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震震, 不时下起了雪粒子,雪粒子硬邦邦的,刺在人脸上生疼。
锦娘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 走进一座巷口, 到第三间门前, 敲了敲门,却无人应, 她只好坐在门口的台子上等着。
隔壁有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却出来了,拿了两个芝麻豆沙球, 佯装慈爱道:“好孩子,给你吃点。”
锦娘站起来叉腰,竖着眉头道:“个老不死的, 也敢过来寻我的晦气,谁吃你的东西,你跟我滚。若不然, 我不大棒子打死你。”她刚来姑婆家里时,姑婆家中不给钥匙给她, 这老头头一次送瓜给她, 她还当他是好人,没想到上手就要抱她, 被她挣脱了, 如此才知晓人心之险恶。
这样的事情她其实已经遇到过两次,这老头胆子小, 被骂的抱头鼠窜, 可之前还有亲戚也如此。这些人也不是看她好看,只不过是禽兽罢了。
她生于一个普通的军士家中,小时候随军, 家中以前还算是很过得去,可裁军之后回到老家,起初日子还好过,后来钱用完后,还因为姑婆一家被卷入官司之中。爹娘手里也没钱,只好去附近更繁华的江陵赚钱,但她们也没有手艺,只能跟亲戚们无偿帮忙,顺道学些手艺。
可能姑婆愧疚,主动把她接到安陆府城中,姑婆的丈夫钟姑爹在衙门做小吏,还把她安排在一户童生家里认识几个字,爹娘一年给五贯作学费和伙食费。
头一年在那童生家里和他浑家一起住,因那里包饭,姑婆一个月只给她二十文,可这些钱也并不够用。
一直去去年年底,安陆府有两位从临安府过来的商人开了织院,学费一年就七贯,这还不算伙食费。
可她知晓自己的机会来了,以前爹爹有钱时,她懵懵懂懂的,别人织布绣活做厨活什么都会,她今年十岁了,还什么都不会。
故而她等去年过年的时候和爹娘说了,要学手艺,爹娘说考上了就让她学,她就去附近的织工家里偷偷的看,还好考上了。姑婆也不愿意她住家中,她便在织工院住,就是因为她说的是安陆乡下话,爹娘又不在身边,进去就被人欺负,言语欺负就算了,还把她推的摔的尾巴骨都差点裂了,从此,她就开始泼辣起来。
今年已经学了一年了,织布几乎无师自通,很快就学会了,其实她染线也做的有模有样的,别人还有家传之法,竟然都没有她染线的样子看起来麻利。
只不过,终究她在年底绫锦院和地方文锦院考试,也没有准备,连交行状的钱都没有,自然就没去考。
想到这里,发现雪都在头发上冰着了,她听到门里热闹的声音,才知晓她们在家,兴许是不愿意替自己开门抑或者是没有听到,她又重新叩门。
此时,方才有人跟她开门,是姑婆的女婿,表姑父陆思安。
姑婆家中殷实,表姑父生的一表人才,只是家贫,故而表姑成婚后也住在娘家。表姑被姑爹安排做女拦头,就是收税的女官儿,算是千年的铁饭碗,日子过的尤其滋润。
她们一家回来住了,锦娘就直接在堂屋打地铺,姑爹家还来了客,是姑爹的侄女,比自己大两岁,她还趁着自己睡着偷偷掐自己,被锦娘一脚踹了过去,听她闷哼一声,锦娘才满意,但她多么想拥有自己的家,拥有自己的房间。
可惜很难了,爹娘能够凑出自己这点学费都难。
过年的时候,爹带着娘总算回来了,原来娘有了身孕了,记得是去年还是何时娘就怀过一个孩子,还是个成型的男胎,说是小产还大出血。
“娘。”锦娘喊道。
她娘罗玉娥看着女儿生的亭亭玉立,连忙道:“我们今年就接你去江陵去。”
锦娘有些不可置信:“真的么?”
