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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潜滋暗长(上)

天之下 三弦大天使/三弦 9655 2025-06-19 07:43:01

他全身打着哆嗦,炉火热烘烘的,可怎么也烤不暖。他合身凑了上去,把双手凑得近些,可这也不济事,仍是一阵阵乍暖猝寒,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始终放不下。

肚子有些疼,是闹了胃气?可昨晚只就着冷水吃了半颗窝窝头,莫说饱,连止饿都勉强。

就这一次,开个张,陈老大说,一人有十两银子。十两!那得有多重?掂在手里有没有巴掌大?希望有。他见过人家用银两付账,只掰下小小一块就能买一整斛米,够家里吃上个把月。

银子……他还没摸过银子呢,银子是什么感觉?

爹的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瘸了,说是被驿道上乱冲的马踩断了,报了门派追捕也没找着马主,那之后爹就不能下田了。爹说,养不活儿子了,得卖,娘抱着他跟爹吵了一晚,吵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没多久后的某一日,娘正陪着他弹石子玩,爹领着不认识的男人回了家,瘸着脚一摇一跩地牵着他手走出屋子。他听到房门上闩的声音,很沉,爹嘱咐他去打水,等门一开就把水送进屋里头,说完又去张罗下一个男人。

他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两肘支在腿上,等着男人出来,等着下一个男人进去,等着一个又一个男人进进出出……

皮肉钱,这词是谁先说的?讲得真好。等把皮肉都卖光了,就剩下骨头跟血。

娘已经把皮肉卖光,所以才病了。

爹不在了,说是半夜喝醉了失足摔落田沟。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娘不用再养爹,自己就可以养娘。娘终于可以歇息了。他记得爹摔死的那天夜里,月亮好大、好圆。爹就站在田沟旁喝着娘用皮肉换来的酒……

娘说,只要存够了钱,就帮他讨房媳妇。可他在周员外家那点工钱连看诊都不够用。听说城南慈心医馆来了名神医义诊,他想过背着娘过去看看,可就算诊金免费,药钱哪来?

他没敢跟娘说他在百步林偷偷亲了小泥巴,小泥巴赏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又冲着他笑。

怎么就烤不暖呢?他听到自己牙齿不停撞击的叩叩声,股间也不禁微微栗动。

躲在后面做做样子吧,这么多人,轮不到自己。

“待会大家得拼命!”陈老大举着刀喊道,“砍中一刀,多分一两!”

砍中一刀有一两?这能帮娘添床被子,再把那件缝缝补补,夹里早掏空的棉袄换掉。

冬天到了,可冷了……

他听到了周围的欢呼声。

他吞了吞唾沫,把吊在嗓子眼上那颗心压下去。只要干完这票,什么都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他想起那名白衣哥哥,那个穿着一身洗薄的白衣,长得好漂亮的哥哥。他说自己从河南来,在重庆等人。他抓着我偷东西,却没揭穿我。他还帮娘看诊,替娘买药,娘立刻就好转了。

可他说药很贵,一帖就要一个月的工钱。娘救不活了,就算慈心医馆的神医也救不活,不如省下钱安葬娘。

他问他是不是真要救娘。他对着他笑,笑得好温暖,瞧着很舒服。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阴错阳差撞着了护院小李的勾当……

马来了,这群人唯一的一匹马。马上那人喊道:“是这条路!”

他听到欢呼声。陈老大比了个手势,将炉火踢翻,几个人上前灭了火,周围顿时暗了下来。他愣在原地,被小李拉到路旁,压在芒草丛里。

“埋低身子。”他听到小李说,“待会冲上去,什么都别想,拿刀就砍。要是怕,想想你娘。”

小李是周员外家的护院,知道他缺钱,又怕他揭破,于是答应让他入伙。

他等了好久好久,越等越冷。风好大,他紧紧握着刀。他还没拿过这么重的刀,得用两只手拿着才稳。

“这是杀人。”白衣哥哥说,“你要杀人来救你娘?”

“这太危险。”白衣哥哥又劝道,“别让你娘难过。”

可不杀人,娘就要死了。他什么都不会,怎么挣钱?不就是杀人?他能的…他能的…

终于来了,远处两点亮光上下晃着,那是挑了灯笼的马,马上是名光头老人跟一名短发少年。

陈老大一声大喝,大伙一口气抢上。

只要砍中一刀就好,砍中一刀就躲到后面去,成不成都行。

他挥刀往老头身上砍去。

他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上撞了一下,凉凉的。他眼前一红,吸不上气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脖子有点疼,像是噎着了,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

自己为什么会来这?

