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弦忽然觉得背后一寒,像有极其危险的事情将要发生。
甚至有可能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性命。
连忙假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要说这人间的开、休、生三门,也不是多么紧要的地方,在下恰好路过,便顺手开启了。至于因缘际会下,开启此处的‘死’门,歪打正着罢了。”
“……”
“最难开启是虚境中的杜、景二门。此二门乃是大阵核心,需得闯过重重关卡,获得守阵人的认可,方能开启。来时路上,西方亮起的阵光诸君都看到了,那便是我宫叶二宫主开启了‘杜门’。若无他冒险涉阵,恐怕两界真要分离无望,只得相撞了。”
这话出来,叶灼收到一些异样的注目。
先前为他说话的人,都只是同道剑修,说来说去,也只证明了此人未修邪法。但若是为人界开了悬注大阵——这等力挽狂澜之事,与这人联系在一起,似乎有别与他从前留给人们的印象。
微生弦说着,眉飞色舞,似乎与有荣焉。
但这不会让叶灼看他的目光有丝毫改变。
所谓“恰好路过”,所谓“顺手开启”,就是假称上古传送阵,再装作传送失误,带他们逛遍整个修仙界么?
“别拽我。”他对离渊说。
离渊哄他:“等微生宫主夸完你,再打不迟。”
——谁要听?
“你猜玉楼真人现在心情如何?”离渊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明明能设法避免两界相撞,却非要与鬼界勾结得利了。”
他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知道有古圣人说,人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上清山行事,处处都要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心怀苍生,这次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马脚,俨然前功尽弃。
而叶灼在仙道里从没留下过悲天悯人的美誉,忽然做了好事,就会令大家耳目一新。
微生弦还在说话。
他身周,灵光翩然流转,如同梦中蝴蝶。
“如今,阿灼又将‘景门’的传承珠交给我,未让其落入别有用心之辈手中。”微生弦含笑伸手,又有一片灵光没入手心。
真会说话,离渊忽然不想拦着叶灼了。
微生弦:“原本大阵八门,只开其五,杜景二门,只开其一,人间鬼界纵使能够分离,也要十余日。如今八开其六,杜、景二门齐开,两日之内即可分离,人鬼两界,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如此四字让君韶柳觉得索然无味,却让仙道众人觉得心头阴霾终究散去。
可是旧的阴霾散去了,新的阴霾又浮上来。
如此境地,上清山会如何?
回到人间,他们与上清山会如何?微雪宫与上清山又会如何?
仙道已经几百年没有大变。
沈静真:“微生宫主,你说大阵已经开了,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微生弦说:“等。”
天空是一片稠红。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那一下震颤。两个庞然大物原本朝着彼此的方向缓缓推移,此时却有一股相反的力道将它们向两边推开。
初时,这样的力道会使两者相撞的速度变得缓慢,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它们的前行会停止,而在这停止的一瞬间之后,它们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去,渐行渐远。
这是一千四百多年前,人界的先辈留下的护符。他们曾设想过的所有最坏的可能,现在都一一发生了。
“微生兄,真人不露相。”红尘剑仙笑说,“这大阵,微生兄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亦是先辈传承?”
“剑仙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微生弦轻轻抚过木剑花枝,“就不能是在下偶然推算得来?”
红尘剑仙大笑,却拔出了剑。
最后一点灵光消失在戏台上的古阵忽然光芒大盛,雪白光柱直冲高天。
大阵彻底启动了。
“该走了。”不知是谁出声说。
是啊,该走了。
再不走,难道要待在鬼界,与人界隔河相望么?
可是,谁又走得了?
大阵开启的那一刻,离渊原本按着叶灼的左手就已经放开了。叶灼剑已出鞘。
沈宗主背后,四十九道符箓再度飞旋而起。
而众人头顶上方,一方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霎时化现,将连绵山川、破败鬼镇,还有镇中所有人倒扣其中。
其气息有洪荒之威,是仙人圣器。
红尘剑仙一道剑气打出,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没有破开分毫。
玉楼、玉山两人腾空而起,余下几名主宗弟子,道宗长老,同时出手!
