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糖葫芦,陆橙便开始小声催陈京迟走。不是他不想继续看烟花,也不是说他有多急迫想去陈京迟家,虽然确实很想去。关键是这件事一直悬在那里,让他害怕。
已经不是焦虑了,直接是害怕。
有点想逃。
但是不能逃。陆橙暗自给自己打气。如果今天不去,那改天去的就不知道是哪个陈夫人了。
陈京迟发动车辆,驶下大桥。
他时不时侧头看一下陆橙,看到他面无表情,嘴唇都没了血色,忍不住开口说:“后备箱有礼物,没骗你,不用紧张。”
把自家老爹车里的拜年礼物重新提给自家爹妈,也就陈京迟做这事儿能面不改色了。
陆橙扯出一个笑容,但怎么看都是苦笑,还不如不笑。
他一定要把钱转给陈京迟,陈京迟拗不过他,随便报了个价。
在这样一人悠闲,一人压力的气氛下,车在陈京迟家门口停下来。陈京迟熄火,看向陆橙。陆橙还在发呆,没注意已经到地方了,呆愣地看陈京迟附身过来给他解安全带。
“我爸妈不会吃了你的,别担心。”陈京迟又捏他的鼻子,静静地盯着他。
陆橙捂住鼻子下车,顺带拿上后座的背包、橘子和烟花。陈京迟提着三袋礼盒走过来,“走吧。”
“我刚刚的钱,够买这些吗?”陆橙表示十分怀疑,看那包装感觉得再转一次钱吧?
“够的。”陈京迟神色自若,搞得陆橙不好意思再怀疑他。
他单手拎三个袋子也显得很轻松,开了院子的门让陆橙先进。靠近院子的窗户透出暖色的光,室内拉了一层白色的轻纱窗帘,人影绰绰,似乎有笑声正传出来。
陆橙落后一步,下意识地拉住陈京迟的袖子。陈京迟没看却很准确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到家门口,微微俯身输密码开门。
门解锁时大概是锁芯弹回发出的声音莫名奇妙给陆橙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每每回想起来它就像电影拍板或者是发条上好后那一刹那,紧接着在他眼前展开的是童话故事般的一切,他像偶然掉入兔子洞的幸运儿,从此成为童话的一部分。
不过这时的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不曾幻想幸运的降临,这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而他正努力窥探他所渴望的人的生活。
“穿这双。”陈京迟把拖鞋放在他面前,伸手取下他的围巾和自己的衣服挂在一起,等他穿好鞋后领着人走过玄关,走到饭桌前。
陆橙有想过陈京迟的家里是什么样的,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他局促地站在陈京迟身后,在客厅看电视的小孩听到声响都好奇地跑过来,接着,在讲话的大人也看向他俩。
其实从两人进门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集中过去了,只是为了贯彻肖广惠“不能吓到小孩”的再三叮嘱,大家都在极力稳住好奇和热情的心思。
但怎么可能忍得住。这一大家子人的嘴巴就快咧到天上去了。
挺可爱的小孩,长得可真端正的。
就是每一步都跟在陈京迟旁边……
看起来怪般配的。
肖广惠笑着站起身走过来,她很自然地叫陆橙的小名:“小橙来啦!上次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别笑得太开心了啊喂!陈永开始假装咳嗽提醒老婆。
陆橙点头,略显羞涩地鞠躬:“阿姨好,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给您带的一点小礼物……”
礼物还提在陈京迟手里,陆橙脸一下子憋红了,结结巴巴想讲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好在陈京迟和肖广惠都表现得很自然,肖广惠甚至在心里悄悄给儿子点了个赞。
虽然不知道追男孩怎么追,但献殷勤准没错。——妈妈箴言。
“不打扰不打扰,欢迎来家里做客呀。”肖广惠温柔地拉着他的手臂,带着他和陈京迟爸爸以及其他亲戚打招呼。她其实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不知道她正挽着的人对于陈京迟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这是这么多年以来陈京迟第一次表露出“在意”的迹象。
如果说这是一个函数,陆橙就是那个突变量,即使只是0.0001的变量,对比以前从来没有变化过的0来说,他都是一个质的飞跃。
陈京迟把礼物袋子和橘子递给保姆,陆橙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放着一盒点心,刚刚在桥上的时候可能是被冷风吹傻了,听陈京迟说饿也没想起还有这东西。他把它从包里拿出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才做好的,大家可以尝一尝。”
“这是小橙自己做的点心呀!那我们可得好好尝一尝。”肖广惠把保温盒里的糕点放到桌上,分量不多,一人一口很快被吃得差不多了。
“不愧是厨师,手艺真好呀。”
陆橙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和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不知所措。陈京迟也不说话,就站在旁边看他被妈妈夸得满脸通红。