是因为白衣哥哥说:“你没钱,救不了你娘。”

是因为小李说:“我们人多不怕!”

还是因为娘已经咳得不行了?

或者是……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的脑袋像是被抽空了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个娃娃呢。”彭小丐皱起眉头,“看着比你还小。”

杨衍刚杀掉带头的陈老大,跳下马来,在陈老大身上摸了摸,找到一张丐帮的悬赏花红。“一千两!”杨衍咬牙道,“真舍得!”

“丐帮有的是钱。我们走水路本来就慢,他们加急文书送通缉令,江西到这都不用几天。”彭小丐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二十几具尸体,“这都不过是些地痞无赖保镖护院,之后要是遇到土匪马贼或门派弟子,就没这么好应付了。”

“夜榜呢?”杨衍问,“要提防夜榜吗?”

彭小丐嘿嘿冷笑道:“夜榜的杀了人,找谁领赏去?莫说不合夜榜的规矩,九大家通缉去找夜榜援手,这脸他们丢不起。”彭小丐想了想,“看来我们下船后还是露了形迹,以后得更当心些。”

“幸好都杀光了。”杨衍问道,“天叔,接着怎么办?”

“去甘肃。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那瑞安全些。”彭小丐一夹马腹,“明年三月就是昆仑共议,徐放歌严非锡都会去,找得着机会。”

杨衍点点头,回头望向地上那少年的尸体,见他一双眼兀自瞪着天空。他骑上马,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青年从芒草堆中走出。他盘着高髻,乌黑的头发垂下,一身白衣洗得薄了。他也望了地上少年一眼,便朝杨衍的方向跟去。

※ ※ ※

叩、叩、叩……

手杖在青石板上轻轻敲着。手杖的主人闭着眼,像在想一件为难的事情。

“硬爪”黄柏单膝跪地,右手包得足有碗大。

“怎地拖到三爷来了?”诸葛然张开眼,“是江西菜吃上瘾,舍不得办事了?”

黄柏低头道:“徐帮主拖了许久才来,我们还险些被抓。”

“十几个高手抓一个彭小丐,能让人给逃了,你没死在那,我都想写信骂三爷。行,去把爪子磨利点,下次问过人家再伸爪子。”诸葛然伸出手杖点了点黄柏肩膀,黄柏忙起身告退。

“彭小丐离了江西,于大局影响就小些,不过是点苍跟丐帮华山多了名仇人,算起来自己还得排在第三位,让他们两家烦恼去。”诸葛然想着,“可这么大的事,徐放歌能耽搁?再来,江西道上传出赊刀人的故事,明摆是要提醒彭小丐一家,谁趟这浑水?要是外人,夜榜能这么多事?若是自己人……”

臭丫头带走了彭小丐的孙子,难不成是她搞的鬼?小时候听叔叔说故事听傻了?诸葛然心想:“得在徐放歌问起之前先写信骂他没管好儿子,这叫先声夺人。”

他离开大院,回到书房,玉金堂的易迁见着他,忙迎了上来,递上厚厚一叠账册:“副掌,这个月的账本。”

诸葛然问道:“石场那边最近怎样?”

易迁眯着一双鼠眼,恭敬道:“最近没采着什么好玉水,都是些劣货,我督促着加紧了。”

“你督促?这令传下去,到了地方门派,门派再下去石场,石场吩咐工头,工头吩咐工人,你在这边吼,那边当蚊子叫。”诸葛然问道,“听冠出发了没?”

易迁低头道:“大公子还在昆明。”

“也对,昆明地方挺大,得走十天半个月才出得去。我估计他连漱玉轩都没离开吧?”诸葛然翻着手上账本,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他指指门口,示意易迁离开,之后又见了督办兵器的军监司和督办工务的运务司,吩咐了些事情。刚过午时,一名男子身长七尺,长的方面细眼,左边脸颊上有颗半截小指大的痣,周围青斑有铜钱那么大。恭敬喊了声:“二叔。”

这人是诸葛焉的二子诸葛长瞻。诸葛然问道:“从庆远回来了?怎样?”