今时今日,仙道诸派有目共睹,上清山大势已去,计划全盘败露,人鬼两界也再无交际可能。他们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绝地反扑,不死不休,将所有人的性命留在鬼界!
这样,鬼界里发生过的事,不会有人知晓。这样,仙道还是那个仙道。
这是意料中事。
叶灼的剑,已经刺向玉楼的心脏。
剑锋中的寒意让微生弦打了个冷战,仿佛如果不出这种事,这个剑应该是向他斩过来一样。
玉楼兄,多谢多谢。
但还是得想想,回苍山后,做点什么好吃的。
没人和叶灼抢玉楼。
沈静真依旧朝他的老对手玉山攻去,杀字符还没用完。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是红尘剑仙来和他一起。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多年来一直困在渡劫巅峰境界的红尘剑仙,身上气息已有变化,正朝人仙境界转变。
沈静真莫名想起一幕:众人齐聚拥翠山谷,等待鬼门开启时,红尘剑仙是在和叶灼说话。
从前他们二人没什么接触。但如今一起出手,竟然也有一二默契。
沈静真是道修,玉山的道域他能化解,但终究不擅进攻,红尘剑仙的剑恰恰弥补了这一点。
蒲长老和太岳宗主各寻了个主宗弟子留下,不让他们去玉湖那边相助。一转眼又看见剑宗的小苏也找了个主宗弟子在单挑,剑宗二长老两面不是人,不知道到底该帮主宗还是帮徒弟,最后如丧考妣地帮他徒弟去了。
说是弟子,主宗弟子岂是寻常弟子?那是下一代的护道真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是再不省油的灯,今日也要按熄了。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说,人真是不能知道太多事。
丹鼎宗整个不见人影,蒲长老如今觉得他们可能是已经被灭了口。
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候,其余各宗掌门、长老也都拿出看家本领,与上清山诸人,还有时至今日仍然站在上清山那边的几个狗腿缠斗。
霎时间刀剑相撞,符箓阵法齐出,还有各种道域相互扰乱,好不热闹。
微生弦展开道域,但没有参战,他护着各个门派元婴、合体的弟子们往后撤了几步:“离远些,本道长教你们画个阵法。”
打架诚然热闹,可惜他最好还是不参与,他得在这里看着吟夜,这人静悄悄的,至今还没动作,很奇怪。
——吟夜观主凡人之身,随便哪场战斗的余波都能把他弄死,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微生弦,微生弦教年轻弟子们画阵法,他就在旁边站着。
“微生兄。”吟夜忽然开口。
微生弦:“怎么?”
“人生一世,欢愉有几分?”
微生弦笑着,想了想。
“一分也无。”他答。
吟夜也笑。
“你为什么修天道?”他问。
微生弦:“师父教了,就修了。”
“这样。”吟夜说,“没人教我。”
微生弦:“怪不得。”
微生弦在画阵,吟夜就在边上闲闲说话。
仙门弟子都穿着飘逸道袍,他披一个大氅,一副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没人觉得他应该做事。
何况,还是穷通观主,传言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叫千灯楼。”吟夜说,“青楼,你去过么。”
“本道长是正经人。”
“也就是声色犬马,男盗女娼。当然,本观主那时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吟夜笑眯眯的。
“听说过。”微生弦画完一笔,看了一眼战局最显眼的地方,他们二宫主向来遇强则强,和玉楼打了这么一会,已经不怎么受光阴界域的影响。
“听说就是玉楼把你从千灯楼里救出来,送去了穷通观。”微生弦说,“顺理成章,你就成了上清山的走狗。”
“没意思。”吟夜说。
“听着像是机关算尽后,才会说的话。”
“微生宫主,是个有意思的人。”吟夜笑得格外真心。
“可惜了,交浅不言深,何况道不同。”微生弦继续画他的阵,“观主,下辈子做个好人,到时再手谈一局。”
“很是。”吟夜点头。
弟子们听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没关系,只要叶二宫主打不过玉楼真人,所有人就会死在这里,听得懂或听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中,突兀听见吟夜观主说了一句话。
