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翻过日记最后一页,迟星牧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泪水顺着脸颊落到纸页上,迟星牧才发现,自己在哭。
情绪后知后觉,跟上身体本能的反应。
心底像被掀皮揭骨的寒风吹过,泛着簌簌的疼。
他的埃尔维斯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是那麽一个强大又内敛的君王,却在日记裏为自己牵肠挂肚,患得患失,好像一头猛虎被拔掉爪牙。
日记裏三排日期,从埃尔维斯知道自己的秘密开始,两个人只度过了十天快乐的时光,从新历三年四月初,一直到新历六年,自己在沉睡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年时间。
迟星牧回头,看见埃尔维斯,许是谈话时坐在房间觉得热,埃尔维斯没有穿来时的外套,上身只着一件黑色衬衫,袖口一点暗金绣纹,彰显他的身份。
迟星牧笑起来,两根手指在面前的位置虚虚捏起,掐出一点距离,“一点点。”
埃尔维斯无奈,这看上去可不止一点点。
酒香清冽,扑面而来,混着迟星牧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他眉眼弯弯,绕着酒意,大概是刚喝了酒的缘故,唇瓣上还沾着水渍,微微泛红。
一看就很好亲。
埃尔维斯心裏闪过这个念头。
若无其事从旁边倒了杯茶,含着纸巾递了过去:“喝点茶水解酒。”
声音有些僵硬,大体还算自然。
迟星牧没注意这些,接过来捧着茶杯啜饮。
他皮肤白,五官又生得精致,两手抱着茶杯时,鸦羽似的睫毛颤抖,一副很乖的样子。
埃尔维斯心中一动,想起迟星牧之前还没有失忆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茶杯在自己身边,精致的脸上带着笑意,叫自己,“埃尔维斯。”
“埃尔。”
意识从回忆裏拉回。
迟星牧正在唤他,“你跟达伦家主那边谈的怎麽样?”
埃尔维斯回过神,看见迟星牧的眼睛,目光有些迷离,大体还算清醒。
“你怎麽知道是和达伦?”埃尔维斯忍不住逗他:“道顿公爵才是今天的主角。”
“达伦父女上楼的时候,一直在你身后看我。”
“刚才见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贝拉的精神体。”
迟星牧语速慢慢的,抱着茶杯又抿了一口,擡眼去看埃尔维斯:“别告诉我你们商量的结果,是让我把他女儿带到动物园去……”
“企鹅,虎鲸,黑熊,白鲨,金雕,海东青……现在还多了只光明女神蝶……”
迟星牧数着,忍不住吐槽:“我到底开的是动物园,还是你们皇家疗养院。”
“二者兼有,每样都很出色。”
埃尔维斯想起动物园蒸蒸日上的客流量,都是迟星牧辛苦经营的成果,“动物园发展壮大,未来成星际第一旅游景区。”
“也多亏我们迟园长帮忙,帝国才能兵不刃血,拿下黑骑。”
“迟园长想要什麽奖励?”
阳光下,埃尔维斯眼眸裏的笑意比他杯裏盛着光影的白茶还要温和,目光含着笑意落在迟星牧身上,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
“谢你吉言,奖励就算了,我在东海玩的很开心。”
还把人家当抱枕睡了一个晚上。
脑海裏闪过醒来时在埃尔维斯怀裏的画面,迟星牧脸上有些燥热,大概是阳光太晒的缘故。
想好的话题到了嘴边,忽然一转,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巴巴跑来做给人说客,他们给你好处没有?”
说完还是觉得热。迟星牧擡手,解开两颗扣子。
“哪裏有什麽好处,只是达伦家主求……”
埃尔维斯的声音忽然顿住,微微有些出神。
露台上安静下来。
暖风吹拂树梢,落下点点树荫。
迟星牧有些奇怪,擡眼看埃尔维斯,埃尔维斯动作更快,替他拢上领口,“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哥,现在都六月了。”
迟星牧有些困了,不满地嘟哝,“你当我是弱不禁风的娃娃?”