“都打过招呼了,交待昆仑共议前让他们戒备,加强工事。也检查了各处兵库房,器械都完备。昭通城的马少了些,我通知易堂主采办,明年二月前能补上。”

“最近马价如何?”诸葛然问,随即又道,“等等,这得问易迁才是。”

“比去年贵了两成。”诸葛长瞻道,“我打听过了。”

诸葛然颇有嘉许之色,站起身道:“过两天陪我去宏族,是该让你长长见识了。”又问,“你洪语学得怎样?”

宏族位在云南以西,自成一国,语言习俗有异,向来与点苍交好,之间常有贸易往来,诸葛然与现今国王莽象王私交甚笃。

诸葛长瞻听诸葛然问起,当下用宏族语回道:“我跟宏族人说过话,还能听懂。”

诸葛然听他说得流利,伸手杖敲了他臀部一下,意在嘉许。他径自走出,诸葛长瞻缓步跟上,两人在廊下又聊了些话,都是家里事。诸葛长瞻见叔叔去向,停下脚步道:“二叔,我回流金轩办公去。”

诸葛然道:“怎么突然要回去?还没吃饭呢。”

诸葛长瞻苦笑道:“瞧你走这道,是想坑杀侄儿。”

诸葛然拿手杖在地上敲了两下,笑道:“算你机灵,滚你的去。”

他到了漱玉轩,守卫见着他,正要进入通报,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守卫道:“多走一步,打断你的腿。”说着一歪一瘸快步走入院子,将左手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噤声。众人知他厉害,哪敢声张?

他到了书房,见里头无人,又走到诸葛听冠寝居前,听见里头“哼哼唉唉”的声音,一脚将房门踹开。一名裸身少女正坐着不住捣弄,见有人闯进,花容失色,抢了被子掩住身体。诸葛听冠夺过被子遮住自己下体,骂道:“贱人,还怕看呢!”

“怎么这样跟毓娘说话?”诸葛然找了张椅子坐下,道,“外头月亮太晒,我就进来躲会。你们夫妻继续办事,别当回事。”

诸葛听冠笑道:“二叔别捉弄人,正当午时,哪来的月亮?这娘们也不是毓娘,毓娘在后堂歇着呢。”

诸葛然对那少女道:“继续啊,我见得多了。”他见那少女不上不下甚是尴尬,骂道,“不继续又不下来,你这屄打算住上了是吧?!”

那少女连忙起身捡衣服,也顾不得丢脸,夺门而出。

诸葛然喝道:“停下!”

那少女停下脚步,脸色苍白,被唬得簌簌发抖。

“我不管你是哪家院子的,传出去,以后再有妓女进点苍大殿揽生意,我通通送去宏族,第一个就送你!”诸葛然道,“记得把门掩上。”

那少女脸忙点头说是,掩上门落荒而逃。

诸葛听冠起身着衣,求饶道:“二叔,别发火……”

诸葛然冷冷道:“不是大晚上你办啥事?不是你妻妾,漱玉轩怎么还有娘们?当这里是妓院吗?我要这样都不发火,还得先浇油吗?”

诸葛听冠道:“要出门了,就取个乐子。行李刚收拾好,二叔不来,我都要走了。”

诸葛然道:“你知不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诸葛听冠道:“当然是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啊!”

“是钱!”诸葛然手杖用力在地上一顿,显然对自己侄儿的无知极是恼怒,“你知道石场今年少了多少税?”

诸葛听冠耸了耸肩,道:“点苍够有钱了,少收点我瞧着也足够。”

“你那屌也够长了,剪些下来我瞧也足够!你把棒槌挺过来,我剪些给你姑姑寄去,她欠得很!”

诸葛听冠默然不语,倒不是怕诸葛然真敢剪他,也不是怕诸葛然羞辱,是怕他向父亲禀告,那又有的一顿好打。

诸葛然上上下下打量他,过了会道:“你现在要干嘛去?”

诸葛听冠恭敬道:“等用完午膳就往石场去。”

诸葛然倒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你蠢得像是推磨的驴,我还真他娘错了!你蠢得像石磨!”

诸葛听冠忙道:“我马上去,现在动身,在路上吃饭!”

