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剑的交锋就让整个人界和仙界颤了一颤。
诸天仙神默然不语,东方金龙依旧镇守此方。
微生弦站在幽草崖的竹舍下,感受着它发出不堪晃动的吱呀声,不由得闭上双目,痛哉痛哉。这人间何其薄,这竹舍何其小。没办法,事已至此。
剑锋相接,巨大的反冲从剑上传到身上,叶灼感到自己的身躯与灵台识海俱是一震。雪光冰风扑面而来,他对上的好像不是谁的剑,而是一柄毫无杂质遍体皓白的“剑”的本身。道者一以贯之,剑亦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与它无关,都在为它让路,云相奚只求一剑。
这样的剑是不错的剑。很久很久以前叶灼曾经想过,剑道的巅峰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云相奚的影子在那里若隐若现。
后来有平平常常的一些日子,一条墨龙在他身边。墨龙从寒潭里探出头来,从梁上忽然倒挂下来。说一些很遥远的话语,一千年,一万年,说生,说死,说天下第一,说三千世界。
后来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走得很远,连云相奚的影子都消失在身后。
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原来剑道根本没有巅峰。灵叶说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那么也不是人随剑,而是剑随人。
他的剑随他,也很不错。
在这第一剑里,云相奚接住了他的剑。
可是他也接住了云相奚的剑,接住了二十多年前云相濯未曾接住的那一剑。
——云相奚的剑是很好。
叶灼轻轻笑起来。
他看见云相奚的双眼。那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他和他的剑,冰面上忽然倒映出了清晰的世间影。叶灼没见云相奚有过这样的神色,好像是在这茫茫的剑道上终于发现了值得一观的事物——值得出剑的事物。
迎面而来的是云相奚的下一剑。
这样的感觉倒很新鲜,和离渊比惯了,叶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寒冷的剑。离渊的剑像沧海可以包容万物,而在云相奚的剑里,那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无情剑意仿佛凌驾了这世间所有纷扰,天空之上唯有剑道万古。
叶灼再抬剑,所有人都只看见那红衣的身影轻盈跃起,恍若无物,他手中剑反挑云相奚的剑锋,又在瞬息间转剑变招,从上至下以绝强的力度朝云相奚劈下。
相奚剑赫然横挡,无我剑上业火飘零,那一瞬的相击如同晨钟暮鼓,一声撞响后湮灭了所有声音。
——你的剑道真可以万古么?
可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道都会在缘起缘灭中,终归虚无。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相碾,在两个界域都掀起轰然的余波。云相奚看见叶灼寂静垂下的双目,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
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这样的目光么?
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不能比他走得更远。
剑的本质很简单,可是,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
所以他偶尔会想,相濯什么时候会来。相濯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某一天他们说,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将其干脆碾碎吸收,如何。
云相奚说,再等等。
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那样的话,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
他也想过一些充满仇恨的神情,被这样无用的情绪遮蔽了剑道,就很难来到最高的地方,那样的话,也需要用一些办法拂去。
但他觉得相濯不会如此。
其实云相奚很笃定再见到相濯的时候,那孩子会是什么样。他很了解相濯,云相濯和他一样,都不会轻易改变。
相濯身上有属于灵叶的一部分,以致会勘不破世间的种种虚妄。他会一直恨他,但会把那种恨藏起来,压下去,像是已经忘记。因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的剑道。他会永远练剑,不会浪费任何一丝天赋和领悟。他会在人间把那些东西全部感悟得到,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这样的剑也是不好的。忘记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在心中埋下了暗毒,他依然会教他,帮他把那些仇恨的凡毒也剜出来,重新塑成一颗剔透的剑心。
那都是一些无聊之事。但是,相濯毕竟有所不同。
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
是这样烧不尽的红。
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
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
因此,所谓寂灭、所谓虚空,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
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相奚无所谓寂灭,也不在意虚空,不意外。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比如云相奚应该死,这也是一个结束。
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他腾跃折转,有进无退。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
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
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孤寒的剑光。
云相奚。
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
如果你真的达到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你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
你到底想找到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哦。你问不了。
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讥嘲般的冷笑。
如他的剑,带起漫天的、凋零的血光。
原来你根本问不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自己”。即使有,也被你一剑、又一剑削去了,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
——你永远找不到了。
仿佛只是一瞬间,已经过了千万招。
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让他可以与之为敌、与之为友的人,他的孩子。他照见了那面镜子,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
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可是现在,在那对剑之中,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相濯也是。
——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原来他一直追寻、一直期望的东西,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云相奚看着那柄剑,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
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他只是要杀了他。
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这样纯粹的、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
可是比剑到了此处,又岂只是比剑。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大地也坚固了几分,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
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
有明眼人看见,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
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咦”声,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
微生弦:“叶宫主和人打架,打坏了我们的天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是不是?”