迷糊糊擡手就要把领口扯开,埃尔维斯拦着不许,两个人手指交错,忽然交叠,触碰之处恍若过电,酥酥麻麻地顺着手臂往脸上去。
迟星牧打了个哈欠,捏捏雪豹的爪垫:“豹哥早……”
下床拉开窗帘,差点被阳光晃了眼睛。
窗外阳光明媚,宫墙映着金槐,看起来庄严肃穆,和动物园的景色完全不同。
雪豹从床上跳下来,伸了个好长的懒腰,注意到迟星牧踩在地上光着的脚,给他叼了拖鞋过来。
“谢谢豹哥。”在北野人的认知裏,无论孩子有多好的天赋,都不能让他们在幼年时觉醒。
因为他们的精神领域远比成年人脆弱许多。
一旦提前觉醒的下场,就是像道顿公爵家的两个孩子一样,精神领域受到严重损伤,要不是运气好遇到迟星牧,道顿公爵家恐怕就要绝后了。
但查理森并不信邪。
他自诩天才,又有改造人成功的先例,所以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投到中心营地的孤儿们身上。
中心营地裏一开始没有孤儿,只有跟着父母一起被抓进来的孩童,但等他们的父母被改造成功投入军营之后,他们便成了孤儿。
没有什麽比他们更方便的实验体了。
也没有什麽比他们更好拿捏。
查理森一度希冀通过幼年时的改造,培养出一群对自己绝对忠诚的战斗武器,好反客为主,成为丝丽亚主星、乃至整个北野的主人。
可惜,他失败了。
无论什麽方式,无论多少强度,哪怕他把过去无往不利的针剂成几倍的推到这些孩子的身体,所催化出的要麽是一些弱小的可怜的精神体,要麽是一些有潜力,但随时会死的病秧子。
他没办法在改造他们觉醒的同时,保住他们才被开发不久、脆弱的精神领域。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查理森表现出可怕的偏执,他不许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失败,把孩子们丢进中心营地。
他的初衷是销毁所有‘实验体’,但在中途被丝丽亚领主阻拦。
也许是从这些孩子们的眼睛裏看见恐惧,也许是坏事做尽后一点点的良知,丝丽亚领主并没有同意查理森杀掉孩子们的想法,而是劝他把他们放回中心营地。
“虽然实验失败了,但保不齐有一两个小孩命硬,要是哪个侥幸活下来,我们还能剩几个不错的战士。”
中心营地的人更替很快,基本两三个月就会换一批。
有些人会离开成为其他军营裏的战士,有些会成为过去自己最讨厌的管理员之一。
但编号一万以后的房间地窖裏的孩子,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
中心营地裏的一切都需要积分,除了他们自己挖出的地窖。
起初只是一个侥幸继承了父母‘遗産’的孩子,拥有编号一万的房子一个月的使用权。
随着第一个孩子在夜晚敲响房门,紧接着就是第二、第三个。
随着来投奔的孩子越来越多,房子的面积已经不够用了,在数着指头等房子到期的日子裏,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提议:
“我们可以挖一个房子。”
“就在这座房子下面。”
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在房子到期以后,要睡在大街上面。
一开始参与挖房子的孩子只有几个,慢慢就多起来,随着一捧捧泥土被运出房间,一个粗糙的地窖出现,他们甚至通过自己的智慧,给地窖挖了好几道门。
根据营地裏租赁工作的规则,这样的行为并不合规。
但在营地裏所有管理员心照不宣的默许下,这些孩子成了第一批在营地裏有自己‘房子’的人。
编号为一万的那栋房子,也再没有过新的主人。
·
贝利今年八岁,是地窖裏少数还能活动的孩子。
为了养活地窖裏的其他孩子,他每天都要出去给人跑腿,才能赚一点食物回来。
但贝利很知足。
迟星牧笑了笑,拍拍雪豹的脑袋,以前在动物园时,雪豹也经常盯着他穿鞋。
他在房间裏转了转,找到玄关旁的卫生间,埃尔维斯给他準备的房间很大,设施也很齐全。迟星牧刚才逛房间的时候,还看见了健身房。
卫生间裏有全新的洗漱用品,但没有其他人用过的痕迹,看来埃尔维斯昨天晚上并没有跟自己睡在一起,在别的房间。
这个认知让迟星牧心裏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具体是什麽感觉,拆了牙刷挤牙膏才发现,牙膏是自己在动物园时常用的牌子。
水蜜桃的味道清甜,淡淡的很好闻。
有人在门外敲门,迟星牧以为是埃尔维斯,叼着牙刷喊:“豹哥。”
雪豹松开缠着迟星牧的尾巴,不紧不慢去开门。
敲门的侍从吓了一跳,明明是迟星牧的房间,怎麽开门的是陛下的精神体,这裏面的关系让他浮想联翩。
强撑着镇定跟雪豹问好,站在玄关问,“小殿下,您起了吗?”