“好啦,不拉你和我们中老年人讲话了,和小迟他们去看电视吧。今晚就歇在我们这里。”肖广惠一锤定音,不等陆橙反驳,陈京迟说:“住我屋里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
坐到沙发上,陆橙还觉得不真实。陈京迟家是中式装修,一楼客厅和餐厅之间隔了一道珠串帘子,客厅里有陈京迟堂哥堂姐家的小孩,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才上初中。成年人都还在饭厅喝酒聊天,陈京迟凑在陆橙耳边说:“还多亏你,他们才不拉我喝酒了。”
他们并没有坐在中间的沙发上,而是挤在边上,大腿挨在一起。明明没有其他肢体接触,偏偏陆橙觉得暧昧不已。他靠得太近,陆橙迟钝地闻到他里面衣服上淡淡的香味,热气和电流从耳根蹿起,他半边身子都酥麻起来。
其他小孩显然对他也好奇得很。陈京迟即使作为他们的小叔,也一直活在“传闻中”。他们会经常家庭聚餐,平时也会单独约出去玩,但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自己非常“了解”这个小叔。
他天生让人想要靠近、想让人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是独特的,但又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能得到这样的安全感。
或许在陆橙眼里,陆博唯拥有陈京迟的独特。但他不知道,他曾以为的陈京迟为陆博唯做的“妥协”都不过是陈京迟想做的事情而已。他为他抄作业、逃课、打架、在街上闲晃,在最好的大学里放弃一些上升、恋爱的机会,只经历不稳定的关系,又或者是放弃国外优渥的条件回来从头开始……
这些其实都是陈京迟的选择,没有人能勉强他。
但是陆橙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也从来不解释。
“你和京迟小叔关系很好吧?”不然怎么会和他回家过年呢?春晚上演到无聊阶段,一群小孩围过来,侄女陈佳琪首先发问。
“还……还好吧……”陆橙有些手足无措。
陈京迟就坐在旁边,他们问问题倒不遮掩。
“你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所以才和小叔回来。”他们嘻嘻笑着,在陈京迟和陆橙回来之前偷听了不少大人们的谈话,不过没听懂,只能抓住关键词——和小叔一起回来的人肯定和谈恋爱有关。
至于他们能通过这一点把思维发散到哪里去就完全猜不透了。
陆橙不敢看陈京迟,呆呆点头说:“是哦。”
“那小叔真的没有女朋友吗?”她继续问,这个问题基本代表了一众小孩的心声,一个两个眼睛放光,八卦的力量是不分年龄的。
“没有吧……我也不知道……”陆橙小声说。他看一眼陈京迟,对方挑挑眉,没有表示。
“可是京迟小叔真的很帅啊,要是我遇到,肯定会喜欢上。”小姑娘说得斩钉截铁。
陆橙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短路了,居然跟着一起点头,傻傻说:“我也觉得。”
这下轮到陈京迟望着他似笑非笑。
其他小孩倒没有发现两人之间不同的气氛。小男孩们笑陈佳琪:“你遇到小叔也不能嫁给他啊!”女孩正值青春期,喜欢也只是朦胧的崇拜,转头就忘。她也大声跟他们斗嘴,话题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唯有陆橙真的闹了个红脸。他确实常对陈京迟表达爱意,但这几个月大多隐晦,不会直白地说出来,好像说出的话像咒语,能轻易打破两人之间的关系。
今天这种场合,这样的氛围下,这么说出来,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陈京迟的手臂跨过陆橙的后背撑在沙发上,又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表现得太自然,以至于陆橙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不过看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孩们不想看电视了,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玩游戏。他也就这样坐着,手里在剥橘子,剥好一瓣喂给陈京迟再剥一瓣自己吃。
两人喝同一杯果酒。
他们在家里当然经常一起坐在客厅或者是投影间的沙发里,但基本都是陆橙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像是趁陈京迟不注意靠在他身旁。
节目演到小品,偶尔男人会笑一下,声音低低地传来。陆橙脱了鞋窝进沙发,又几乎被他搂在怀里。
手机因为消息不停振动,一半是闲得叫他打游戏,另一半是闲得想随便聊天。他全没管,直接把手机调成免打扰。屋子里开了地暖,陈京迟懒懒的,神情放松,大概是白天洗过澡,短发显得有些蓬松。陆橙猜不透陈京迟在想什么,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聊天就和平常一样,好像这就是在家里该有的状态。
“宝贝们在干什么呀?”肖广惠和陈京迟姑妈陈久拿着录像机掀开珠帘走过来,镜头晃晃悠悠地照到两人靠在一起。
肖广惠:!
