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包袱重新收起,夏大师又扫视一遍殿中,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像在数数。
数完,朝微生弦比了个“三”。
“阿玄自然好着,只是诸事繁忙,不好回山。冬天时候还来信问我山上近况呢。您且安心。”微生弦说。
夏大师看了看风姜,又比了个“四”。
“阿槐还睡着,没叫醒。阿姜最近还去看过他。”微生弦说。
“还是那个死样子。”风姜说。
听完夏大师又比出一个“六”的手势,却不是要询问六宫主的近况,而是给微生弦递去了一个竹封的小筒。
“危月君的信?”微生弦接过来,打开竹筒。
看了一眼,笑说:“意料之中的事,她还好吧?”
夏大师点头。
微生弦把信递给叶灼。
叶灼展开,竹纸上寥寥写了几语。
说是六宫主“偶然”之下,只身潜入了上清山的道宗秘殿,又“偶然”从他们口中模糊听到了微雪宫的名字。
虽然为自身安危,不得不很快退走,但仍断定上清之人对微雪宫未怀善心,要他们小心防备。
确实是意料中事。
武宗死人倒不算什么,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出事,上清山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只不过是他整个冬天闭门不出,上清山摸不清底细,又无法潜入山中罢了。
甚至说到底,那几个人死或不死都无关紧要。有个由头,就是好的。
叶灼:“随他们。”
既然已经渡劫,他亦很想见识一下上清宗的济济人仙。
若无那条龙每天滋事,不是双修就是比剑绊住手脚,说不定他现在已在上清山下了。
想着就和那条龙对上了目光。
离渊看了看外面,以目光向他示意:出去?
叶灼点头。
此间事眼看已经结束,他们继续先前未完成的淬体事业去了。
见他们悄然离去的身影,微生弦不得不带着夏大师来到雷劫焦土的边缘,将这两个人应该天打雷劈的行径告知夏大师。
看到天雷的威力,夏大师却是满意点头。
对雷劫之下的两个人,更是赞许。
最后,夏大师拍了拍微生弦的肩膀。
到了渡劫中期,天人感应,已经很灵验了。
冥冥之中,微生弦领会到夏大师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样的淬炼对他们修炼很好,小微你收拾残局的时候应该喜悦,这样也能够打磨道心。
微生弦:“夏大师,我回幽草崖闭关去了。”
等终于被雷劫淬好身体,叶灼和离渊自然是打了一架。
打完就是闭关。
待到闭关出来,夏大师已经将新衣都做完几件。
微生宫主也在闭关,无人种树,大片坍塌焦黑的山头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离渊直接在那片地域上方化作龙身,水部法门唤出雨云,将催生草木的仙露混在雨水里,一同倾盆而下了。
至于长成什么样,那就顺其自然。
成团成堆的草木在地面上飞速蔓延,焦黑的土地很快被大片浓绿遮掩。离渊注视着这样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
此时,叶灼正在大殿廊下平静地拭剑,夏大师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绣花。银针精绣,一切护持法衣的符箓图案,都藏在绣图的细密针脚下,全然不着痕迹。
就听那龙说:“叶灼。”
叶灼:“怎么?”
“你界修士破境到渡劫期,一向没有雷劫?”
叶灼:“一向如此。”
“可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事:半年前你剑锻成之时,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我亲眼见过。”
破境时没有雷劫,不算蹊跷,有的界域就是没有雷劫此物。
可法器锻成时尚有雷劫,修士突破大境界时为何反而没有雷劫?
叶灼淡淡道:“成器是有雷劫。人没有。”
“那你们人族修士飞升时,有无雷劫?”离渊看着他眼睛。
“有,”叶灼说,“不多。”
“不多是何意?”离渊蹙眉,“你们是怎样飞升的?”
“渡劫巅峰之后,感天意而飞升。”叶灼缓缓将拭过的剑收回鞘内,眼中平静。
“那如何算是飞升成功,如何算是失败?”
“天意认定你道成,即可飞升,道不成,自然不可飞升。”
“那人仙又是何境界?”
“有人境界已成却不想飞升,或身上因果太多,不能飞升,于是在人间继续修炼,算是大乘境界,世人尊称一声人仙。”
“听起来也算自成道理。”离渊蹙眉。
这龙哪来这么多问题。
“哪方世界不是自成道理?”叶灼道,“当心了解太多,与此间因果牵扯太深,不能回归你界。”
“哪有这种事。”离渊睨他,“你不想提就直言。”
又说:“四宫主传音约我们去山下买些东西,你去不去?”