他在宫裏很多年,侍奉了不少来科林菲尔做客的贵族,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给他开门的情况。
这未免也太客气了些。
迟星牧飞快洗漱,擦掉脸上的水珠,走出来打招呼:“早,我在。”
客人知道是雪豹给他开门就好。
侍从松了口气,发现迟星牧脸上带着笑容,五官精致漂亮,一看就是个和气的人。
他跟着迟星牧进门,做自我介绍:“小殿下日安,我叫艾伦,是奉陛下之命来照顾您的。陛下已经吩咐过了,要您像在家一样,只要您开心,做什麽、去哪裏,都可以。”
包括陛下的书房和房间。
这是科林菲尔多年来从未给过他人的殊荣。
艾伦看上去三十多岁,说话做事都很老练,除了刚进门时有片刻惊讶,看见雪豹用尾巴圈着迟星牧时,连眼皮都没擡。
迟星牧笑了笑,他不担心自己会在皇城住的不好,真有那天,迟星野也会来找埃尔维斯。
问艾伦:“陛下在哪?”
艾伦,“陛下今天要开早会,离开前让我们不要吵您,早会的时间长,让您不要等他先吃饭,饭后想再睡回笼觉或者做点别的什麽都可以。”
艾伦想了想,补充,“陛下还说,他开完会就来找您。”
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有多急着找他似的。
迟星牧脸上不好意思,心裏却有些欣喜。
埃尔维斯一直是个很周全的人。
·
早饭端上来,几样小菜,一份清粥。
迟星牧用勺子在碗底搅了搅,发现是鸡丝粥,白嫩的鸡肉混在半透明的精米裏,让迟星牧食欲大开,一口气喝了半碗,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宫裏的御厨,做得真好吃。”
艾伦摇头:“这可不是御厨做的。”
“嗯?那是谁?”,这麽好的厨艺不做御厨有些浪费了。
“当然是咱陛下了。”
艾伦笑得像朵花似的,替埃尔维斯邀功,“陛下昨天晚上给您做了鱼片粥后,担心您吃腻了,今天特意一大早就去厨房学了新的粥来,细细地炖了一个早晨,走前又煨在锅裏,只等着您醒了就能喝。”
迟星牧懵了一瞬,没想到是埃尔维斯。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仅住在宫裏,还让皇帝给他洗手做羹汤……
昨天的记忆有些朦胧,他只记得自己好困,从上车就开始睡觉,再醒来已经是早晨,中间几段意识朦胧,根本没有艾伦说的记忆。
试探着问艾伦,“那我昨天是怎麽来的……”
扶还是背……
艾伦高兴,“当然是陛下亲自抱您!”
迟星牧痛不欲生。
这世界活着好难。
·
迟星牧忽然心跳加速。
这酒劲确实有些大了。
“要不先去房间裏休息一会,我看你好像困了。”
还是埃尔维斯先抽开手,去扶迟星牧的胳膊,“酒店这边提前安排了房间,我那边离得近些。”
“好。”
迟星牧点头,“我好像看见了三个你。”
金灿灿的阳光挂在天地东方,正慢慢往上爬,经历了暴雨的科林菲尔纤尘不染,被阳光染上美丽的金顶。
阳光照进房间,驱散了一夜阴霾。
埃尔维斯愣愣地看着迟星牧,像一具没有生命石化的雕塑。
迟星牧走到埃尔维斯面前,擦掉他眼角冰凉的水渍。
熟悉的怀抱,一如当年迟星牧在梅树下拥抱自己一样温暖。
微凉又柔软的唇瓣,擦过自己脸上的水痕,最后在埃尔维斯唇角落下灼热的吻。
“埃尔维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