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已经在花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起先是为了浇水施肥,尤其是那盆山茶花,想要延长花期,必须定期疏蕾,温度也需要控制。梁辰按照网上查到的经验把山茶花连盆移动到了花房里侧的位置,这样就晒不到下午毒辣的太阳了。
做完养护工作,梁辰还是不想出去。因为知道梁霄寒和陈仅一起回来了,只要不碰面,不从书房经过,就可以避免胡思乱想。
他甚至摸出手机,刷短视频分散注意力。
不刷则已一刷惊人,梁辰竟然刷到了自己——是之前在汪老先生家走廊上装监控时,卓翎拍的那段视频。
仰拍角度,显得腿格外长,还拍到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腹肌。
皱着眉点开评论,竟然有人认出他就是前阵子和老外用英语交流的“房产销售”。
这次网友的态度分两大阵营,一部分坚信这又是哪家MCN公司在推网红,什么“帅哥电工”根本就是摆拍;另一部分只管舔屏,说这种死亡拍摄角度都这么帅,现实里得多么惊天动地。
梁辰立马给卓翎打了个电话,骂他侵犯自己肖像权。
卓翎气不过:“给你流量你还骂我,不识好人心!这就给你删了!”
梁辰想了想:“住手。”
卓翎:?
梁辰想的是,既然在短视频平台火了,代表会被很多人看到,那么陈仅是不是也有可能……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关心他,也不想看,硬推到眼前也只会冷脸划过罢了。
“算了你还是删了吧。”梁辰说。
卓翎:“……神经。”
挂断电话,梁辰颓丧地放下手机,耳边回想起昨晚陈仅的那句“不关你的事”,更加丧气。
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为什么要拍一拍我的腹肌,还拍两次?
两次都是失手吗?
点都点进来了,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所以是喜欢的吗,至少喜欢我的腹肌?
梁辰抓几下自己的头发,感觉快被折磨疯了。
就在这时,花房门口传来动静,梁辰循声望去,没来得及收回的情绪就这样自眼中倾泻。
回过神,赶紧别开目光。
梁辰心口鼓噪,掺杂着可能被看穿的紧张。
好在陈仅并未察觉,自顾自走进来,淡声问:“在给花浇水?”
“嗯。”梁辰听见自己回答,“浇之前土已经干透了。”
陈仅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尖很轻地碰了下花瓣柔嫩的边缘。
“昨晚,对不起。”他看着花,对梁辰说,“我只是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
眼前的画面,像极了梁辰经常做的那个梦。
虽然他在梦里希望听到的话,并不是当下听到的这些。
梁辰垂眼,“嗯”了一声。
陈仅歪过头看他:“你生气了?”
没料到会被追问,梁辰一惊:“嗯……啊不,没有。”
陈仅笑一下:“谢谢你。”
“……谢什么?”
“大人有大量。”
梁辰心说其实我也没那么大方,不过被称作“大人”总比“小孩”要好。
不禁勾了下唇角,梁辰心想,偶尔被“针对”一下,好像也不错。
被问起在这里做什么,梁辰说:“看风景。”
客观来说,梁家的玻璃花房造景一般。植物的分布没有层次且品种凌乱,进门一盆生意人家必备的发财树,往里走还有老年人最爱的君子兰,各种颜色的月季被养在光线最好的位置,零星几棵天南星科植物分布其中,一棵长得像圣诞树的鸭脚木旁边,莫名其妙搭了盆瘦弱的山茶花。
植物爱好者陈仅看了直摇头,可毕竟是在别人家,没立场动手改造。
不过那盆白色的山茶花倒是越长越好——虽然仍然只盛开一朵,但花瓣层叠舒展,白得晶莹剔透,旁边的叶片也宽阔油亮,好像全部的营养都集中到这朵花上,拂过的每一缕清风,浇入的每一滴甘霖,都在竭力地托举他,帮他绽放,助他散发幽香。
当然,还需要光。
陈仅不自觉地朝旁边看过去,梁辰正仰起脖子望向夜空。
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头顶开一扇天窗,吹进来的风不着痕迹地沾染草木泥土的芬芳。
今天初八,上弦月隐没在稀疏的云层后,朦胧而饱满的半圆形。
从陈仅的角度可以看见梁辰的喉结,清晰分明的凸起形状,动起来如同山峦起伏。
“那现在呢?”梁辰忽然问。
“……嗯?”
“心情怎么样?”
原来还记得他刚才说的“心情不好”。
并且恪守距离,遵守之前的承诺,陈仅不想说,他就不主动问。
梁辰只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在身后,在他需要的时候陪着他,不动声色地为他驱散阴霾。
抬头看,遮挡月亮的云雾散开,微凉月光柔和地洒下来,照得山茶花呈现一种玉般温润的白。
听过一个不科学但浪漫的说法,太阳的背面是月亮,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陈仅忽然发现,梁辰是那么的贴合这个说法。
他像太阳般耀眼,也如月光般温柔。
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
冷不丁浮现在脑海的问题,让陈仅心下一惊。
……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旁边的梁辰没等到回答,转过来看向陈仅:“还是不开心?”
他问得那样认真,让陈仅慌乱一瞬:“没有。”
梁辰笑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罐可乐递过去:“喝了这个,消灭最后一点不开心。”
说得那么笃定,仿佛可乐是什么灵丹妙药。
陈仅却像是信了,伸手接过来,盯着那红色罐身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这罐可乐,或许是他们俩去江北养老院考察的时候,梁辰在路边给他买的。
当时他没喝,梁辰把可乐放在车篮里,说“等渴了再喝”。
还以为可乐被落在了共享单车上,或是被梁辰自己喝掉了。总是无论是不是那一罐,它兜兜转转,又回到他的手里。
陈仅一时晃神,手指扣住拉环打开,无数气泡破裂的刺啦声给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喝一口,仿佛全身的毛孔都打开,陈仅突然想到:“昨天的考察报告。”
梁辰:“什么?”