诸葛然道:“申时后我派人找你,要在昆明抓着你,保证你比我还瘸!”说着伸出手杖指着他双膝。诸葛听冠不敢耽搁,转身就走。

离开漱玉轩,诸葛然又来到神皇殿。每次到这里都觉得这名字也太招摇了……想起大哥改这名,诸葛然就觉得头疼。

用了个“皇”字,昆仑共议不就有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的规矩?要不九十年过去,早不是九大家,而是九大国了。偏偏老哥说,“皇”跟“帝”不同,称帝不行,称皇无妨,要不道观里头的玉皇殿不早拆了?可照这说法,也没见九大家围攻关帝庙的。

总之,无论是不是司马昭之心,都是路人皆知了。

这神皇殿宽十丈,长十五丈,正当中是一张翡翠九龙椅,从一块两万多斤的毛料剖出来,单是把它运来昆明就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切就是从这块石头开始的。那时节还是爹在当掌门,从石场挖出了一颗原石,高达九尺,足要十人合围,一刀切,玉润水足,惊动了石场所有人,连先任宏国孟瓦王都亲自来看。跟这块毛料比起来,后来出土的“登仙阶”都算是贱货了。

孟瓦王出了跟这块毛料一样重的银子,要赌这原石。三十万两银子,即便点苍号称金玉之乡,也是笔天价巨款。

饶是点苍与宏国向来交好,爹也舍不得这块原石,可孟瓦王极为殷切,苦苦哀求,又添了一千名奴隶做价,爹即便不肯,又不好与孟瓦王撕破脸。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跟爹说的。

“万金易得,一国难求。剖石为誓,永结同盟。”

为了一块还不知有多少价值的毛料赌上与宏国的邦谊,委实不值得,不如借此跟宏国交好。父亲接受了自己的办法,与孟瓦王说好,不收分文,将这块毛料从中分剖,让孟瓦王先选,换两邦永结同心。

孟瓦王大喜,也不好占这便宜,于是选了没切边的那角。一刀分剖,满目见绿,晶莹剔透,单这一刀这块毛料就价值二十万两银子。孟瓦王选的那块宽长,后边却短,前边满绿,后面却白,之后解石更见畸零,最后边一大段全打了水漂。

他还记得切到点苍这块时,父亲脸上冒了汗,把他的小手捏得有些疼。他们从尾端解起,第一刀下去,才知切下去的地方仅有最开始那一块巴掌大小指粗的翡翠,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都不见出玉。不过比起这颗石头能开出什么,诸葛然更担心自己的手骨给父亲捏碎了。

忽地,听到石工一声惊叫:“出玉了!”

那是比孟瓦王那块更大的一片满绿。

孟瓦王没有怨言,甚至更欢喜。他们各自约定好,雕刻成两张椅子。孟瓦王的玉后绿前白,绿少白多,他用六年时间雕刻了一座白象帝座,之后东征西讨,南北征伐,竟给他打下了一片江山。

父亲花了十二年的时间雕刻这张翡翠九龙椅,高七尺,宽五尺五寸,深两尺七寸,就放置在七层台阶上。一条巨龙庄严雄壮,龙爪箕张,按在椅背上,五爪尖各有上一点红。剩下八条蟒龙盘旋围绕,都是四爪。整张椅子无一块拼料,全由整块翡翠打造。

父亲说,这是点苍雄霸天下的征兆,坐在这张椅子上的都是能号令天下的人。就在这块玉石出土后的第二年,父亲就当了昆仑共议的盟主。

他摸着这张椅子,触手冰凉,就是这征兆决定了点苍这三十年的经营策略。

“坐上去啊。”一个低沈雄劲的声音传来。脚步声从神皇殿入口处由远而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又不是没坐过,冷冰冰的,无聊得紧。”诸葛然笑道。

来人有一头黑白间杂的卷发,身长七尺有余,头戴冕冠,下巴尖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虽已至中年仍是英姿焕发,眉宇间与诸葛听冠有几分相似。那是他大哥诸葛焉。他们兄弟打小感情就好。诸葛焉相貌英挺,武功高强。他们一起闯过江湖,历过危难。上过同一间妓院。找过同一对姊妹花。父亲面前他们互相掩盖过失,犯错后争相承担。就这样过了四十年。诸葛焉坐了这张翡翠九龙椅继位那一日。等各部司长退下后。他叫住了诸葛然。

