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一如往昔,他和王家大郎君一起出去骑马,没想到王大郎回去就说感染了风寒, 还死了, 他此时也开始头痛脑热的, 很怕自己就死了。
多亏蒋夫人过来了,她握住自己的手道:“小哥儿, 你若哪里不舒服,只管和伺候的人说。”
魏七郎听说她是本府推官的夫人, 又温和可亲,还给自己请了一尊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来,不知道是不是这幅观音的缘故, 没想到自己不过三日就生龙活虎了,连娘都不可思议。
“真是菩萨保佑,你总算完全好了, 也不高热了。”魏夫人感叹。
魏七郎忙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他家一共有三个儿子, 长子是他同胞哥哥, 次子是小妾所出,他则是最小的儿子。父亲在外地做官, 在当地跟哥哥说了一门亲事, 于是哥嫂跟在任上,家里只有他陪着娘。
自然, 也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 娘也不好带着他一起长途跋涉去任上。
可怜他一个男儿家,总是养在深闺,好不容易出去玩玩, 同伴闹出人命,恐怕将来好长一段日子都不能出去了。
不过,这段时日养病,倒也不必上学了,这是好事。
偏魏六郎过来笑话:“你也不去读书了,如今先生就专门看着我一个人,为我好不自在。”
魏七郎道:“六哥,在家休息这几日,我也是不自在。你放心,过几日我就陪你。”
哥俩年纪只相差几岁,所以常常在一处上学。
只不过,魏六郎已经定亲了,定的是大名府府尹的孙女,现在也有些少年的样子,比以前成熟了些。
作为哥哥的,过来劝弟弟读书,自己当然也要兄友弟恭才行。
果然,魏六郎听了立马一喜:“这敢情好,咱们哥俩一起读书,太太也放心。”
魏七郎也笑着应是。
大抵因为上回蒋夫人送的佛像,那家想和他们家联宗,母亲忖度了一番,也同意了。魏七郎问魏夫人的心腹游妈妈道:“那咱们岂不是要多一门亲戚了?”
“可不是,那蒋夫人家中亦是书香人家,蒋大人本是名臣之后,兄弟二人同科进士,三司使听说还是他的舅舅,说起来也不算是埋没了咱们家。”游妈妈道。
魏七郎微微点头。
如此两边真当家人走起来了,年初三,他还跟着娘一起去了蒋家。蒋家因只是在本地做官,故而也没有多做布置,虽然不大,但是恭房真的是上着最舒服了,里面进去时还有风铃,纱灯上点着香烛,滴着露水的鲜花,甚至还有专门洗手的花瓣水。
整个人出来都香香的,他浑身都舒畅了。
在蒋家他体会到什么叫天伦之乐,原来做爹的还会烤肉给自己的孩子吃,还能在一起玩儿,对他而言跟听天方夜谭似的。
可是在魏家不是这样的,他见到自己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父亲见到他就会斥责他被宠溺,严厉的不行。母亲虽然也宠他,可是他真的需要什么,似乎也没人知晓。
只是他现在也不能干嘛,他不过就是个孤独的八岁的小孩子罢了。
不过,因为蒋夫人的女儿,也就是蒋筠在女学读书,她又和自家有亲,自然平日多到母亲这里作客,他偶尔听到蒋筠说起自家。
“我们家里有包子会、汤圆会、花朵会还有风筝会好些呢,我娘会把全城的包子都买回来让我们品尝,这就是包子会。”
听大姐姐问起:“那花朵会是什么?”
蒋筠笑道:“就是带我们出去买花,各自用同样的钱买一种花,看谁买的花更好看,若是赢了的,娘就满足大家一个愿望。”
魏七郎听了好生羡慕啊!
蒋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为何他的生活这般无聊呢?