陈仅拿起被丢在一旁的笔记本,翻开:“趁现在,我们讨论一下。”
梁辰:“……”
这算不算强制加班?
虽然不情不愿,但这个班梁辰到底还是加了。
开发部已经就养老院的项目展开总体规划,陈仅负责环境景观设计,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和开发部沟通讨论,哪怕有顾盼帮他分担,也忙到脚不沾地。
直到一个相对空闲的周末,陈仅在家昏睡一天,傍晚爬起来打算炸块猪排慰劳自己时,瞅了一眼桌上的台历,意外地发现明天竟然是5月20号。
生日那天清晨,陈仅先是接到奶奶的祝福电话,然后到办公室,收到来自部门同事送的一束花。
准确地说是部门的女同事。陈仅平日里心慈好善,替女同事递请假条,为生理期身体不适的她们代劳的事更是没有少做,女生们在他生日前一合计,集资给他买了束花,上面插着的小卡片上称呼陈仅为“女性之友”,陈仅没忍住笑了一下。
上午平静地过去,临近饭点,陈仅抱着一大摞文件从开发部回来,腾出一只手点桌上的手机,看见上面有两条未读消息。
是梁霄寒发来的,一条是正在上映的电影截图,第二条是文字:想看哪部?
扫一眼,都是爱情片,陈仅没兴趣,回复:都不想看。
梁霄寒问:那晚上一起吃饭?
陈仅整理文件,没有立刻回复,梁霄寒又发一条过来:礼物放在你桌上,看见了吗?
桌面巡视一圈,看见放在键盘上的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
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棵盆栽——不,是仿真盆栽,巴掌大的条纹瓷盆坐在胡桃木底座上,里头栽种的“植物”是陈仅喜欢的龟背竹,无论叶片纹理还是形状都可以称得上精准复刻。
可惜手感与真叶片完全不同,塑料质感硬且剌手,陈仅只摸了一下,就把盆栽放下了。
桌角有盆公司集体采购派发的橡皮树,另一边是庄晓梦自己养不好送来托他代养的白掌,连工位前面和侧面的挡板上都被挂满空气凤梨,新来的仿真盆栽无处安放,陈仅只好暂时把它摆在图纸堆上。
下午,开发部的同事说草图上有个尺寸不太对劲,陈仅看了下也拿不准,决定去工地现场重新测量。
去的时候天气尚且晴好,到工地已经乌云遮日。
陈仅抓紧时间,测距仪量三遍,卷尺再量两边,确认无误后收起笔记本,正要返回,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乒乓落地。
陈仅没带伞,只好举起笔记本挡住脑袋。他莫名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生日这一天总是会下雨。
工地现场那么大,跑到外面马路得好半天,陈仅料想这雨不会下太久,不想浑身湿透,索性站在墙角背风处躲雨。
等了一会儿,口袋里手机振动。
由于陈仅的手沾满雨水,好不容易把手机摸出来,差点失手掉地上。
电话接通,梁霄寒先开口道:“抱歉,临时有个饭局,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陈仅愣了一下,把到嘴边的“我在外面”,还有“这里下好大的雨”咽了回去。
他“嗯”一声:“没事。”
好在这次并没有抱什么期待,所以也没有太多的落空感。
梁霄寒说周末有空,已经订好了桌,到时候来接他。
陈仅闷声应下,挂断电话,抬头看破了个洞似的黑沉天幕。
大雨袭击了一切,也冲刷掉了一切。
突然手中的手机再度振动,陈仅低头,屏幕被雨水糊得看不清,他几分懵然地接起来,电话里停顿几秒才出声:“……你在哪里?”
陈仅嘴唇开合,机械地回答:“工地。”
“我已经到了,你在里面?”
“嗯。”
“别挂电话,我来找你。”
话音落下没多久,陈仅就看见雨幕中浮现一道颀长身影,那身影在奔跑,越来越近,直到站在面前,陈仅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手在眼前挥了挥,梁辰喊:“陈仅……陈仅?又看不见我了?”
陈仅回过神来,“嗯”一声,又摇了摇头,然后移开视线,看向梁辰手里的东西。
梁辰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伞,忙举起撑开,把陈仅纳入伞下。
顺便把一并拎在手里的梅花糕递过去:“刚路上碰到,顺手买了几个。”
塑料袋外面沾着水滴,里面蒙一层水汽,显然刚出炉,还是滚烫的。
只犹豫片刻,陈仅便接了过来。
伸手的时候,自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梁辰眼尖地发现,那条带水仙花吊坠的手链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仅问。
“你部门同事说的,我正好去那边送份材料。”梁辰回答。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开发部的说尺寸有问题,不放心,来看看。”
许是因为雨声遮盖,梁辰的声音含混模糊,让陈仅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句“不放心”有另一层含义。
而陈仅从来不喜欢矇昧不清,于是追问道:“就为这个?”
大约没想到陈仅这样直接,梁辰有一霎脑袋空了一下。
只一霎而已,毕竟亲眼目睹了他不再“属于”谁的“证据”。
“不是。”他望着陈仅被雨水浸润却越发清晰的面庞,郑重地说,“生日快乐。”
来到这里,既是因为担心,也是为了给你庆生。
陈仅扬唇一笑:“谢谢。”
接着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这是生日礼物?”
梁辰捏紧伞柄,心里升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既然他对你这样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大雨里,那么不如换我来。
被雨打湿的空气变得黏腻,呼吸也沉重几分,梁辰直视陈仅的眼睛,声音微哑:“不是,我准备了别的礼物。”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