“这是掌门的玉椅。”诸葛然拒绝道。

“你这啥都想试的性子,难道不想坐坐看。”诸葛焉咧着嘴笑。没有半点猜忌的心思。诸葛然犹豫了会,禁不住好奇坐上了。

冷冰冰,硬梆梆,还不如自个房里的太师椅舒适。这是诸葛然当时的感觉。也是他唯一一次坐上九龙椅。之后他再没兴趣了。比起这张椅子,他更在乎坐在椅子上的人。

“有事?”诸葛焉坐上九龙椅,问道。

“你女儿惹的祸。”诸葛然道,“彭小丐走脱了,他孙子被悠儿带走了。你写封信给她,问问她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教坏的?她拿你当榜样。”诸葛焉抱怨道,“我写不如你写,她信你多过信她爹。”

“就是亲过头了,这丫头野得很,不会当回事,尽耍赖皮。”诸葛然道,“你写她会怕,知道轻重。”

诸葛焉想了想,道:“行。”

诸葛然把手杖平放在手上把玩,道:“还有件事,算是旧事重提。”

诸葛焉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事?”

诸葛然抬头看着诸葛焉,瘪了瘪嘴,手杖在掌心打了个滴溜:“这张椅子听冠坐不住,点苍立长的规矩得改。”

诸葛焉犹豫了片刻,道:“你再教教他。”

诸葛然摊手道:“我能把驴教得像马,能把狗锻炼成狼,可鸡变不了老鹰。听冠他娘的连鸡都不是,顶多算是金丝雀。鸡会下蛋,金丝雀只有好看,还飞不出笼子。”

诸葛焉叹口气,道:“再给他三年,再不成……再说吧。”

诸葛然默然不语,只道:“那我没事了,告退。”

诸葛焉道:“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嫂子请了新厨子。”

跟嫂子吃饭?算了吧。诸葛然心想,要是当年楚静昙嫁给了大哥,点苍肯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就算生不出沈玉倾,也不至于生出个蠢儿子。沈玉倾说起来还是让沈庸辞教坏了,要是让自己调教,哼~比严家三个儿子加起来都有用!

诸葛然摇头道:“我还有事呢,再几个月就昆仑共议了。”

“也不差一顿饭的时间。”诸葛焉叹了口气,拍了拍椅背,道,“昆仑共议啊……”

※ ※ ※

河北九十年来第一家妓院正紧锣密鼓地兴建。当然,这是指不包括“半掩门”这种私娼在内的。

不只是河北,得了方丈首肯,河南山西也跟着大兴土木,唯有嵩山没什么动静。这也难怪,他们副掌门刚遭刺客刺杀,凶手还在逃呢。

不过少林寺的俗僧们可没空理会这档子事,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谁不是个个摩拳擦掌,或者说摩拳擦枪,等着做大买卖?地藏院的俗僧们从未如此勤劳,找地,盖大院,植花草,雷厉风行,令到即建。又有那地方上的俗僧闲暇时义助,不闲暇时也义助,工人管够,材料管齐,辰时缺漆,巳时就已刷上。只是有人去惯了群芳楼,想要便宜实惠就好,也有走过唐门妓院的,想要姐儿懂风骚,这一会僵持不下,索性盖两间,一间有风情,一间好皮套。

窑子开张得有姑娘,那些“半掩门”多是穷人家无以维生,不得已卖身,干枯黄瘦,怎做得乐子?可去哪找姑娘?寻常良家妇女自然不肯,昆仑共议后也不许逼良为娼。再说,方丈好不容易允了这一桩,怎能不安安分分,守了规矩办事?