“他不会败。”吟夜说。
——仿佛是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说给他们听。弟子们悚然抬头,却只见吟夜观主静静地,依然是那副听不见也看不清的样子。
离渊也很平静。
架打得这么热闹,还可以不再践行君子之风,几个人打一个,现在连沈心阁都下去帮他师父了,沈心阁竟然可以一次召出七道天雷往玉山头上劈,他却还是只能在这个屋顶上。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个鬼帝在这里。他要看着君韶柳。
他觉得君韶柳该死。
一眼没看住,玉楼又掏出件仙器,离渊觉得烦了。人间怎么会有仙器?不知道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灼是可以出剑把仙器劈了,可那剑是什么?是他的鳞。
拿剑之人看起来倒是想和仙器较量一下,但离渊只觉得鳞痛。
那仙器看着眼熟,像是仿了一件古仙人留下的法宝。很巧的是,法宝的原件现在就在离渊身上,在临行前金龙老祖塞给他的某个戒指里。
于是离渊直接将那件法宝召出,把玉楼的仙器摄过来了。
玉楼手中顿时一空。
他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怒视叶灼,玉楼却只看到此人依然平静的面孔,以及丝毫未减来势的剑锋。
砍不了仙器,砍玉楼也是一样,叶灼并不执着。
玉楼真人不愿再酿成玉湖被杀那样的事情,因此将光阴界域浓缩在他们两人之间,和叶灼较量至现在。
可是,他身上、元神里,依然带了剑伤。叶灼依然能伤到他。
这样的人,是玉楼平生仅见。
就连那同是剑道妖异的云相奚——他至少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却不知道,叶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再打下去,恐怕光阴界域的奥秘都要被尽数窥破,然后,一剑斩断。
玉楼就知道,自己要败了。心气已散。
他余光看着整个场中的情形。
玉山早已节节败退,其它人亦是强弩之末。
微雪宫的微生弦带着一群人在画什么阵法,看那阵法走势,是想掀了琉璃盏。
被琉璃盏困着,无法回人界的是这些人,可真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是上清山。
玉楼看向吟夜——他觉得唯一会做些什么的人。
他却发觉吟夜的目光朦朦胧胧的,仰着头看着这边,却不是在看自己,更像是努力想看清叶灼的身影。
也无用了。大势已去。
真是怪事,本都是天衣无缝的谋划。
可这仙道,怎么就横空出世了这样的人物。
玉楼身上忽然亮起一层朦胧的光焰,他的光阴流逝变快了,这使他转瞬之间避开了叶灼的剑锋,向人最多处坠去。
几乎是转瞬之间,叶灼就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所有人的光阴都停滞了,琉璃盏内,一副完全静止的画面。
而玉楼身上的光焰蓦地燃起,像是下一刻就要向外炸开——他要自爆。
所有人都不能动弹,不能防御,而他以人仙之体,引动界域大道自爆,若无意外,能留下所有人。
叶灼觉得这人的脑子也许是被他打昏了。还是说,在上清山,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想算计来的东西总能算计得来,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顺利。
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修界域道?
他觉得微生弦是死了?还是说,鬼帝和鬼帝的军师也死了,会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把自己一起带走?
——再不济,也还有龙离渊在看着,不会出事。
除了玉楼自己,没有人会死在这里。
下一刻,也如叶灼所料,玉楼的自爆刚刚开始,就蓦然被肩上一只手按住,生生压停。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自爆感到恐慌,就看到了被那光焰被按回玉楼体内的一幕。
第一个出手的,却不是微生弦。
亦不是鬼帝随行的军师。
搭在玉楼肩上的手指苍白无血色,那人笑吟吟的,一张秀丽又妖异的面孔,是穷通观主,吟夜。
“恩公,别急着死。”吟夜轻声道,“留下来祭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