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修可以修因果。
佛修亦可以修因果。
那叶灼是否也通晓因果?离渊想。
他想起暮苍峰上的藏书阁。藏书阁里总会焚着清苦的香。就在这样的香里,那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修虚空,百无禁忌。”他说。
人世间因果纠缠永无止尽。但虚空中呢?
——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无因无果,虚空中一切皆无。
叶灼剑名无我。
此是佛语,无我,无相,无众生。
就像现在发生在所有人眼中的一幕。
因与果沿着自己的脉络,轰然烧起了漫天的烈火。天空上全是鲜红,这满眼的鲜红也映在太清的眼中。
不应如此。
万物有因,万物有果。
他看得见因,他知道叶灼每一剑是从何而来。他改得了果,他能牵制住这人的剑锋,让他每一剑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唯独不应是这样。
在那浓烈决绝近于妖冶的火焰中,在那恢宏灼目的冰冷华光下,太清听见一声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晨钟暮鼓。那声音比他本命法器的钟声更庄严。
他敲钟,因果生。
那一声,因果灭。
烈火中,灰烬纷纷扬扬,随之一起飞散消逝的还有太清的力量。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叶灼此人的实力,每每预估总是一升再升,却还是远超意料,太清咬牙。
——宗门此行是否忘记占卜吉凶,要他遇上如此天生的克星?
飞灰里,毕生修来的因果已无意义,太清连催法器连挥法诀,在叶灼剑势之下苦苦支撑。
东西都已经抢走,怎么还不凌空遁走,非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分个胜负?
不,不是要分个胜负,是要他死!
这个人要把道宗太上长老,一一杀个干净么!
强烈的绝望和恐怖刹那间席卷了太清心头。
他想起师弟命牌无声无息挨个熄灭时的样子。想起欲以神魂传讯,却永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的那些时候。
太皓和太缁死了,他们修为不够。太素和太寰死了,难道他们的修为也不够么?
他想起自己不止一次想过,微雪宫的叶灼究竟在灵山得了什么道,在剑上修了什么法。他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年岁几何。
而现在终于真正面对着这样的剑锋,太清无端想起另一个人的剑。
极北之地曾经诞生过一条极寒冰脉,那条灵脉太过寒凉,无人可以用它来修炼,方圆一万里风雪肆虐,生灵不能接近。即使是人仙入内,也只能勉强接近其核心范围。
那时他奉主宗之命去极北平祸,携带绝世仙器踏入其中。就是在冰脉最深处的心室里,他遇见了那个白衣如冰雪的年轻人。
那人要取此冰脉之心,为自己锻剑。
他们交了手。
隔着两个大境界,那人剑中寒气依然斩进太清的心里,多年未散。太清用了很多年才忘了那样的剑,静心修行。
那次交手的最后,那个人取走了冰脉之心,而他取走了那条冰脉本身。
那人叫云相奚,后来的天下第一剑。冰脉之心就锻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
云相奚为剑而生,一生只求无上剑道。于是他的剑与他同名,就叫相奚。
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已经被抹去。
可是身处叶灼的剑锋之下,太清再度想起当时当日濒临死亡的知觉。
叶灼的剑与云相奚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生死威胁。太清知道,自己修为有成与天地万物相关联,绝不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些!
堪堪挡住叶灼的攻势,他眼瞳蓦地变化,幽深如漩涡。更加浓郁的因果之力如同龙卷袭向叶灼,这次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要窥探此人有生以来的前因后果。
叶灼自然看得出来。
似笑非笑地,他平静回视。
他平生事无一不可对人言。
只是不知太清是否有本事看得见。
离渊和苏亦缜的论剑已经结束了。苏亦缜自然是败了,但他身上气息变化,在合体大圆满的境界,似又要更进一步。
——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阻隔,分明已是毫厘之差,却始终不能跨越。
“小苏。”离渊目光追逐着半空中叶灼身影,对苏亦缜道:“你心中有何愧?”
“离渊兄,如果有一天。”苏亦缜说,“如果有一天,要在叶宫主和我的师门之间选一个,我该怎么办?我的剑该为谁而出?”
“为何出剑非要为了谁?”离渊说。
“师门抚养我,爱护我。我选了叶宫主,是不孝。”苏亦缜说,“叶宫主教我,成就我。我选了师门,是不义。若是有一天,叶二宫主的剑指向我师门,我该如何?”