还是铁公鸡觉慈住持有办法,不但银钱财政有一手,营生门路也懂得多。大院梁都还没上,他就去武当地界招揽了一批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地界治安败坏,十间妓院九间黑,想正经营生的窑姐儿反倒没出路。

至于觉慈住持以及跟着他出差的僧众有没有先“验货”,这就不好说了。

不管怎样,俗僧们确实是兴高采烈办这事,但说起方丈为何突然开窍,那又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觉空首座出的主意,也有人说是外号“石头”的了平住持的想法。不过最后大伙都知道,那是觉见方丈做的主。

众人既感恩又戴德,又有人说觉见方丈有感于正俗之争,打算来次大改革,免去“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又说以后要开方便法门,让俗僧蓄发还俗。这消息传得甚快,虽有人说是谣传,可也有人信了几分,加上这段时间地藏院的俗僧出来办事,往例正僧肯定给些难处,但觉见亲自下令不许刁难,当真事半功倍。

过没多久,方丈又开了一例,允俗僧亲眷至寺中探望。

原来俗僧中不少有家眷的,在寺中任职,通常不允家眷来寺中探望,盖因佛门清净地,说是出家,任着妇人叫丈夫,孩子叫爹,这多难堪?此令一开,不少住得离任职处远的俗僧家人纷纷来访,一时间寺里开了团亲会般,呼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教一些德高望重的正僧瞧着频频摇头。

虽然仍不许家眷在寺中过夜,但此时俗僧也觉合理,毕竟庄严地方,也不好佛前行苟合之事,只是对觉见方丈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地藏院忙得厉害,子德首座却病得厉害。这位四院八堂最老且唯一的“子”字辈首座向来怕事,唯觉空首座马首是瞻。此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气喘吁吁,他虽然病后瘦了些,仍是肥胖,睡衣下干瘪的皱皮只有他自己跟近身服侍之人才知道。

他向来不善武功,就算当了首座,学了易筋经,这讲究安祥宁静心定如水的高深武学他着实练不好,也不想练。若是当时学得勤奋些,今日或许能少受些苦。

他家大业大,妻多子孙多,万不想死在少林,只想等着稍好一点就告老回家乡,死在自己家里,那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是的,自己的家里。他太长命了,死了两位正妻,第三任妻子才四十多岁。还有许多妾室、儿子、孙子、曾孙子,玄孙……他甚至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会围着他哭,他会伸出手摸着三儿子苍白的头发说:“你也这么老啦?”

这样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河南首富,少林寺首座,妻妾成群,子女繁多,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觉空来见他了。

这是子秋的弟子,比自己晚着一辈,是子秋在病床前亲手把自己交给他。

是的,是把自己交给这位师侄,而不是把师侄交给自己。他的家业,地藏院首座的身份都是觉空给他开了方便法门攒积起来的。

他一直怕这位师侄,从第一次见面就怕,到临死前仍怕。他相信即便自己死后,成了鬼,依然会怕他。

“师侄……有…有什么……事……”子德问,他连话都讲不清了。

“你不能回家,你要死在少林,现在就死。”觉空依旧坐得笔挺,腰杆像竹竿一样直。

子德身子一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本座会亲自送你回家安葬,这是你应得的礼遇。”觉空说道,“但你死前要写张条子给本座,本座需要银两。”

“多少银两都行……”子德近乎哀求,“我想回家,多活这几天就好……”

他早已如风中残烛,剩没多少日子,也活得够了。只要能死在家里,少活几个月又算什么?

“明年便是昆仑共议。”觉空道,“本座要二十万两。”

觉空没有响应他的哀求,这是拒绝的意思。显然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觉空都有必须让子德死在少林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要二十万两,这几乎要掏空子德家业的所有现银,这会让他的家族经营困难,得贱卖良产才能维持家业,可以预知的是,那时家族定会元气大伤。

子德没有拒绝,或者,也不敢拒绝。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觉空半垂法眼,低声道:“辛苦你了。”

※ ※ ※

“顾姑娘要走了?”沈玉倾甚是讶异,自她回到青城也不过只待了一天。不过转念一想,她离开衡山也有两个月,又对自己无意,是该回去一趟,于是道:“我让人送顾姑娘上船。”

顾青裳拱手回道:“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走。”她正说着,沈未辰正巧来到沈玉倾书房,见了顾青裳,偷偷给了她一个眼神。顾青裳会意,道:“我跟谢先生告个别就走,不劳远送。”

沈玉倾笑道:“请。”

沈未辰走到沈玉倾面前,问道:“三爷怎么说?”

沈玉倾摇摇头道:“三爷这次离开崆峒太久,最少得回去复命一次。再说,铁剑银卫不出崆峒,他也帮不上忙。但他写了封信给诸葛副掌。”

沈未辰问道:“副掌会帮忙吗?”