她们明显是看到了,但为了不让陆橙太过尴尬,假装将注意力放在孩子们身上。
陆橙一下子从陈京迟怀里弹开,心虚地摸了摸脸。陈京迟倒没有什么动作,仍旧保持手臂虚虚环在他腰间的姿势。
这是陈家每年的传统活动,用摄像机记录下家人团聚这几天,肖广惠乐此不疲,还会把它们剪在一起,配上音乐。其他大人们也喝完酒聊完天,走过来坐下。
年幼的小孩们在玩《大富翁》,不时有争执,又很快传来笑声,一个个对着镜头做鬼脸。等拍完他们,肖广惠笑着对陈京迟和陆橙聚焦:“哥哥们又在干什么呀?来打个招呼。”
“在看春晚。”陆橙对她露出很小的笑容,挥了挥手。陈京迟侧脸看着他,又面向镜头没有表情地打招呼。
“哇,哥哥都不笑的,好冷漠哦。”妈妈经常这样调侃自己儿子,没想到这回陈京迟歪了歪头,靠在陆橙肩上,笑起来。
那样的姿势好亲近,陆橙整个人更僵硬了。肖广惠一只手拿摄影机,一只手捧脸降温,眼里的爱心都快冒出来了,还要帮陈京迟解释,“我们京迟和小橙关系真好呀,真是好朋友~”
如果邱恩从在这里只怕是要无奈苦笑了。作为陈京迟发小和最好朋友的他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陈京迟并不是会这样表达感情的孩子,从小就不是。至少他不会和邱恩从有这样的肢体接触。
不过很快,陈京迟又坐直身子,对镜头说:“除夕快乐。”
那一秒的违和又像水杯上的热气一样飘走了。肖广惠顺势笑着“揶揄”:“哥哥今年笑了欸!看来新年是个好年。”听到这句话的大人小孩也跟着哈哈大笑,陈京迟也不恼,甚至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陈佳琪凑过来,对着相机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烟花!”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
“你问爸爸,叫他带你们出去。”陈久摸摸女儿的头,朝丈夫那边眨眨眼。
最终几个大男人被拉到花园里,认命地给儿子女儿点火。
摄像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陈京迟手里,他拿着它对着陆橙。陆橙傻兮兮地拿着一根烟花棒挥舞,火花跳跃着,在他脸上映出飞舞的阴影,他漂亮的眼角还有玻璃珠子一样深深浅浅的瞳孔,连光都舍不得在他上扬的嘴唇熄灭。
陆橙几乎是着迷地看着手里的烟花棒。很多年了,他记忆里只有父母还在的那几个短暂年头,他会穿上新的棉袄,蹲在老家的院子里看他们点燃烟花。他们或许不爱他的缺陷,想要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就算是过年期间也少不了他们为此争吵的声音,可至少,陆橙知道他们是在乎他的。
“没了……”陆橙有些沮丧地看火光消失。
陈京迟将焦距拉近,镜头里是陆橙的特写。他头顶戴着陈京迟刚刚从卧室里翻出来的以前戴的毛线帽,表情变化,几乎是可怜巴巴地望向陈京迟:“熄灭了……”随即他又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想要躲避镜头,“我不好看,你别拍我……”
好看的。陈京迟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从兜里掏出几个包起来的小块递给他。
“这是什么?”陆橙好奇地接过。
“摔炮。”陈京迟简短回答,拿起一个往地上摔,触地瞬间爆发出一声响。陆橙被吓了一跳,往旁边躲。陈京迟没意识到自己笑了起来,而那短暂的笑声被摄影机记录下来。
陆橙也往地下砸,连续地发出一串声响,把其他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陈京迟将兜里的存货分给他们,带着陆橙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
陆橙好奇地接过他手里的摄像机,对着他拍。取景框里的陈京迟也好看,棱角分明,鼻子挺拔,下颌像是一道冷峻的分界线,侧过脸时显得更加漠然。但这种冷漠又在冬夜的风里变得有温度,能让人靠近,诱惑人靠近。
陈京迟转过脸来,仰头看他,露出一截白色的脖颈。
他通过镜头和陈京迟对视,没两秒就落荒而逃。
好在肖广惠正叫他:“小橙,能不能帮我们照一张全家福?就用你手里的摄像机。”
“好!”陆橙不大会用这些机器,他跑到她身边,认真记下该按哪个按钮。
一大家子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知道谁说:“可惜今年还没下雪,就只是冷。”
陈永回答:“看天气预报,巧的,说是今晚降雪。”肖广惠依偎在他和儿子身边:“那明早就能看到雪啦。”小孩子们也笑起来,喊着:“下雪下雪!”隔了半分钟才安静下来。
陆橙莫名觉得鼻子酸涩,按了好几次快门,最后说“1!2!3!”的时候嗓子沙哑。他感受到很久没有接触过的温暖,纵使他不属于他们,只是隔着一层镜头往里看,就像站在橱窗前,那样温柔的暖流却像有实质,从他的胸腔流入心脏。
他那样羡慕以后能真正融入这一幕的陈京迟的伴侣,她会接受什么样的爱意,让他可望而不可求。只是陈京迟在他这里永远值得最好的,因此他突然又释怀了。是的,他该放手的,他拥有这一天、这几个月已经是他不敢相信的幸运。
就算是靠着这些回忆,也足够他走过之后所有孤独的时间了吧?只是,在离开陈京迟后他真的还能活下去吗?还有什么能支撑起他脆弱又没有色彩与光亮的世界?这个念头总是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然而就在这时,肖广惠带着笑说:“小橙也来和我们拍一张吧!”
陈永从客厅拿来早就准备好的三脚架和相机。一家人无辜地、热情地邀请陆橙。陆橙当然不敢那么自恋,只能安慰自己他们家就是那么好客,就是人很好。陈京迟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但也不阻止。
因此陆橙完美错过逐渐显眼的答案。
他小心地站在陈京迟身旁,抿着嘴笑起来,不知道男人没有表情地在他头上比了一对耶。
笨蛋小狗今天戴兔子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