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几乎是不可置信, 她们夫妇成婚八年,丈夫有一大半的日子都在外面跑生意,好容易置办下这般家业, 人却没了。
那个那么爱笑, 好脾气的郎君, 就这么没了。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他九岁就跟着他爹行商, 经验老道的紧啊。”锦娘还是不相信。
跑船的船老大道:“魏娘子,你家官人带的货多, 偏被那些水匪盯上了,就连我都是跳了江,被路边的人救下, 才有活路。不信,你问你家伙计。”
跟着方二郎去的两个伙计,一个也被人杀了, 这个也这般说。
锦娘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要见到尸体才信。”
她让人请了娘家爹娘还有方二郎的兄长过来, 方大郎如今已经是监生,他平日和方二郎关系极好。起先读书没有起色的时候, 方二郎常常接济他这位兄长。
方大郎在衙门有些关系, 也担心弟弟,自然去找人捞人去。
“锦娘, 我过来陪你几日吧。”罗玉娥道。
锦娘哭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 但是人却很清醒:“二郎若是还在倒好,若是不在了,我也得把这店开下去, 大不了日后少赚一些。”
“你还准备做生意的啊?”罗玉娥惊讶。
“怎么不行呢?少赚一些不就好了,日后就从别的丝线店买些丝线来就好了。”锦娘道。
她也很想有人替自己分担,但是现在已经没人能够帮自己打算了。
八月正是中秋团圆夜,她看到门前送来的尸体,走上前去看了看,手脚顿时冰凉。
走来走去的人看着年轻的女子伏在身体上大哭不止,闻着都忍不住落泪。然而当晚,锦娘就察觉异常,外人看她只有个女人,有的伙计竟然偷货跑了,锦娘也不是好惹的,直接报官。
“弟妹,这家里也忒不像话了。”
说话的人是方大郎的妻子姚氏,姚氏是长媳,平日谦和有礼,家中父亲是药铺的坐馆大夫,当年正是因为救了方老爷子的病,才说了姚氏进门。
锦娘和姚氏素来相处的还可以,见她这般说,只道:“是啊,但这群人我肯定是不会姑息的,如今二郎一去,他们看我好欺负,可想欺负我,等下辈子吧。”
姚氏一顿,复而又道:“说起来也是看你面嫩,你放心,外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家里人永远都是帮你的,有什么只管同你哥子和我说都可。”
“嫂嫂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次办丧事也多亏大伯了,哦,是了,二郎还年轻,平日又没有准备寿材,那些丧仪什么的我都不懂。一切有赖哥哥,这是五十贯,先让哥哥用,若不够再找我拿,或者看布能不能抵挡钱。”锦娘也是在用这场丧事看这位大伯哥为人到底怎么样。
若他真的对自己是善意的,自己倒是可以开着店,若是不成,她无儿无女,这店铺恐怕都保不住,得另外想法子。
姚氏见锦娘拿了一包钱来,眼睛一亮,连忙道:“弟妹放心,我们肯定把二郎的丧事操办的妥妥帖帖的。”
“那就多谢哥哥嫂子了,我一辈子感激你们。”锦娘抹泪。
等姚氏离开之后,她的柔弱全部卸下,眼神一凛,进去清点财物。她手里现钱差不多有三千贯,布店和贩布赚的钱几乎都在这里了,首饰这些年置办了一些,差不多有六匣,金玉宝石都有,四季衣裳八箱,家里库房的布料白絁,一匹两贯两百文,一共一百匹,闰罗四十匹,一匹差不多四贯,提花罗二十匹,一匹约莫十一贯。九璧大绫二十匹,小绫五十匹,上等的九璧大绫一匹五贯,小绫一贯六百六十文,上等绢七十匹,绸缎各十匹,苎麻布一百匹。
这些布料大概也值当一千多贯,她连夜除了苎麻布放在外面做屏障,其余的都锁在她耳房里。
家中设了灵堂之后,锦娘一身素衣,又看装殓的寿材不超过十贯,家中饭食请的是姚氏的亲戚来的,一桌饭食五钱,她的五十贯绰绰有余。
然而,很快方大郎就让姚氏找她拿银钱,锦娘哭道:“我那冤家之前要置办这铺子把钱花了个干净,后来把家当带去湖州,如今我这手里哪里够钱,不如把家里的布拿些出去。”
姚氏道:“弟妹莫不是唬我吧?”