叶灼很想知道离渊到底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事情做。
恰好,微生弦莫名其妙去闭关了,要他清明前后一定要代为下山,查看一下镇上情况是否安好。
叶灼:“走吧。”
“真难得,”离渊,“那带你去吃点东西。”
龙离渊总是会把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变得理所当然。
只是下山而已,怎么又牵扯上吃东西?
叶灼提剑走了,离渊随即跟上,风姜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他们。
廊下,夏大师依然继续着他的刺绣。他目光专注,每一针每一线落下的速度都丝毫未变,仿佛人间万事,乃至自己身边不远处刚刚发生的对话,都未曾进入过耳中。
山下的桃花果然开了。
镇上亦是热闹。
今早下了雨,石板路上透了水淋淋的青,集市上卖杏花、卖茶、卖果团和卖纸钱的都在。
一眼看去,颇为安宁。
现今人界并非所有城镇都属王朝管辖,也有一些城镇太过接近修仙地域,于是主动依附仙门生存,不再缴纳凡间赋税。
上清山就统辖数个修仙坊市,二十几座凡间城镇。
这样的城镇,微雪宫更是也有一座之多。
此镇地处苍山最边缘,镇民数目亦很庞大,总共四百户。
微雪宫人偶尔会在此行走,采买一些制点心酿酒的物资,解决一些山精水怪之类的神异,风姜有时还会来此义诊。
同时,凡间王朝也在此处设了个衙门。
两者各行其是,居民会象征性向王朝缴纳一些赋税,也会在遇到仙长的时候给他们塞些东西。
所以仔细算来,与微雪宫有关的其实只能算半个镇。
走在路上,不时有镇上百姓来道一声“二宫主好久不来了。”
还有的对风姜拱手道谢,说家人喝了药,病已大好了。
更有甚者居然和离渊相识,来问他好。
叶灼一边走,一边看着镇上人与物。
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隐约有异。
人声喧哗,叶灼朝集市尽头走去,见集市西边围了许多人,走近看,是一家叫“琼府粥铺”的铺子正在施粥。
这铺子多年来一直在此,每日熬煮清粥,分文不取施予他人。
听闻凡间许多城镇里都有它的铺面,人人都说这是善人所开。
他家的粥,一向清可鉴人。殷实人家自然看不上,穷苦流民却可以果腹。
黍米之香扑鼻,隐有肉味。
叶灼在粥铺外站定,打量着来往之人,最后目光落在来布施的镇民手中白米粥碗之上。
“怎么了?”离渊察觉到他动作。
“此处反常。”叶灼道,“粥中用了真材实料,还有肉类,不是布施之例。”
如此施粥,大半个镇上的人都会来哄抢,真正需要的人反而喝不到。
离渊听了却讶然看着他。
“可以啊,叶二宫主。亏我一直还以为你这人餐风饮露,不通人间事务。”离渊眉眼湛湛,“看来这次是我有眼无珠,应该向你告罪。”
叶灼:“……这不是显然之事?”
“是显然,但我却知道他家施这种粥的原因,不如你且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兔肉。”
叶灼对兔肉不感兴趣。
看着熙熙攘攘的领粥人群,他道:“大半镇民都来此处,也许是有人想要借机下毒。”
“猜错了。”离渊说。
叶灼:“那是何故?”
看着这龙神情,叶灼忽然有种预感。
离渊:“我前些日子来镇中游逛,看到此处。镇民告诉我,自从这家粥铺开设,周围山中,冬天不再有人饿死。我觉得这样的粥铺很好,就捐了一笔金钱给他们。”
叶灼:“。”
怪不得如此阔绰,原来是有天降横财。
“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喝不到,绰绰有余。我想此粥铺的主人一定是个有德之人。可惜没人知道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离渊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叶灼:“不知何人。”
“那只能有缘再结识一二了。你们人间,有意思的人真不少。”
真是这条龙能说出的话。
叶灼淡淡道:“这么想和天下好人结识一二,上清山全是道德君子,你去那里一定如鱼得水。”
离渊想了半天:“你挤兑我。”
——龙离渊是越来越能听懂人话了。
离渊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好啊,”背后传来风姜阴恻恻声音,“我对着清单奔波采买,你们却在这里挤挤兑兑,是不是还要背着我吃兔肉?”
“先不吃。”叶灼道,“你们都没觉得镇上有哪里不对?”
风姜是不能指望了,他问这话时看的是离渊。
离渊审视了一下四周。
“似乎未觉。”他说。
这龙不能要了。
描述他身上的所谓气息时,说得信誓旦旦,现在就只会说“似乎未觉”。
“你是觉得哪里不对?”离渊问他。
叶灼站定,感受了一会。
而后道:“似有冤孽。”
这都能感受出来,离渊觉得自己应该也去学一下佛经。
离渊:“那我们再走走,或分头查探。”
叶灼往前走两步,拦住一个凡人老伯。
就见那老伯看着他的面容,目光已是有些发昏了。
——远看一袭红衣,熠熠生光,就知是苍山中的神仙下山,不敢直视。可是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如此瑰丽美人,那张面孔,真让人怀疑自己在发白日梦,可那气息,又叫人觉得猝不及防掉进雪窟窿一般。
“老伯。”质若冰雪的嗓音打断老伯脑中所有想法,问出一个让他绝对想不到的问题呢。
“近日镇上死人了么?”