“我方才去你姑婆家里看了,她家人太多了,住着肯定不便宜,你爹爹和我花钱盘下了一处卖面,到时候咱们一家肯定越过越好的。”罗玉娥知晓其实现在把女儿带去不是合适的时候,毕竟她们夫妇俩可以住店里,但是女儿来了,就住不下了。
可是女儿常年寄人篱下,人家都开始嫌弃了。
就这样锦娘跟着去了江陵府,爹娘在江津渡口开了家面店,离面店大概两里地就是住房。锦娘离开安陆府是最欢喜的,可是织布的手艺却不能落下。
还好她师从绫锦院的织工,本朝织工要出来做活,一般分官营、私营和官雇民机包织,官营的非常难考进去,私营的没保障,锦娘听罗玉娥说找了本地最大的牙人后,经过两层筛选,她进了本地的丝织作坊,月钱一贯三钱。
这个工钱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两贯钱可不少啊。
锦娘都有些轻飘飘的了。
然而织布这个活计可是很辛苦,锦娘常常夜里回来一身的汗,有一日还被来家里的舅舅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全身都是汗臭啊。”
锦娘撇嘴。
舅舅正在堂屋高谈阔论:“我家女儿已经送去跟个秀才读书,会苏州码子,还会算账,那可麻利了。”
“到时候不会去考拦头的吧?”魏雄嘴快道。
罗舅舅打了个哈哈。
等他离开了,魏雄看向锦娘道:“锦娘你不是也在童生那里读了两年书,不如你也去考拦头如何?”
锦娘无语:“爹,人家罗表妹学术算之法,还会什么苏州码子,我跟着那童生不过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差远了。再说了,表姑就是内部考女拦头,都用了三年,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如今娘有身孕,只能在前招揽客人,爹还请了个伙计两人忙,这里位置虽然在渡口,但是在偏门处,人也并非很多,一个月也不过能赚个三五贯。
端午的时候娘生了个弟弟,爹娘想让祖母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弟弟,可祖母素来偏心死都不肯来,月子过来烧了两次饭就不肯来了。
锦娘平日无事就帮着抱弟弟,她虽说是织工,但是那些绫罗绸缎哪里上得了她的身,都是成日往最便宜的布买了做衣裳,但即便这样的荆钗布裙,她仍旧还算是好看的,以至于她爹每日还要去接她。
在丝织作坊做了一年的工,实在是太累了,工钱也不涨,不过有了这个跳板,她去另一家楚罗坊做工就顺理成章了,这边的工钱是两贯。
她在楚罗坊做了两年之后,所赚的银钱不过二十四贯,爹娘开面店在第三年算是客多了些,她们手里攒下了六十五贯左右,没办法弟弟生出来家里开销就变大了,还有各种苛捐杂税,烦不胜烦。
锦娘有个大胆的想法,现在官府很多做不完的活计都承包给有织机的织户,她想自己若是有一台织布机就好了。但是价钱太过昂贵了,要知晓,楚罗坊的挽花机,还得需要一个专门的挽花工才行,自己可买不起。
挽花机不成,绫绢织机倒是可以,她手里的银钱买了两亩桑田,一家人搬去了草市附近,草市在城郭处,离桑田近,一亩桑田可以种植三十七株桑树,约莫产丝一百两,两亩就差不多二百两,若是按照十二两一匹,一年可以产十六匹,若是产五两的小绢,一年就是四十匹。
这座凌绢织机锦娘手里的二十贯差不多花的殆尽了,还让爹娘多添了十二贯,才买了从杭州府过来的绫绢织机。
还好锦娘在几个作坊做过,知晓哪里的布店需要,她直接上门去谈,没办法,现下要破釜沉舟才行。
今年她十三了,虽然有好手艺,但家里贫苦,那些要求娶的不过是些光棍,还有要找续弦的,她当然不肯。
“锦娘,你说咱们搬到这草市,为了你可是那边生意都关掉了。”罗玉娥道。
她们俩起早贪黑赚的钱虽然不多,可也有不少,如今坐吃山空。
锦娘压力也很大:“那怎么办?这些总还能够赚钱,慢慢来吧,您放心,我肯定会努力织布的。”