原本以为到汴京了,日子会好玩些,没想到也就那般。他和一般的纨绔子弟不同,他不喜欢一些太刺激的事情,不似六哥,本来在大名府还是个读书人,到了汴京,也学会吃花酒了。
当然在文人雅士看来,去青楼吃酒反而是雅事。
自然,他们到京不久,蒋家也被调回了汴京,他曾经听父亲、哥哥说过,这蒋大人是个十分有才干的人,每一任皆有建树,人还年轻,十分有操守,从不贪墨一分一毫,这样的官员日后是有大前途的。
也因为魏家推荐,蒋家和魏家就走的更近了。
蒋夫人几乎成了家里的常客,母亲很喜欢她,还曾经和自己说过:“你这位三姑母,可真是厉害的紧。”
“娘是说三姑父身边没有妾侍吗?”魏七郎道。
魏夫人笑道:“要驾驭一个似蒋叔时这样的男子可不容易,更何况她家真是没看出来,一下就买了金梁桥的大宅子,足以见你三姑母非常擅长打理家业。你不知晓,一个做官的不贪钱,家里却花不完的钱,这就是女人的功劳了。”
魏七郎道:“娘,咱们家里许多事情不也是您打理吗?这也没什么。”
“这话说的不对,我只打理内宅,家里许多事还是你爹在管。”魏夫人实事求是。
魏七郎知晓母亲极少看的起谁,唯独对那位蒋夫人另眼相待,除了她用观音像救了自己之外,当年也救了母亲的性命。
当初母亲突然晕厥,正是蒋夫人过来,一下镇住了场子,带着自己在屋子里抄经文,细心照料,母亲也活了过来,显然这位蒋夫人的确非一般人。
故而,蒋夫人的生辰,母亲派自己去蒋家,大抵也是让自己和蒋家多亲近。
但是蒋家的饭菜,有时候不太合他的口味,他本来就有些挑剔,都不想用了,却见蒋筠出来反过来说了他一顿,若是别人说自己,他肯定生气,可是蒋筠说这些,他只觉得他们都把自己当一家人看待。
有时候,他到蒋家来,总有一股亲近之感。
外面的人都敬畏他是大学士的儿子,家里的人知晓他得宠,所以都对他捧着,可这样捧着的他很清楚未必是真的为了他好。
所以,从蒋家回去之后,他就做了个决定。
家中原本想同申家结亲,申子期负天下之望,申子嘉也是品行高洁之人,若他能娶申家女儿,政治上必定是有助力的,可他就是不愿意。
不是申家不好,而是他有更加愿意结亲的人家。
可这般的事情只能先求娘了,魏夫人先是斥责他一番:“你胡闹,这样的事情你过问都不该过问,怎么敢在我的面前说这些,实在是太过惊骇世俗了。”
“娘,就怕现在您同意了,将来迟早要出事的。”魏七郎道。
魏夫人还是不同意。
魏七郎就只好自己想法子了,等申子期上门时,他特地带着堂弟魏八郎一起,他非常清楚魏八郎比他更符合申家的要求。
人不多话,上进,有志向,他则看起来容貌甚好,拈轻怕重,生活奢靡,完全是相反的。
不知道娘怎么想的,她到底还是疼自己的,发明了一个八字不合,故而这桩亲事就落在了八郎身上。
俗话说该成的总会成,不成的总会不成。
外祖父生了病,娘要回去探亲,偏偏,娘和大嫂不对付,觉得她办事不靠谱。正愁把他托付给谁照顾时?他就灵机一动想到了蒋家,理由也是现成的。
毕竟蒋夫人的亲弟弟刚中了进士,蒋家文风极好不说,再有筠姐儿那里。许多人看到他,就恨不得往上扑,蒋夫人来往这么久,几乎是能不带就不带筠姐儿过来,甚至在魏家,也很少见到面。
这就是在避嫌,人家从来没想过往上攀,娘也放心。
不似他附学的宥家,那几个女孩子成日为了他争风吃醋,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他厌烦,母亲也厌烦。
实际上那些人看中的都是他的家世,可不是他这个人。
在蒋家这段日子,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像蒋家的孩子了,三姑母赚了钱会带他们一起出去玩,三姑父为了他和宁哥儿的名声一起蹲着等名士来作诗。
宁哥儿和他比赛写功课,也会指出他的缺点,姑母也是管着自己的学业,把他饿的饥肠辘辘,还是让他把文章写完。
但是写完功课,他们每日都可以一起玩,一起吟诗作赋,一起吃好吃的,真的像一家人似的,尤其是三姑母对他信任有加。
可是这个蒋筠就是不开窍,自己对她几番示好,她还懵懵懂懂的。
不过,这也不打紧,蒋姑父官运亨通,母亲应该会答应的。
以前的他都是接受爹娘对他的安排,唯一一次自己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没想到因为结了这门亲事,他受益颇多,当时的他还不知晓。只待过了好些年,父亲下野,当时他和蒋筠已然成婚了,门人族人都惶惶不安时,是蒋夫人接了他们夫妇过去,不仅是接了他们到家,还耐心让自己科举更进一步,甚至扶着他中了进士,分了好的官位,可谓尽心尽力。
就连爹娘都说当年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是靠蒋家,夸他慧眼识珠,毕竟当年想和魏家结亲的人个个位高权重,唯独蒋家算是很不起眼的了。
初进官场,他是觉得防不胜防的陷阱,每一个慈眉善目的人的后面,可能都想对你下黑手。官位低的时候还好,一旦有竞争,人家恨不得往死里搞你。
“累不累?”