“我也不知道。就算点苍肯帮忙,也不知道上哪找人去。”沈玉倾摇摇头,又道,“我今早又去问过爹,爹说昆仑共议在即,还得我留在青城主持,我走不得。”

沈未辰轻轻“喔”了一声,沈玉倾见她神色古怪,问道:“怎么,被雅夫人骂了?”

沈未辰笑道:“不知为什么,娘没说我呢。”

沈玉倾见她昨夜还担心李景风,今日却好了许多,颇觉古怪,于是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问道:“哥,我昨日拒绝三爷,你觉得不好?”

沈玉倾板起脸道:“你要是终身不嫁,哥就养你一辈子。青城养不起吗?”

沈未辰掩嘴咯咯笑道:“不怕嫂子吃醋?”

沈玉倾道:“你知道哥最喜欢小妹什么时候的样子?”

沈未辰歪着头问:“什么样子?”

沈玉倾笑道:“弹琴、练武、打架、打铁、雕刻,画画、捏陶,做你喜欢的事情,那样子最漂亮。所以,你不想嫁就别嫁,挑到顺眼的再说。”

沈未辰心中感动,拉着沈玉倾的手,低头道:“我知道这家里每个人都疼我,娘也是。”

沈玉倾笑道:“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

沈未辰笑道:“昨天差点就嫁了,今天想起来,幸好哥哥还在!”

沈玉倾哈哈大笑,问道:“今天还刻木人吗?”

沈未辰笑道:“不急,今天陪娘去花园走走,让她消消气,再跟爹下盘棋打个架,去跟朱大夫打个招呼,昨天踩了他脚,跟他赔个礼。最后再跟谢先生问问有没有救景风的办法,这样一天就过去了。”

沈玉倾道:“倒是想得完善。”

沈未辰走后,沈玉倾心下疑惑,怎地小妹过了一天,倒似对景风的事情看开许多了?难道是怕自己担心,强颜欢笑?

却说顾青裳这边与沈玉倾告辞,转头找上谢孤白,先辞了行,继而问道:“谢先生,我就想问问,以你的聪明,你觉得那位景风兄弟会上哪去?”

谢孤白问道:“顾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帮着找景风?”

顾青裳道:“这李兄弟出身寻常,却能得三爷、沈公子、萧公子的青睐,又杀了嵩山副掌门,我见萧公子所书情事,是个了不起的好汉。这次回去禀告师父后,看是否能说动师父,派些人手去找。”

谢孤白想了想,若景风离开嵩山,许该依着自己书中所藏地图前往昆仑,这得从陕西过,就怕这直肠子径直穿过陕西,甚是危险,于是道:“嵩山与华山交好,华山与丐帮结盟,这两处景风兄弟去了都危险,姑娘孤身前往也不安稳,尤其是江西地界现在是让臭狼管着,能避则避。武当那边我们已派人传讯襄阳帮,崆峒是三爷的地盘,衡山那边沈公子也会与令师打个招呼,请其不要留难。你在汉水上游和华山边界附近找找,找不着也不用勉强,天下之大,寻人如大海捞针。”

“少林呢?”顾青裳问,“不用往少林找找?”

“少林也是个方向。”谢孤白道,“不过汉水上现在有青城的船只,好照应,更容易找。”

顾青裳拱手道:“多谢谢公子。”

顾青裳随后拜别了齐子慨,径自离去。过了中午,齐子慨也带着齐小房告辞,沈家一行除了雅夫人都来送别。齐子慨与沈庸辞客套一会,又与楚夫人告别。

沈未辰见齐小房看着自己仍有怒意,上前唤道:“小房妹妹。”

齐小房只是瞪她,却不理她。齐子慨知道小房怕生,可从没见她对别人有这等敌意,劝道:“跟姐姐打声招呼。”齐小房只是撇过头不理。

沈未辰昨夜便知小房不喜自己,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剑,道:“小房,这木剑送给你。”小房原本不接,却听齐子慨讶异道:“这不是景风的配剑?”这才转过头来,见是昨天的小木剑,伸头去看。齐子慨把木剑拿在手上把玩,问道:“小房要吗?”