“是。”
“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
“……啊?”
“你们没救了。”微生弦转身而走。
微生弦轻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山野小调,在幽草崖上走了几圈,最后他觉得苍山的聚灵阵好像也快被打坏了。这聚灵阵他教给了很多门派,苍山主阵坏了所有的阵都会一起坏掉,这不行,他不得以将阵心全然祭出,仔细查看有无闪失。
“啊?这又是什么?”两个小道童目瞪口呆,用望气术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异象,很快他们发现,这种景象即使不用望气术,也可以看得清楚了。
笼罩整个苍山的聚灵大阵直冲云霄,整个人界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光芒,灵气的波涛随着大阵运行一起一伏。陆续地,这一年来,依附苍山的各地宗门自己搭建的所有聚灵阵也像群星一样亮了起来,它们散落在人间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节律一呼一吸,将整个人间界的灵力聚拢至中央,然后均匀地散往人间各地。
天上仙与人的打斗还在进行,在那可怖的余波冲撞下,被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云雾都退去,越来越多的东西浮出水面,连凡人肉眼本来看不见的灵力都呈现在所有人眼中。一切生灵的眼睛都看到,稀薄的人间灵力是怎样随着心脏的一起一伏,均匀地勉力覆向四境。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它的运行那样宏伟,又那样规律。因为太过规律,一些不与它共进退的灵力,忽然间就被人看到了。像水落石出一样。
——人间界还有一些灵力不是这样运行的。
譬如在人界中央,上清山的灵力被无形屏障保护在山中,并不参与这样的轮回。
其它一些或依附上清、或据守灵脉的门派,也如此态。这没什么,若是自家灵力,当然不愿拱手送与他人。
可是在这之外,还有更为不同的场景——
微生弦放眼天下,忽地勾起一个轻轻的笑。“这不就……”他轻声自语,“出来了?”
但见那四海之内,人界之中,有七个地方,如北斗七折,横贯界域,每一处都有一方格外奇异的灵力烙印。
天地灵气被其所召,悄然聚合,千丝万缕的脉络如同大树之根向上生长,最终汇聚于一处,滔滔灵力奔涌向上——将这天地灵力,送往九霄云中的仙界所在,被其悄然吸取,收入囊中。
最中央的一个,就在上清后山。
七条迤逦的灵力道路,就这样将这人间的血肉,渐次贡往上方。
这就是仙界伸到人间的那只手,那条吸血的枝蔓,然后,它每十年打开天门,降下登仙大路,以为回赠。
叶灼的余光看到了天地之间的异象,这人界难道很好,魑魅魍魉都来分一杯羹。但他面前横亘的是云相奚的剑锋。
每一剑都是生死擦肩,每一剑都是平生一剑。云相奚眼里有奇异的光芒,因为过分的专注,带着意外的疯狂,云相奚的剑仿佛也终于烈烈燃烧,剑之至道绽放出格外璀璨的光华。
剑逢对手,也许是应该带来这样的狂热。但这是云相奚对叶灼,不是叶灼对云相奚。
剑上论道势均力敌,百尺竿头终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对云相奚是很难得。可对叶灼来说不稀奇。他若要问剑中道会找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剑道,一直在他背后,也早已在他剑中。
叶灼觉得寂静。