妻子蒋筠见他回来,亲自端了热茶来。
魏七郎揽着她进来:“如今我方知一个县令就够难做的了,这吴县还是岳父大人曾经做过官的地方,许多熟人都不好混呢。”
听蒋筠道:“这是自然,你管着这么些人的民生,刑狱,许多的重担都压在你的身上。上头的人要找你讨钱,下面的人一个天灾人祸的也得赈灾,怎么不辛苦?”
妻子是官家女,也懂这些分寸,他在任上上下关系的打理不消他说,妻子就做的很好。
“是啊,不过现在这些倒顺也理的差不多了。”魏七郎叹了一口气。
那些做公子哥的日子,似乎跟前尘往事一样。
难怪当年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不愿意做官,明明做官多威风啊,可现在他才明了,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冗杂,妥协,很多难事。
三年吴县的生涯,幸而岳父在朝,他本以为自己会宏图大展,没想到自己的爹去了,还得丁忧。
人老似乎就在一瞬间,他刚中进士时,看到母亲时,觉得没怎么变。
现在看她头发额前发白了许多,身体也佝偻了不少,眼睛也花了,魏七郎突然就有一瞬间的难受,要知道他娘曾经精明无比,谁看着她老人家不畏惧三分。
“娘,您身体还好吗?”魏七郎道。
魏夫人反倒是比他看的开:“我好,好的很呐。以前总想着你小时候身体孱弱,能做个富家翁,常陪伴在娘的身边,娘就别无所求了。偏偏你天资聪颖,不费吹灰之力的竟然中了进士,你岳母和我通信,说你在任上也做的很好,娘怎么能不放心呢。”
做娘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天下最好。
魏七郎想论做官,大舅子蒋宁高出他许多,任上三年审案数件,无一冤案,亲自查看农田,很得百姓信任,人称蒋青天。
他与其父完全不同,岳父蒋羡做官是出了名的不粘锅,才干是有,但做官没太大操守。蒋宁则是有名的直臣干臣,朝野上下都非常看好他,自己和他比差的实在是太远了。
看,宁哥儿已经调任大名府做府尹了。
他却只能在起复之后,靠着岳父的关系,才能留京做官。
实际上,他已经升官够快的了,也够让人羡慕的了,不知道多少人在他面前故意说他靠着裙带关系。
有的人还骂他是妻管严,说的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魏七郎起初有些不忿,但旋即想来,这群人就是故意说的这番话,想让他们内讧,然而他真的和妻家闹翻了,妻子若是离他而去,人家作为左相千金,再嫁容易,可他却被彻底抛弃了。
头脑一清明,他就觉得那些人不怀好意。
这事儿还是定哥儿看的开,他中进士的时候,不少人说他走后门靠关系,定哥儿笑道:“笑骂由着他们,我官做的好好地,管他们做甚。再过几年,这群人兴许还要求着我们呢。”
“你说的是啊。”魏七郎由衷的道。
女儿皎皎定了人家了,不知不觉他们夫妻的年纪也逐渐大了,旬休时,一家子去岳父母家里用饭。
说起岳家,岳母以前在他的印象中都是温和完全为儿女着想的,现在他却有些看不透了。
似乎儿女成家之后,她至多帮衬到儿女这一辈,孙辈竟然都不似以往那般管了。
魏七不解,就问妻子:“上回我看到迢哥儿在那儿玩,也不说写功课的事情。”
蒋筠倒是想的开:“我母亲说一代只能管一代,她现下早已上了岁数,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之前也是和弟弟弟妹说过的。就像人不能永远长生不老,天下哪里有永世之福泽。”
这个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好像不同的时期,他对岳母的看法都有新的认识。
小时候,他只觉得岳母身上有神光似的,莫名能保佑他和家人。后来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又觉得岳母看的长远,儿女们都成材。
到现在,他又觉得这席话说的很好。
天下的福泽哪里能一个人,一个家族就占尽的,人在最高点的时候,反而开始思退,开始顺其自然。
“之前一直说外放,总没有外放成,如今你留在京里准备皎皎的亲事,我外放几年,也做出些成绩出来。”魏七郎认真道。
妻子笑道:“随你。但到时候,汴京的事情办完,我再去找你。”
魏七郎笑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我啊。”
“不是,是这么多年我看爹和娘能把这个家当好,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我与你少年夫妻,这么多年,虽说期间也有争吵,可是咱们俩齐心协力,定然会把这个家过好的。”蒋筠道。