罗玉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你大姐姐,就是那荣姐儿,衣着多光鲜,嫁个大夫多好啊,一辈子吃饭的手艺。你的相貌比她还好,就怪咱们没本事罢了。”
听罗玉娥提起荣娘,锦娘内心很羡慕,那位大姐姐的爹原先在车马行做事,后来虽然瘫了,可是留了大宅子和好大一笔钱给她,况且荣娘常年在安陆城中,认得的人也不一样。
可是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娘,伯父虽说那般了,可是之前可是风生水起,谁不羡慕荣姐姐啊。”锦娘也想嫁一位良人,这样自己也不必这般辛苦了。
不过,听到这个罗玉娥就生气,甚至爆了粗口:“什么风生水起,偷人家的马去卖罢了,要不是你爹,一家人都吃牢饭去了,什么东西。”
锦娘摇摇头:“这事儿爹上杆子帮忙的,咱们能说什么呢。倒是三叔一家,都去汴京了,三叔怎么敢跑那么远的。”
要是锦娘自己肯定是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的,她小时候随着父母过了几天好日子,寄人篱下的生活太痛苦了,人家不打你骂你,反正就是给你脸色看,做什么都忽略你,明明不是你的错也让你背锅。
她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家,不需要一家人挤在一个破破的院子里。
有时候也会幻想自己遇到一个良人,从此不必再受苦。
很显然,随着锦娘头一年一个人一年织了四十端五两重的小绫,她会染正红银红色,如此四十端一共就赚了四十贯,当然还得抛去雇人采桑,家中房钱,还有生活开销,如此竟然还能攒下三十贯,她觉得自己不比那些男子赚的少。
突然间她觉得什么托付良人,还不如信任自己。
十四岁这一年年底,她手里一共攒了六十贯,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卖各色丝线很便宜的地方,她买了各色丝线开始按照要求染,市面上时兴什么,她总能够捕捉到。
女人们爱穿天青色的绫或者绢的褙子,她就买这样的丝线,还有书画铺需要的的素绫专门用来装裱,她也可以按要求织出来。
及笄这一年,她就已经有一百贯的私房钱了,这些银钱可以说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资产,爹娘在舅舅的铺子也操劳了几年,锦娘拿了五十贯,爹娘拿了一百四十贯出来,一起在成功买了一座小宅院。
她躺在自己宅子里的感觉,就是十分舒坦。
可爹娘的钱为了买宅子已经耗干了,锦娘不好意思再让她们出嫁妆,更何况,现下她们又新赁铺子没有本钱,还得在锦娘手里拿了二十贯。
没有嫁妆,即便生的再好看,反而对自己而言并非是好事。
况且,她也不愿意自己光着身子去人家家里,故而她还租了一台提花绫的机子,让弟弟专门在上面替他挽花。
也因为这台提花绫机子,她认得了方记布店的少东家。
说起这方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方大郎读书,方二郎打小因母亲过世便随父亲行商,家里有一间布店,有织布机,还有间小染坊。
于是经人撮合,锦娘嫁给了这位方二郎。
她十七岁嫁过去的时候,手里带着一百贯的嫁妆进的门,方二郎聪明稳伶俐堪比大人,锦娘嫁过去,夫妻二人一起经营布店,倒是十分恩爱。
只不过好景不长,方父很快猝然去世,方大郎和方二郎一人得了田地,一人得了布店。
“原本是爹在外行商,现下他老人家去了,我得先收一笔帐来。”方二郎道。
锦娘笑道:“你自去便是,家里一切有我呢。”
如今家中织机一共两台,她自己常常上手,染坊三个伙计,丈夫离开之后,茶饭做活都得她来。
好在这一笔钱收了两百两来,方二郎一共买了三台织布机,又担心锦娘辛苦,特地买了个小厮帮忙跑腿,又雇了一个婆子伺候。
二人都是对生意很上心的,方二郎年后准备去临安府一趟,贩布回来卖,锦娘则要维持布店。
方二郎走了几日,她娘罗玉娥过来了,见她成日忙着,不免道:“怎么姑爷又出去了,长此以往,你怎么有身子呢?”