云相奚在等他,在等那镜中照出他的剑影。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剑,奔赴某个早已注定的结束。
他身后,漫天的血焰也是寂静的。
无我执、无法执、无空执。
无受想行识。
仿佛已经勘破一切虚妄,照见五蕴皆空。只有他和他的剑。在所有人眼中,亦是如此。
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剑道,他和他的剑仿佛全然一体。这不是任何名称能够形容,因为它就是叶灼的剑。仰起头,看见那一道一道剑光飘零如余火,看见的是剑,是那个人,还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极致锋利空灵的心魂。
这样的剑,似乎比那旷古高寒、一以贯之的大道之剑更美,更动人心魄。
此时的感受让叶灼也觉得奇异。好像从未像这样和自己的剑完全融为一体。
那是他的剑,亦是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剑道,不需要任何名号。天下第几都无所谓,生死胜败也只是虚名,云相奚的剑来到他面前,世间所有事如同洪流浪涛一样浩荡而来拍到他身前,然后他握住自己的剑,迎上去,仅此而已。
好快,所有剑都是一瞬间。
都是千万年。
过分强大的剑意和灵力相撞,有一些瞬间连时空都已经停滞,在那茫茫的空白里云相奚许多次看见叶灼寂静的眼睛。相奚剑的所有感受传到他心中,那是只属于叶灼的剑锋。
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剑道。接下了自己的每一剑。然后,一一回敬。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要到最高处,应该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用了很多年,拂去一切尘埃,去领悟那完全纯粹的剑道。而叶灼将剑完全变成了他自己。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还是剑修么?
漆黑的长剑劈开时空的空白,斩断了一切规则与障碍,锐利到近乎漂亮的一剑向云相奚当头斩下。哦。这么好的剑,怎么不是剑修呢?
云相奚是懂得剑的人。
他能看出那剑中执念如烈火,能看出那剑中极尽空明与寂静,他也能看出那剑锋已千锤百锻。这是已经完成了的剑。一切都在其中。
剑里有灵叶,有他,有幻剑山庄,有所有人,所有事,学过和看过的所有道。
——还有另一把剑。
一定还有另一把剑,云相奚越来越可以笃定这件事。他的剑完全来于自己,可是叶灼的剑不是。
他还没有看清镜中人,镜中人先有了自己的灵台镜。有了剑中敌,有了剑上友。这是脱胎换骨,彻底完成了的剑。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相濯到底经历了什么。
仿佛看出了云相奚剑中的追问,可是叶灼没有作答。
所有的东西——喜怒哀恨爱恶欲,生与死,聚与散,都在他心中化作无形,然后他挥出自己的剑。
莲花生于水。而莲花不着水。
——云相奚有没有意识到,从某一个片刻起,他被他的剑压入了下风?
叶灼的心中只是一片空灵。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完全的剑,一种所谓的“剑道”。他是个剑修,应当修剑道,可他向剑道拔了剑。
就像他是人,他生于天道间。然后,人对道拔了剑。
云相奚曾经看着幻剑山庄所有生命在他眼前依次凋零。就像万古以来,天道也静静看着生灵在其中轮回。
天道无善无恶,只是运行。
若云相奚也达到那样的境界,应当会觉得自己终证剑道了吧。——可是,他真的能达到吗?
——而这天道难道就很高,就很值得追求了吗?