这番话听的魏七郎很是熨帖,他年少时因为家世出众,相貌极好,几乎是天之骄子,但做官以来,虽说升迁也算顺利,但总有些不得志,要做什么事儿,也总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
外放到青州之后,隔了一年,妻子一处来到任上。正好蒋宁正准备去淮扬任职时,三人再次见面,都十分感慨。
“你在甘陕做官就很有政声,如今调去淮扬这样富庶的地方,也是皇上信赖你。”魏七郎由衷的道。
蒋宁心想姐夫做这么久的官,怎么还不知道,皇上面前,哪有什么信赖的人,只分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有用的人太有用了,功高震主,就得自污,没用的人连做炮灰的命都没有。
他爹是介于两者之间,事情做了,也不揽功,顶多图个名图个权。
一有事立马辞相,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只不过他做官直,并不代表他人情世故不行,蒋宁对姐夫道:“淮扬那些商人听说联合起来在闹事,皇上只不过想我去平息那里的事情,那边派系横生,盐税改革迫在眉睫,是块难啃的骨头啊。”
一个干不好,连他都要卷进去,可不是看起来的好差事。
魏七郎闻言也是感叹一声。
夜里,他们二人秉烛夜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蒋宁道:“如今我爹已经拜了尚书左仆射,权势之高,位置之高,已经达到了顶端。许多人都想着我用我爹的权势去整肃,但是这么多年我和我爹各自有各自的人马,我们有默契,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
“可万一你们相冲突呢?”这也是魏七郎真正想问的事情。
蒋宁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七郎,我和爹不和,我们家才能走的长远呐。”
一瞬间,魏七郎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浅了。
原来是这样,但这些话在第二日蒋宁就跟没说似的,看不出任何一点痕迹,只是让自己好好做官。
等蒋宁离开之后,妻子正和自己说起家里的事情:“我们送节礼的人回了老家,说娘的身子骨还硬朗,你放心吧。”
两个哥哥都已经回了大名府,大哥虽然当年荫官出仕,做了几年的官,但是后来牵扯到党争里面,已经被罢免了,六哥更是一直都是荫官,分家分了一大笔钱,倒是过的自在。
魏七郎笑道:“这官场还真是难混,我都想回家去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岳父似的,干劲十足,他本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但真正外放,又觉得还是有些苦。
倒是妻子了解他:“你要是真的辞官了,那个落差还是挺大的。你没有真的过过苦日子,一直都是过的平顺,不知晓人间险恶。没有官声,就意味着谁都可以踩你一脚,咱们如今出行可以住在驿馆,你好歹有权握在手中。自然,若是你真的决定好了,咱们就回老家去。”
魏七郎迟疑了一会儿:“我不过是说说罢了。”
虽说他没办法成为蒋宁那样手拿把掐做名臣的人,但是在一任,还是得把一任的事情做好。
在青州任知州时,他逐渐开始扫清那么多自己以为的层层屏障,多做几分利于百姓的事情,不曾想自己还被上官赏识了。
他想这世上其实也没有很难的事情,主要还是事在人为。
等他从青州任上离开,往汴京述职时,先去了岳家,听说蒋宁在任上抑制豪强,改革盐税做的如火如荼,他有些羡慕。
没想到岳母看他这样,反而道:“其实这世上有办这样的事情的人,也有办那样事情的人,就像我,当年天赋最不出众,也不是什么刺绣名家出身,可我一直坚持这么多年,如今汴京最时兴的便是魏绣了,可见人的坚持比什么都重要。”
魏七郎这才知晓岳母是在鼓励他,是啊,自己也太轻言放弃了,像岳母这样从绣娘逆袭到如今的左相夫人,人家都没他这样。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日后我一定好好做官,为娘子争得诰命。”魏七郎认真道。
以后的路,他知晓该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