“我骗嫂嫂做什么,若我们家财万贯,哪里还用二郎出去,我们夫妻数年,他这一去,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库房里还有布,嫂嫂帮我说说吧。”锦娘道。
姚氏试探几次,见锦娘的确似乎山穷水尽的样子,甚至还想卖织机了,倒也喊人来,又拿了五十匹苎麻布出去。
另外五十匹苎麻布则是买坟地的钱,据说还不够,锦娘只好拿了一堆并头金簪出去。
因方二郎无子,所以让侄儿摔的盆。
等方二郎丧事已毕,锦娘心下一沉,葬礼上已经有不少人把自家当成他们家了,她无子,等替丈夫守孝一年之后,恐怕就要被扫地出门。
如此,得寻一位靠山才是。
罗玉娥很快就过来了,听女儿说再醮的事情,还有些诧异,姑爷对女儿极好,怎地这般快就要再醮了。
锦娘却道:“您不知晓,这桩丧事,不过花了三十三贯,那些人从我手里哄骗了不少钱,我若不给,不知晓生出多少事情来。我无儿无女,将来必定被扫地出门。”
“你要找什么样的?若我看你这店大的很,怕是要招赘才是。”罗玉娥道。
锦娘摆手:“我如今算是看透了,再招一个行商,也不过那么着。二郎对我这般好,也是没办法,还得去外地做生意。况且,做赘婿的也没几个好的。”
罗玉娥听她口风想找更好的,自己倒是没法子了。
正想着,倒是有个黄婆子上门了,这个黄婆子是官媒婆,上回在锦娘这里赊账了,方二郎去世了,她倒上了门。
二人说了几句方二郎的事情,黄婆子道:“魏娘子,不是我说,你青春年少的,将来怎么样呢?”
“二郎和我是恩爱夫妻,我还不是替他守着。”锦娘道。
黄婆子上下打量这位魏娘子,素衣乌发,眸光灵动,犹如明珠一般,行动间风致楚楚,惹人生怜,言语间又格外的能拿大事。
故而,黄婆子道:“娘子和方官人夫妻恩爱谁不知晓,但老身我说一句不该的话。娘子便是想留,恐也留不下,我听说方监生的儿子做了二官人摔盆的人,方家族中如今还没动作,都还顾忌着脸面,但日后难说啊。”
“哦?不知妈妈你听说了什么没有?”锦娘知晓这样的三姑六婆消息都灵通的紧。
黄婆子遂说了一堆,锦娘只是听在心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黄婆子离开时,手上得了一匹绫,一对金戒指。
其实锦娘也是先稳住外面不动,但有件事情让她有些害怕,有伙计突然闯到二门内也就罢了,还有人坐地起价。
索性,锦娘找到相熟的牙人,径直卖了一批伙计,有那好的好聚好散,不听的,直接让人带走。
同时家里的挽花机、织布机、绫绢机,她先留下。
家下除了她之外,奴婢还有六个,在这个大宅子里,总有些不安全。
很快黄婆子过来了,只道:“魏娘子,我有一桩好亲事说给你,说的还是你们安陆府的老乡,是府学的聂秀才。”
即便这黄婆子说的天花乱坠,可锦娘悄悄让人领了来见一面,当场否决了。
穿着打扮土气,谈吐太过老实,说明平日除了读书都不成,这么大了还住姐姐家中,不过是上门看看,他家人就一幅要成的样子,这些让锦娘很反感。
锦娘不同意,黄婆子这边道:“娘子,这位聂秀才既是读书人,又是头婚。”
“您说的这户人家看着就老实,若是我头婚便罢了,如今却是没那个心思,他恐怕护不住我,说实在的,您替我找一户官家,我一辈子谢您。不瞒您说,我还有两疋提花罗,那翠罗连府公娘子都夸好呢。”锦娘笑道。
黄婆子听了心一动。
她倒是有个好人选,本府周通判,仪表堂堂,贵气逼人,上任时,只带了个小妾。若是把这魏娘子说给他也是不错,不过,还有一位陶主簿也是不错。
要不说媒人都有一张巧嘴,这黄婆子知晓锦娘手里一分好家俬,日后恐怕少不了自己的。
陶主簿那里好说,他浑家去了,正缺一个正妻。魏娘子生的貌美如花,嫁妆又多,人还年轻,他是自然愿意。
可锦娘却不甚愿意:“我只想着陶主簿,他浑家在世时,家计就颇艰难,常在我这里赊布,实不相瞒,亡夫在世时,他上门打过秋丰。说他原本分家也分得不少银钱,却不知怎地都没了。”
这陶主簿虽说做着主簿,可不擅长打理家业,自己进去就是填坑的,况且他还有儿子已然七八岁的年纪,后娘难做的很。
黄婆子心道这魏娘子眼光颇高,但她又实在是贪图她这份媒人钱,故而另外想了个主意:“好娘子,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找到更合意的人选,只不过我别的不馋,就馋娘子亲手做的好茶饭。”
见黄婆子也的确用心替她找,锦娘笑道:“这有何难,你老人家反正也无事,不如在我家里吃一盅酒,我亲自做几道拿手菜。”
“不,娘子给个食盒我带回去尝尝。”黄婆子笑。
要说这锦娘的手艺,一般是方二郎有什么重要朋友过来时,她才会主动做一桌菜。虽说她生于市井之中,但大酒楼小脚店只要有好吃的,方二郎都会打包带回来,她慢慢琢磨就学会了许多。