叶灼一剑劈下,他居高临下看着云相奚仿佛空无一物的双眼。二十年来的风雪变成一个瞬间。
一切都已经注定,云相奚将死在他的剑下。就在云相奚飞升,而他抱着怀袖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
他只是用一剑、又一剑,去抵达那一个终点。他不知道哪一剑会带他来到最后,他只知道那一定就在前方。就像万物终将归于寂灭。而火最终也会熄灭。
而面对着云相奚的剑,面对着二十年的时光,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叶灼觉得自己有所想。
他想起那一天,云相奚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透过剑光他看见云相奚的眼睛,仿佛看见那一天,云相奚注视着他。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云相奚。
我为你解——
火焰蓦地大盛。
虚空中的转轮走完了最后一轮。叶灼的剑又上一境。在这一刻,一切执念也都在他剑上燃烧,可那还是他自己。
当执念已完全与自己融为一体,还是执念吗?不是了,本来无一物。
云相奚眼中照出那仿佛能焚烧了一切的剑光。曾经他拂去的一切都在这样的剑里,变成璀璨的光华。
看着那样的剑,云相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触碰到一些这样片刻。对云相濯,对灵叶。
然后,他选择转身离开。那么,他一生就挥不出这样的剑了。
关于剑道,他能体会的一切,云相濯都可以同样体会。可是叶灼能够体会的一切,他似乎已经无法领悟。
他留下相濯,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幕,看到这样一种剑,然后与之相对?
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剑道的巅峰到底在何处,都要在剑下见分晓。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云相奚的剑势,同样大盛。
接下来的每一剑,都仿佛是浩瀚的大道化作一线,悍然对撞。
这样的打斗,到底来到什么样的境界?
苏亦缜仰望着天空。他与铸剑师的小徒弟对坐在冶剑庐的青铜大钟前,在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另外那半条剑脉。埋剑脉的地方有一些陈年的旧血,他几乎能够想到当年的叶灼如何将它们从自己心中生生拔出。
此时地面幽然亮起纵横交织的血光,与剑脉共鸣,这玄秘的阵法是铸剑师生前用鲜血所留。
于是苏亦缜想起云相奚,想起叶灼,也想起铸剑师。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无我剑。
相奚剑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云相濯,而叶灼又将拿着无我剑,问向相奚剑。终有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柄剑断掉另一柄剑。这一切都与铸剑师无关,可是这样倾注毕生心血的两把惊世神剑,剑下俱是滔天血债。明白这一切的人,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唯有一死?
铸剑师深知最后的结局,所以他早已来到这里。他选择用自己的血来祭的,是其中哪一柄剑?
剑脉被血阵唤醒,隐隐颤动,与天上剑意产生共鸣,那是一种极其激越的鸣声,如见君主。
上清剑宗。护宗大阵依然运行,昭示此间的剑修依然闭宗自守,不问世事。但剑宗宗主与长老,连同所有弟子此时却全都来到剑冢。因剑冢异动。
剑冢里的剑已经不再保留主人的遗志,却由剑宗秘法留下了历代前辈的成名剑意,和他们平生所感的剑道真谛。有人说,剑宗剑冢之底蕴丝毫不亚于幻剑山庄,只待机缘巧合,即可诞生与幻剑山庄一般的剑脉。
此刻,剑冢百剑齐鸣。仿佛受到至高无上的剑道感召。
那么,这令所有遗剑都为之共鸣的剑道,到底是天上的哪一个?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天空中央。其实他们鞘中剑亦在清鸣,又也许,天下之剑皆如此。
天空都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红莲烈火,一半是万古寒川,那是他们剑道形成的剑域。随着这两个人的比剑,剑域也冲撞、碾压,往整个人间界落下血雨般的红莲余火,还有飘飞的冰凌白雪。
谁更高一筹?谁才是剑道巅峰?所有人都在想。
叶灼其实想不了这么多。和离渊比剑,虽然口口声声都是生死胜败,其实大多还是论道问剑。和云相奚,自然不是。
于是一剑,又一剑。
直到他某一个转眼,看见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自己打坏了,稍觉愧疚。当然,本来也没有多么完好。
他看见所有的矫饰和遮掩都像海浪一样退潮了,露出沙滩上嶙峋的暗礁。很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那北斗七折的大印刻下就很难收回,所以即使是现在,它们依然把人间界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向仙界,那里还有一些更明亮的星星点点,那是不是就是“道”?