小房看看沈未辰,看看木剑,又看看齐子慨,舍不得又不愿要。齐子慨哈哈大笑,把小木剑交给小房。小房又看了一眼沈未辰,接过木剑,挽住齐子慨胳膊,眼中敌意这才消去几分。

齐子慨笑道:“我当初就想,这小子穷酸模样,怎地有一把这么好的配剑?原来是你们送的。”

沈玉倾笑道:“那是小妹亲手铸造的呢。”

齐子慨一愣,看了眼沈未辰,想起景风坚决要学剑法,摸摸下巴道:“难怪,难怪。他在山寨宁死不屈,就想着抢回这把剑,原来有这层干系。”心想:“幸好昨天没答应,要不今天还得退婚,自找麻烦。自己终究无心,惹得以后跟景风见面尴尬,何苦来着?”又想,“这姑娘昨天拒婚,难道也是因着景风的关系?若真是如此,照这姑娘的天赋,景风这辈子武功怕是都追不上她了。”一想到这,不由得嘴角微扬。

沈未辰见三爷模样,知他误会,俏脸微红,只是当下父亲、掌门和楚夫人都在,不好澄清。

齐子慨挥手道:“我自去了,免送。”说完与小房骑上小白,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沈未辰用完晚饭,小歇了会。到得子时,她换上轻便服装,收拾行李,取了银两与峨眉刺,又把雕刀带着,叫开青城城门,纵马往北急奔。

这是她第一次未经父母家人允许,甚至连沈玉倾都没告知,自己专断独行,单独出门,不由得心跳加剧。饶是她武功高强,此时竟也有些晕眩起来,忙抓紧缰绳。

可不知为何,在这荒野小径上急奔,但见月微星繁,却又有一种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之感。等这阵晕眩过去,她只觉彷佛自己生来就该这般纵马高歌驰骋千里一般。

她方奔出百余里,见前方亮着几盏灯笼,猛地拉住马,喝道:“谁在那儿?!”

几名男子聚在路旁,见是一名美貌姑娘经过,嘻笑道:“哪来的骚娘们?别扰爷的好事,要不绑你回去当夫人!”

沈未辰见他们身上携带钩锁铁橇等行窃道具,还有一个布包,料是窃贼,驰马过去,飞起几个连环脚将几人踢倒在地,顺手抄起布包打开一看,果是些金银首饰,问道:“哪偷来的?”

那几个不过是寻常窃贼,知道厉害,四散逃跑。沈未辰追了当中一人,那人见她追来,忙喊道:“东平镇柳大户的!”

沈未辰认得路,到了东平镇,找上柳大户家,将布包掷入围墙内,复又纵马北行,这一走又是百余里。她干了好事,更觉身心舒畅,直离开青城两百余里,这才在约定的地方见着了顾青裳。

顾青裳早备好替换马匹,笑道:“怎地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未辰换了马匹,笑道:“路上耽搁了。”

两人并辔而行,顾青裳道:“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这就要让自己下贱了?”

沈未辰笑道:“我打小就教我哥装模样,你这直肠子,说谎我都看得出。我知道你真不想嫁我哥,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就信你一次,反正青城也不急着要我嫁。”

顾青裳掩嘴咯咯笑道:“我不信你有这本事。”她猛地往沈未辰身上靠去,就在马上挽住她手,展腰伸嘴就要去亲沈未辰脸颊,口中说道,“其实我喜欢姑娘,骗你出来欺负。”

沈未辰红着脸,伸手将她推开,笑道:“别闹,你这就是骗人了!”又问,“咱们往哪走?”

顾青裳道:“向北,去汉水上找找。”又问,“你连三爷都不嫁,偏生逃家去找这景风兄弟,难不成……”

沈未辰摇头道:“今天不管是朱大夫、谢公子、景风兄弟,甚至是你,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我都会帮。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能帮我也会帮,何况你们都是朋友,我更要尽力。无论帮谁,我都是自愿的。”

她说完这话,忽地觉得熟悉,这才想起李景风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一愣。

顾青裳听她这么说,又伸手揽住她腰,道:“好妹妹真会说,姐喜欢死你了。这辈子都别嫁,跟着姐姐享福好不?”

沈未辰笑着扭腰避开,道:“再不走,爹娘发现我不见,马上就该追来啦。”说完一夹马腹,策马而去,顾青裳随后跟上。

两人又奔出百余里地,直至旭日东升,照亮前路。

作者感言

三弦大天使/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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