家中用醋腌制的青瓜,上面放些红辣菜做点缀,这是开胃小菜,别以为这是普通的小菜,可是很耗功夫的。
青瓜要切成每一段都相等的大小,要摆在白色描金边的高台盘上,甚至摆出来时的颜色底下的汁水都是黄澄澄的,很是好看。
第二道菜是她的拿手好菜,莲房鱼包。
再有第三道菜是是素胭脂,用莲子碾压成泥状,再与鸽子蛋混合在一起调味,加入石榴和苏木的汁液,颜色艳丽,味儿也极好。
第四道菜则是蜜炙黄雀。
最后便是一碗焖的晶莹剔透的米饭,和一份梅花形状的山药糕点。
黄婆子喜滋滋的提着出门,却没回家,而是先去了衙门。她是官媒婆,平日多有些口碑,候着周通判必经之道。
周存之年少得志,后来因为守孝后,又被朝堂不容,索性到江陵做官。他虽然祖籍杭州府,可是自小在北方长大,南边的米很是吃不惯,再不说江陵又是另一口味,他很是吃不惯,早就要寻一个厨娘来。
见到黄婆子提着食盒,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是黄婆子谄媚的走上去道:“周老爷,上回听说您要找厨子,我这里倒是有几道好菜,想送给您尝尝。”
“哦?”周存之看她提的食盒是海棠花纹的漆盒,莫名很干净,想着自己的确数日来食欲不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这份饭周存之让人摆了之后,先看菜色,只觉得还好,他到底生于仕宦之家,什么精致的美食都尝过。可吃青瓜第一口,就觉得整个人开胃了,再有平日他不爱吃鱼,可鱼这般做却特别香,甚至鱼肉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饭毕,黄婆子就被喊过来了,黄婆子遂道:“实不相瞒,这些菜不是厨娘做的,是大盛布庄的魏娘子做的。我与她有些交情,她亡夫故去后,大伯子故意使人往她房里去,还想捉奸。因我在她那里赊过布,那娘子好生能干,人不仅生的貌美,还做的一手好茶饭,就托我寻一桩亲事。”
周存之听了不置可否。
黄婆子笑道:“我这么说是想让您照拂一下魏家娘子,她一介弱女子,怕是斗不过那做监生的大伯哥啊。”
“原来是这事儿,你把我的帖子拿一份给她吧。”周存之松了一口气。
这黄婆子当然绝不止于此,故而,她道:“周老爷这般,那魏娘子肯定感激不尽。只不过这有些菜,可得立即做出来才好,咱们这菜在食盒里放了许久早就串味了。”
她是有些了解那魏娘子的,如今想嫁不过是想找靠山,若是早已有了靠山,自己就拿不到谢媒钱了。
故而,她笑道:“不如周老爷您送佛送到西,随我婆子去他家走一趟,到时候也给方大郎一个震慑。”
“胡闹,这怎么成,男女见面瓜田李下。”周存之拒绝了。
黄婆子道:“周老爷,其实我说这话也是为了你们都好,您好歹在江陵有个能够照顾您的人,那魏娘子一份好嫁妆,手里现钱就有三千贯,再不说那描金螺钿的床,宝石金钗应有尽有,家中上等好布也是几百疋。不如这般,您就去看一眼,打个照面,若是您不同意,此事小人就不为难。”
在黄婆子看来,反正做不成,她也算尽力了。
那魏娘子美貌,就是吴国西子,楚国南威也差不多了。
自然美貌只是一层,到底是魏娘子的气度,让人很难忘却。
如此,周存之同意了。
黄婆子又在锦娘那边说起此事,又是另一层说话:“周大人如今续弦,自然要求放的低,娘子这样的嫁妆,这样的品貌,他只需一见,恐怕就喜欢上了。”
锦娘心道无论如何,得看一眼再说。
是日,周存之本是拿了帖子过来,讨妾不成,也给人家一张帖子。
只是没想到见到来人时,她一身梨蕊白的抹胸,外罩素娟褙子,头发上挽了髻,只用珍珠箍子,容貌嫣然,他轻咳一声。
锦娘打量来人,这周通判满身贵气,人生的极俊,但这般的人才,怎地会找她商户女?故而,二人先互相道礼。
周存之打量外间布置,迎面墙上供着一幅《拂晓》图,颇有一股新生蓬勃之意,两边挂着对联,下设一方几案,上面放着定窑的瓶子,插着栀子、海棠花,满室温馨。
“周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令奴家家中蓬荜生辉。”锦娘笑道。
周存之忙道:“小可来江陵许久,头一日凑巧吃娘子做的菜,只觉得开胃极了。”
锦娘摆手:“如此微末手艺,是您不嫌弃才是。”
话说完,她又道:“周大人,这黄婆子虽然与我相熟,但媒人的嘴,我总是不信的,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看周大人仪表堂堂,人品不凡,又这般年轻就已经是一府通判,想必肯定不是找续弦吧?”