的确,人间的灵气,原本不该这么少。
灵气汇入他的灵海,他用出来,它又回到人间了。
灵气锻为他的经脉根骨,金丹元婴,识海丹田,他死了,一切又还给天与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人间一过客。皆是过客。
灵力涌出来,又熄灭,终有一天,又变成新生的灵脉,重新出现在世间。
若不是有仙伸手攫取,若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它本不会这样少。天幕揭开了,一切事的的痕迹也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逍遥让说,上界的天道缺了。
人间界如此稀薄的灵气,也能被仙界看进眼里么?一个人界不够,一千个也许就够了。仙界是仙界,一个仙界连接着许多人界,那都是它的下界。
人间的灵气抽干了,仙界的灵气就会充盈。人间的天道缺损了,仙界的天道就会补全。
因为仙界的仙更强大,因为仙界的道更高,所以就将汲取灵脉的根系,伸向人间。
因为云相奚是天下第一剑,因为他的剑道也最高,最纯粹,因为那是他心中剑之至道,所以就要所有人,来成全他的无情剑道。
你呢?曾经执念缠身的那些年,你是否也是如此?
因为你们从来是它的下界。因为你生来就是他的血脉。因为你也相信,这世间唯有生死胜败。
因为你,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缘起缘灭,分合聚散,都是这大道此消彼长,轮转不息的一环。
所以,他的剑向你而来。
而你的剑,一一还敬。
“世无真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叶灼听见师父对他说,那是格外庄严寂静的嗓音。
她说:“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他的剑斩在云相奚的剑上,而他借力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向上跃起。
云相奚的剑意自然是随之越空而来。他和他依旧走向那最终分出生死胜败的一剑,叶灼就在这一剑一剑之中踏空而上。
所有人抬起头都能看见那红与白的身影在高空中飘跃折转,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离人间越远,那红衣的身影似乎越缓慢,他身上,有大道的阻隔。
忽然间冶剑谷与剑冢一南一北,有雪亮剑光冲霄而起,浩荡的剑道清光与叶灼手中剑共鸣。那一刻人间的所有剑、所有有灵的刀兵都发出同样清越的振响,清光漫过人间界,那一剑,又一剑,在叶灼身前,像是铺成了他的登天路,好像连天道都来相送。他身上为之一轻,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它们都要他如自己所愿,去到他想去的最高处。
叶灼感到那一刻自己与所有剑的共鸣。
而云相奚看见这世间剑道向人俯首称臣的一幕。下一刻,叶灼的剑依然向他而来——这样的剑。
叶灼的剑越来越决绝,越来越凛冽,可又越来越空静,越来越近于寂灭。
像是秋风起了,就该凋零。
他平静地看着云相奚的眼睛。
他看见人与剑,他看见天与人。
云相奚的剑在变。他从叶灼的剑里看到了另一种剑,叶灼的剑磨炼了他的剑,叶灼的道促出了他的道。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疯狂,他的剑道飞快地拔高增长,可是他们谁都知道,决定最后胜负的那一剑即将到来了,像一道海潮越堆越高,最后终于会到风口浪尖,然后——蓦地拍下来。
剑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酷烈,不是他们一直没有用出最好的剑,那样的剑他们从一开始就用出了,之后的每一剑都是在超越曾经的极限,每一剑都超越前一剑。
道在其中,片片飘零。
于是那青烟又在叶灼眼前出现了。好像是微生弦的一声轻叹。
这次他在仰面避招的一瞬间,看到的不是天道在上空的千万道蛛丝裂缝,也不是仙界人间汲取灵力的千丝万脉。