“离渊兄,我与师门本就有愧于他。”
“为何又非要选谁?”离渊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是为了谁才出剑。你只为自己心之所向。”
小苏是好,不过也是个讲不通的家伙,剑修真是难办。
苏亦缜望着离渊。
每次和离渊兄交谈,总觉得天空海阔,心境得到引领。若真能无牵无挂,人会如何?
可是若真是无牵无挂,还是原本的人么?
“何况他是叶灼。”看着烈火与灰烬中的那个人,离渊轻轻笑。
“他不需要谁来相助,他也不需要谁为了他而出剑。小苏,知不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将剑脉全然吸收了,练成你自己的惊世之剑,然后拿这剑去问他。他会高兴。”
漫天烈火中,看着那遍身华彩的身影,苏亦缜眼底浮现一丝神往般的笑意,像是忘却了一切人心的束缚,想着那一幕。
“是。”苏亦缜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高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冰雪消融。
但是这就够了。
剑宗二长老狐疑地看着爱徒打完后竟然没受重伤,还和那所谓的“离渊兄”并肩观看天上的战斗,还偶有交谈。
甚至,境界还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二长老实在不解。他这徒弟天资纵横,莫非会被人劫去,落得和那传承珠一样的下场?他不由得按剑防备。
天上,太清已经沿着自己与叶灼间的因果之线,朝叶灼深深看去。
一旦看清因果,很多事情都有其解法。
即使今日他无法将其了解,也能够将来龙去脉传讯主宗护道真人。
何况,本有猜测。
他看向叶灼身后,却只看见一片无垠的、幽暗的虚空。
在那虚空的最深处,深渊般的地底,似乎全是火焰灼烧。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太清几乎是燃烧生命,再度看去——
他看见一段与自己有关联的画面如烟花般绽放。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寰师弟。
与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那人剑柄指天,剑尖指地,竖拔长剑的画面。
一钩冰冷的弯月下,像来索命的妖魔。
“叶灼!”他又听见太素师弟的声音:“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
回应他的,是那人听闻此事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话,不是对叶灼说的。
是两位师弟心知大势已去,而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窥探叶灼因果,因此隔着生死界限,向自己传来信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叶灼。”太清口中吐出声息,“你果然是幻剑山庄余孽。”
在场之人,又有谁不是耳清目明之辈?太清此言未作任何掩饰,那几个字谁又听不见?
年轻弟子俱是茫然,从未听说过此名。
年长者却是相视一眼,一言未发。
早知如此般,苏亦缜垂了垂眼睫。
红尘剑仙怔怔注视着叶灼,良久,默然看向自己的剑身。浮生剑半边如雪,半边澄净。
“你是云相奚传人,对不对?”太清道:“难道你是——”
太清看着叶灼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那一瞬间他极力想要回想云相奚的模样,却只能想起一片寒冷的皓白。
二十年了,天机遮掩,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云相奚的模样。
太清只记得,在云相奚的时代,在那个相奚剑下江湖失辉的时代,提起云相奚的外表,都说他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绝代风华的人物。
再多的,太清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云相奚也许是有一个道侣。
因为当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将其当做一个玩笑。
他心知云相奚的道不需要第二个人为友,云相奚的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动。
“那个修无情道的云相奚?”那时候他说,“等我有了十个道侣,他都不会和别人结道侣。”
师妹去后,他除了教导师弟,没有对其它任何人多看过一眼,他自然不会有十个道侣。
可是云相奚若真是有道侣,会不会有血脉?
真是好笑。
云相奚怎会有血脉,云相奚又怎会留下活着的血脉?
他飞升了。
他可是飞升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有万分确定,此人,就是幻剑山庄的余孽。
若他年岁真如仙道公认的那般,不过二十五六,那幻剑山庄覆灭时,也不过就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就如那鸿蒙派的沈心阁一般大小。
仙门的孩子,那样的岁数是晓事了,可是,与宗门的情谊能有几分,恨又能有几何?在从前,微雪宫和上清山可是相安无事。
恐怕也是他们做得太过,一事又一事,将人逼反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左右与幻剑山庄脱不了干系。今日仙道诸友同在,我有一事必要说明。”太清收起一切翻涌的情绪,直视叶灼,气势内敛清正,俨然是道宗之主的风姿。
“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