“死……死是死了点。”
“在哪里?”
“东边老死了一个,西边喝酒死了一个,西南边……好像有家生了个死胎。”
叶灼:“那十日内有无飞灾横祸,或是鬼神怪异之事?”
“鬼神……前几天好像听西南边几个街坊闲聊时说自己听见鬼叫,还有……我想想……”那老伯沉思一会儿,“哦!要说飞来横祸,街尾那家卖鱼的郑娘子,五天前似乎在山里湖冰上跌了一跤,当即站不起来了。”
“后来呢?”
“他们家那个上门女婿,仙长知道吧……哦,仙长恐怕不知道。就是郑娘子的夫君,那个宋书生,看着瘦瘦弱弱的,听了消息急得连夜套车几十里请大夫,后来一边照料,一边又见天的求神拜祖,头都磕破了,不知怎的,他娘子过两日竟渐渐好了——镇上都说是诚心感动上苍,仙长你看,这可不是神异之事么?”
“还有别的事么?”
“要是问这些天里的,倒没听说过了。”
“我知道了,多谢。”叶灼微点头,回到离渊和风姜那里,“挨个去看。”
无人反对。
叶灼这疑心来得蹊跷,可是无人质疑他的看法,仿佛只要是这人做出来的事,总归是对的。
类似的事风姜以前也做过。镇上官衙和微雪宫关系不错,若有离奇之事,积多了会递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派人过来查看一番。
镇上人说有精怪鬼神,大多是些无稽之事:声称河里有水鬼的,往往发现是河中有暗流缠人,声称听见鬼哭的,往往是禽畜夜啼,鬼魅纠缠,查清了大多是人情翻覆。
这次那老伯说的,一听之下也无什么不平常之处。
——但是阿灼觉得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离渊同样如此觉得。
许是和这人在山上一起待得久了,不自觉总把他当做不近人间烟火的明珠仙露,其实并不是。
山下的事,这人处理起来也像他的剑法一样干脆利落。
真是奇怪的人。
那双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可他其实什么都懂。
于是他静静跟着叶灼,保持着自己的存在,这个人好像不太需要别人帮忙。
镇子太小,没过多久三人就看了两句尸体,一个坟头,摸清楚了三位死者的来龙去脉。
醉鬼死得干脆利落,没什么可说,死后家中氛围一派轻松,迎接仙长时都面带笑容。
东边说是老死的那位老人,似乎是儿孙不堪侍奉之苦,断了几天的食水才导致此事,如此事端并不归他们管,报官了事。
西南几个听见鬼叫的街坊,听见的实则是人哭声,孩子的母亲是已经哭过了,孩子的父亲人前却没能落泪,最后半夜找了个地方偷偷哭泣,不幸还是被他人听进耳中。
这一桩事也探明,叶灼看见离渊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
心有五蕴六毒,身在凡尘火狱,区区四百户的山间小镇尚且如此,不知这龙现在是否还觉得人间有趣了。
离开此处后,便是往街尾走去。
“叶灼,”离渊忽然喊了他一声,“我感觉到了,镇上气息确实有一点古怪,像幽冥浊气。”
“幽冥浊气?你见过?”这词似乎能形容叶灼心中异样感受。
“去鬼界的时候见过,有些像。”
叶灼不由得又说出那句话:“……你真能跑。”
风姜听他们说话,不知道为何总是想笑。
只得另起话题。
“街尾的郑娘子我认识,她和她父亲每天早上捕鱼,归来售卖,他们生意不错,家境算是殷实了。”风姜一边走,一边说,“若今天有黄骨小鱼,我们就买些回去养着,等微生出关,让他帮忙做了来吃。”
说着走了进去。
店面整洁,不同的鱼摆在不同的大瓮里,新鲜捕的,都还活着。
“郑娘子,那种一指多长的黄骨小鱼,今天有么?”风姜说。
“有呢,今儿刚捞一大网——哎呀,风仙长!这两位又是?”
一阵亲切的话语后,一位脸型圆润微胖,身体有力的女子从不见光的柜台里面转出来,到了堂中央的阳光下。
三个人看着她面庞,竟然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左看右看,这似乎是个死人吧?
奇事,苍山脚下竟然有尸身在卖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