在人间的最顶点,他看到了人间与仙界寸寸相连,相生相依,相从相属的大限。
一个锁环扣着另一个锁环。千万道精金铁锁一样的连结,牢牢扣起人间与仙界。往下是千疮百孔的人间道,往上是光辉灿烂的仙界道。
谁生出了谁?谁依附着谁,不重要。
在那一瞬光阴的空白里叶灼继续往上看去,看见仙界云蒸霞蔚,五色辉煌的边界,他往更高处看去。直到云相奚的剑光斜刺过来,他抬剑,截住那一瞬间漫过视野的寒光。
剑气相撞,两界之间再度震动。
于是叶灼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就是为这个。
原来,就是这一剑。千万条道路汇聚起来,千万人都来送他,让他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一刻他决定挥出这一剑吗?还是在更早,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世上真有天命注定吗?他不信。
那就当是本心注定吧。
有那么一刻仿佛根本没有了剑,也根本没有了他。
“小濯,”他听见灵叶说,“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我修了,他告诉她。分别后,我一生从来如此。
——他又看见漫天的火。
这一刻人间的祭天大典来到最后一步,雅乐齐奏,帝王站在国朝象征的玄鸟重鼎前。
“我是雍国帝君,人间共主,应天受命。万千生民,系在我身。”雍玄缓点燃手中三炷香。
“其实,亦有你一言之故。”
那一年西境灵山脚下,来了要上山去求无上道的叶灼,来了别有用心送人上山的微生弦,也来了被豺狼虎豹推出来当傀儡的雍氏少主。
“那时候,我回头是群狼环伺,往前看是山河零落。”雍玄像想起很久前的事情,“那一天我见到你们,分明素未谋面,道士却说,等我很久了。既然从未有约,那就当是他掐指一算吧。”
那一天要上山的少年剑仙看起来心中已定,桃花眼总爱笑的小道长亦像是胸有成竹。
与他请了他们一杯酒,问仙人既然能掐会算,不妨算一卦他眼下该如何。修道的但笑不语。
漂亮又冰冷的小剑仙喝了他的酒,说他不懂得天下,只懂得剑,抱歉。
“我就问你,那若是用剑,当如何。你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话说完,笑眯眯的小道士叹气一声,说本来还想劝殿下为保平安多周旋,但既然阿灼说了,殿下你就去吧。
哦?他说,看来道长全听阿灼的。
全听啊,微生弦说。殿下你有所不知,我们阿灼,身有天命。
天命?人间几十年,雍玄已深知天命实无,而人意实有。
雍玄终于抬头看向空中,他眼中映出满的深渊冰雪,看到那红衣烈烈的身影。
一如十几年前,和微生弦留在灵山脚下,看那人一往无前,走上绝境灵山那道自古来有死无生的道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叶灼告诉他:用剑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通天路险,何其难行。”雍玄说。
——在这祭天大典的最后一程,帝王焚香,送入国鼎:“且用我人主气运,再送君一程。”
祭天台两侧,蓦地敲响玄鸟青钟。雍京上空玄鸟长唳,蓦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膀,与那两道冲霄而起的剑光一同飞向高空。
微生弦手指轻叩晚晴剑。没来由地,想起吟夜。算来算去,到底是谁成了劫,谁又应了劫?劫缘一体,又作何解?
那便不算,不问,不解。
天空之上红莲烈火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盛放,叶灼看见往事如海潮滔滔而来,所有他以为忘记的都无比清晰,所有的火都在燃烧。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火要往哪里去?日夜不息,好像终于烧痛了他的心,让他受够了这人间的一切。
那就让它熄灭吧。
用什么让它熄灭?
