力挣扎起来,仿佛白薇是什么可怖的魔鬼。
白薇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狂,只得用力压住他:“利巴扎?利巴扎!清醒一些!”
她一个巴掌甩在利巴扎脸上。
短暂的一瞬间,男人停止了挣扎。他茫然地望着白薇,仿佛透过白薇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翕动着嘴唇说了一句话。
“什么?”白薇没听清。
恰在这时,远处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紧接着,一阵悠扬的歌声自夜色里飘来。
不知名的女人正唱着咏叹调。
白薇这才发现,他们落脚的天台正好就在皇家大剧院的后头。
歌声就是从皇家大剧院传来的。
“啊啊啊啊啊啊!”利巴扎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竟一把挣开了白薇的压制,拔足奔向天台边缘。
“利巴扎!停下!”
白薇大骇。她冲向天台边缘,可是只来得及抓住利巴扎的袖角。
男人的身躯深深地砸在了雪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漫开,像一朵妖娆的玫瑰,盛开在隆冬的深夜。
白薇趴在天台边,脑子嗡嗡作响。她在抓住利巴扎袖子的刹那,听到这个男人在喃喃自语。
这一次,她听清了。
利巴扎说的是,拉诺萝拉。
风呼呼地吹着,今夜的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