在她娘看来,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常常出去一年半载的,夫妻俩都不在一起,女儿一个人也不能怀孕啊。
锦娘笑道:“你女婿人好,每每拿回来的银钱都是我放着的,我们俩都嫌这店太小了,等多攒些钱就换个大些的铺子,将来也买几十亩桑田,倒也不必跑那么远了。”
“罢罢罢,你总有许多道理。”罗玉娥也不言语了,如今她也有宅子住,儿子刚送去学堂读书,再过几年就去酒肆、医馆这些地方做伙计,帮忙记账,将来做个掌柜也挺好,她也就没烦恼了。
锦娘又从家里廊檐下切了两样腊猪蹄,用盒子装了一满盒糯米给她娘:“这些带回去吃吧,总得补补身体。”
娘家条件一直不是很好,亏得锦娘常常接济一二,不拘是吃食还是布匹,方才好过一些。
罗玉娥笑道:“你原先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做起羹汤饭食来,竟然还十分的好吃,也是奇了。”
“您以为我天生就爱做饭啊,还不是之前店里伙计、织工们要吃饭,都得我自个儿来么。”锦娘摊手。
她也不是擅长做饭,只是平日吃到好吃的,总会记下来,自己多琢磨几遍就差不多了。
布店除了卖布之外,还得学裁缝手艺,要裁床单、制作衣物,否则,只是单一的布店恐怕就不成。
锦娘原本只会织布,慢慢的跟着店里的织工们学,常常和她们一起做工,即便是方二郎一年多没回来,家里虽说进项不算多,但也能基本维持住。
在她二十岁生辰这一年,方二郎回来了,他贩了一批好货,先给本地的大布商,又放自家店里卖。
这一笔挣了两千两,对于锦娘而言,这相当于天文数字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笔钱。
方二郎同她商量:“咱们花一千两盘下城中的三进三开的门面,还有一千两我打算入股关家商队,平日乘船去贩布也便宜。”
“好,只不过咱们手里盘下门面,还得修缮,还要请人,也是一大笔银钱啊。”锦娘筹算道。
方二郎自打成婚就没怎么在家中待着,如今听妻子这般说,亦是打算在此地先盘桓些日子。夫妻二人年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方二郎早年也读过几年书,但家中始终要人操持,哥哥不愿意,便只有他来。
还好妻子温柔美貌,善解人意,又聪明能干。
“我想不如咱们请一位绫锦院或者离咱们近一些蜀地的织机院请位老师傅来才好,总不能老是卖些土布花布,或者贩些布匹只能赚些中间钱。你运了那么些货,也只能赚个差价。”锦娘出主意。
她是小时候跟着绫锦院的师傅学过,都会织几种花纹。
方二郎听了之后直点头:“娘子,你说的很是,我也不投什么船队了,反正我那点钱不值当什么,不如请位老师傅,买些桑田,从此我们夫妇在一处。”
“我也是这般想的。”锦娘笑道。
只可惜,江陵的桑田实在是太少了,锦娘上次买两亩人家都不肯卖,也只有从外地贩生丝回来了。
不过,好歹方二郎把店盘了下来,还有两架织锦机,请绫锦院请了老师傅来,但人家只肯教六种,龟背纹、缠枝宝相花、如意花卉纹、曲水连环花卉纹、万字地四合如意纹、灯笼纹。
锦娘为了让人家多透露点,还亲自下厨做了自己拿手的莲房鱼包。
这道菜里面的鱼原本是蒸熟的,她却是烤了之后做,愈发香酥好吃的紧,因此人家也教她许多,像灯笼纹一般都是红底,龟背纹一般都是青帝,如意花卉纹多半用米黄、浅蓝色。
一般的布让普通织工做,这些上等的锦,锦娘便自己织。
俩口子多了这般上档次的货,生意也好了起来,方二郎为人谦和,童叟无欺,很快家里添置了许多物事。
方二郎对妻子又是爱又是佩服,专门让人给她做了黑漆螺钿蝶纹的架子床,听锦娘嫌太黑太花了,又傻呵呵的买了黄花梨的拔步床。
“破费这些钱做什么。”锦娘嗔了他一眼。
方二郎笑道:“你就是太素净了。”
“胡说,我也打了首饰的。”锦娘巴不得把生意做一个阶段,夫妇二人才好备孕,她身体素来虚,丈夫也是常年在外风餐露宿,总是没有孩子。
这次,方二郎去了湖州和临安两地,待了一年多,才回来,正遇到锦娘二十三岁的生辰。这次他的布转手赚了一千三百贯,帮锦娘又买了紫檀的梳妆台,大大小小的首饰四匣,还有临安府最时兴的锦袍、纱裙也是置办了两箱。
作为妻子,丈夫对自己这般好,锦娘当然高兴。
半年内,布店还赚了四百贯,锦娘随即买了几个丫头婆子使。
方二郎见这些钱虽然赚的辛苦,但是总算是打下一份基业,于是又笑道:“等明年开春,我是还要出去的。”
“不去了吧,你这般去的太频繁了些。”锦娘道。
方二郎却摇头:“我是趁热打铁,跑最后一次,先把两个伙计带熟,日后我就回来陪你,再也不出去了,好吗?”
锦娘知晓他说的是正经,店要做起来不容易,她只好首肯了。
次年的春天,方二郎又要出门了,锦娘难免心情不好,他许诺道:“我看人家戴着那种金丝镶嵌的冠子,我带一顶回来给你吧。”
“谁要那个,我就要你回来。”锦娘忍不住哭了出来。
方二郎真想不去了,可他知晓只有赚足了本钱,妻子才不必这般辛苦,他也能长长久久的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一去两年,锦娘原本以为等着回来的丈夫,没想到却等到方二郎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