头一次,周存之说了谎话:“小可家中妻室已去了,正要找一位能干的娘子替我操持。”
锦娘这才放心,二人又叙了年岁,周存之比她大五六岁的样子,性情颇有些桀骜,不似说谎的人。
这桩亲事算是说成了,锦娘才道:“我到明年再出孝,先夫的孝总是要守完的。”
周存之见她有情有义,人也行的正,方才露出笑意:“小可必定以三书六礼娶娘子过门。”
当下锦娘躲了进去,那周存之给黄婆子随意扔了一块银珽。
至于锦娘这边,因为周存之应下后,还把自己的长随匡三派过来帮她处理事情,她对方大郎极为不满,自然不愿意把宅邸织机留给她,故而她先寻织机店卖了织机绫绢机和挽花机。
再有请了爹娘过来,同她们说了此事,罗玉娥欢喜道:“我儿,你可真是有官夫人的命,这倒是一次比一次嫁的好了。”
锦娘看着她娘这么高兴,心道当年方二郎在的时候对娘家人何其好,如今这么一去就什么都没了,连她爹娘这样平日最怜贫惜弱的人也都这般。
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至于二郎,她会一直放在心里的。
“娘这事儿先别透露出去,我曾经说过要给二郎守一年孝的。”锦娘道。
罗玉娥点头应是。
哪里知晓爹娘刚走,嫂子姚氏就过来了,她一进来就道:“我听说黄婆子常来你这里,可是弟妹要寻亲事?”
“嫂嫂,我如今孝中罢了。那黄婆子原本欠我家的布钱,见我如今寡妇失业的,就上门还钱。”锦娘看也不看她。
姚氏笑道:“弟妹这个年纪,又无儿无女的,便是再嫁,谁又说什么不成?”
“嫂子宽宏大量,弟媳我愧不敢当。”锦娘道。
只见姚氏径直看着这大宅子,又暗自道:“弟妹,我倒是有一桩好亲事说给你,将来倒也是亲上加亲。”
锦娘知晓姚氏肯定不会说什么好亲事,只摇头:“不必了,嫂嫂,我守孝期间不谈那些事儿。”
“诶,我说的是我娘家三弟,个头嘛,虽然矮了一些,可他和你爹一样,还在汉阳军做过厢军。”姚氏一幅便宜锦娘的意思。
锦娘冷哼一声:“我在孝中,不便听这些,嫂子请吧。”
姚氏气哼哼的走了。
那厢因周存之事本府通判,要操办婚事倒也容易,一个小小监生能管什么。等到次年除服,锦娘就打算出嫁了。
殊不知,方大郎却找了方家族老过来,言明:“弟妹要嫁,我不拦着,但是你进门不过一百多贯的嫁妆,这旁的都是我弟弟的,他当时说好了要给我家小郎的,这你不能带走。”
锦娘闻言,连忙哭道:“大伯实在是欺人太甚,当年我们分家不过只分了小小两间铺面,是我夫妇二人把生意做大,如今先夫一死,你们就要谋夺家财来了。”
中间自然有方家族人出来说和,锦娘道:“为了感激小郎替二郎摔盆,我已经留下两台挽花机,五十匹布。当年办丧事,家里就几近一空,如今这一年来,外头的欠债,我下人都用不去起了,你们还来寻我寡妇的晦气。”
说罢直接坐在地上,两腿直蹬。
好在周存之者时候派人过来,锦娘早已卖了宅邸,带着六千多贯的家财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