——用这一剑。
在他面前,云相奚的剑已达剑道的极盛。也许云相奚一生以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让这个人挥出今日这旷古绝今,剑道之巅的一剑——向叶灼,问出胜负。
于是他的最后一剑向叶灼斩出。
就在同一个瞬间,众人眼中,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叶灼手中剑向天扬起一道雪亮的剑光,映亮了整个人世。
那一刹那,玄鸟张开羽翼,剑魂发出长鸣,建木花开满枝,人间万物全都与那一剑共鸣。
他的剑,在那惊心动魄的身形折转,衣袂飘拂之间,直上高天,一霎江河湖海一样的清光,如这世界最烈的一场火,斩向人间界与仙界的联结——更往上的地方。
就用这一剑,浇我心中一切火焰。
这一剑,无仇,无恨,无执念。
无我,无相,无分别。
“还赠诸君。”
就在叶灼心中这四字话音落下那一刻,云相奚的剑光,也完全地、不留任何余地,斩向他未能有丝毫未设防的心口。
胜了吗?败了吗?若是挥出那一剑的时候,还要回防——他做不到。如果那样,怎么能挥出那一剑?
所以叶灼只是平静地,看那剑锋朝自己心口呼啸而来。
云相奚的眼睛,亦看见自己的剑自手中毫无障碍地斩向叶灼——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剑相撞,分出最后的生死胜负。
你的剑——
他蓦然抬眼,看见天地轰然变色。
这是怎样的一道剑光。
这是怎样的一剑。
云相奚看着那剑一往无前而去,漫开仿佛永不会消散的清光。世间的一切道都在那一剑中,都在那一个人的心中。道者一以贯之。从来如此,从来不改。
然后,万物都会为之呼应。剑道也为之共鸣。
那一剑里有一切,可那依然是叶灼的剑,不是剑也不是道,是叶灼。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领悟了剑道的本质,却永远挥不出这样的一剑。因为连他一生追求的剑之大道,在那一瞬,都去做了叶灼手中剑,为他增添华彩。
他看到剑道俯首,天道低眉。全都添作陪衬,为一人而来。
一口血蓦地从云相奚胸腔里吐出来。他看到自己一生剑道轰然而裂。
断裂了,倒塌了,云相奚才看见,那不是高山,也不是险峰,那是一座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只因他看到这样一剑。
而天上地下,诸天万界,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剑。
因为他的剑光,已经没入叶灼的心口。
又一口血吐出来。云相奚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的剑锋,真正地、全无余地地,斜斩向了他的胸膛,连那一线的距离也消失了,剑锋斩到了实物。
那一刻逆鳞剑忽然长鸣。
渊海地宫千万盏长生灯在同一刻亮起,叶灼腕上明月珠蓦然绽放出璀璨的华光。
云相奚的剑也落下了。
谁都不知道,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那是云相奚的最后一剑。
而叶灼的最后一剑,也已经没入高天。
所有人都看见,在那越过了万古的一剑后,漫天的红莲烈火陡然熄灭。
一切都静了,一切都那么缓慢。天上的人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莲花瓣,被狂风骤然掀起,然后向下坠落。
只有云相奚的眼睛,还看着那万古一剑的余光。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所有剑道剑心都在那一剑中顷刻破碎,云相奚又吐出一口血。
叶灼没有看他。
叶灼的目光,一直看着仿佛越来越遥远的天空。他看见自己的剑光依然往前去。
其实剑道根本没有巅峰。
剑道只有尽头。
就像每个人,都有他最终要做出的选择,还有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天与地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动摇,叶灼看见人间和仙界被这一剑两断,再无关联。
其实他一开始只想斩断人间和仙界的连结,但是谁让他又看到了仙界五色辉煌的恢弘天道。就这样摆在他眼前么?他要是拿了又如何呢?
所以他,把那连结着人界的汪洋一片,一同斩下来了。
清静了。
“叶灼。”他好像听见离渊温和的嗓音。
“叶灼,那一定是很好的剑。”
——是好。是不是该看赏?
“小濯。”他又听见灵叶笑着对他说话,她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吧。
“孽障!”这次是他师父在骂他了。“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能回么?
叶灼望着遥远的,正在无声剧变的万古虚空,他想抬起手,去抓住什么。
然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叶灼。”有谁说。
叶灼忽然吐了一口血。
“叶灼。”有谁死死地抱紧他,“叶灼。”
叶灼喘了一口气,轻轻笑。
他说:“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