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陵任上的三年, 锦娘虽为妾侍,但是过的是大娘子的日子,现下回到周家, 日夜请安打帘子都是必要的, 还常常在张氏生气时, 得打圆场。
这样的日子对于香茗而言很正常,连郭小娘也是做小伏低, 锦娘心里却始终憋着一股气,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
好在锦娘手里有钱, 还带了丫头婆子小厮供她差使,想吃什么只管让人去买,身边两个丫头针线手艺也好, 这点上倒是自在。
张氏生辰锦娘,妾侍们都要送些贺礼,锦娘心想这张氏上次送给她的见面礼, 是两匹尺头,一匹倒是上等缎子, 另一匹却似假货。平日她管家, 大面上看起来没问题,可是总觉得用钱上很拘束似的。
故而, 她也不露富, 让身边的翠红挑了两匹缎子,让手艺好的婆子纳了鞋底, 做了几双鞋送过去。
香茗过来还要大家一起凑份子给张氏置办一着酒席, 还道:“两位姑娘(通房)没什么钱倒也罢了,聂小娘,我和你还有郭小娘, 一人八钱如何?”
八钱?四个人就是三两二钱,果品可以置办几十碟,饭菜倒也能是上等席面,可能她还从中赚些,锦娘却当即道:“你现下牵头,我肯定是头一个给你。”
说罢让人拿戥子称了八钱银子给香茗。
郭小娘最后进的门,她官眷的身份反而似乎让她被孤立了一般,故而这次她送给张氏的东西最多。
锦娘听了只是摇头:“饮鸩止渴罢了。”
一开始更不该露富,别以为上等人就不贪财了,天下谁不爱黄白之物。这个时候张氏突然开始抬举自己,锦娘哪里上当,她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不想自己也不傻。
所以,张氏当着众人道:“我看魏小娘身段和我仿佛,我有一套织锦的衣裳直接送与你穿,明日你随我去赴宴。”
“大娘子抬举,妾身自然想去,只不过淳哥儿昨日又不太好,我也是沉甸甸的。”锦娘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张氏却是个霸道性子:“淳哥儿那里让下人看着便好。”
几乎是一锤定音,如此锦娘就知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了,郭小娘还没成为靶子,她就先成为靶子了,没办法,谁让她已经有了个儿子呢?
次日几乎在张氏身边站了一日的规矩,人家还觉得那是无上的荣宠,锦娘还得听香茗等人的酸话。还好她这个人素来都是坚韧不拔的,别人说的话她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周存之过来的时候“恰巧”那么晕了一场。
半天才幽幽的醒过来,醒来就见周存之站在床边微微叹气。
“这些日子她可是折腾你了?”周存之对别人不了解,对张氏难道还不了解吗?
锦娘含泪摇摇头:“自古木秀于林风必摧,这个道理都懂,可到自己身上,却是这般。”
周存之怒从心底,锦娘却又死命拉住他:“你真的要替我出头,日后所有人就要针对我了,我何德何能呢?”
她不会怯懦的不认,但是会把周存之拉在她这边。
“哎!”周存之本就不是那等受管束的人,况且如今张家败落,张氏的弟弟还靠着他才得了实职。
锦娘知晓周存之虽然不喜张氏,但要他休了张氏那几乎不可能,所以自己只能暗暗的来,让张氏知道她不是好对付的才行。
恰逢此时,郭小娘有了身孕,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
锦娘拿了些尺头过去,又悄悄的道:“郭妹妹,实话说,你这孩子还小,一定要仔细一些。”
“好。”郭小娘比香茗上道,她和锦娘一样都是正经的良家女子,并非是婢女出身,所以知晓什么叫合纵连横。
从此,锦娘和郭小娘往来多了不少,郭小娘性情其实还挺厚道的,虽说锦娘也不能完全信任她,但她们俩个走的近,也是一股势力。
张氏当然心烦意乱,因为周存之不是去锦娘那里,就是去郭氏这里,人家还都有孩子了,甚至比她都有钱。早年她也是万贯嫁妆嫁过来的,这么多年若非是做生意亏了一笔,也不会如此。
转眼郭小娘坐稳了胎,很快入了冬,锦娘使了钱让厨下弄了些热茶、几样饭食给自己房里的人吃。
又拿了五十贯买了一件皮袄给周存之,他个子很高,穿这样的带毛的袄儿,总显得很挺拔。
“我就觉得这般衬你。”锦娘笑道。
周存之总觉得女子都是想从他这里扣钱的,很少有锦娘这般专门替他花钱的,他嘴上说“太厚了”,心里却美滋滋的。
“多谢你了。”
“谢什么呀,我要谢谢你才是,我听说大娘子想把淳哥儿抱走,是你坚持让我养着的。”锦娘道。
这些日子以来,锦娘也发现张氏和周存之的相处很成问题,都巴不得对方听自己的。张氏是那种你要吃萝卜,她非给你白菜,还说为你好的类型。周存之则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性情比较不受拘束。
看似高高在上,但是又很需要爱。
所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讨好他,实际上和周存之相处还没有和方二郎好,方二郎虽然常常在外,但家里清静。
年后,锦娘把自己身边的翠红嫁给了二管事的儿子,周存之又买了个丫头伺候她,锦娘在周家也算是有些人脉,不完全受张氏挟制。
据翠红打探,张氏平日脾气很大,刚进门就把周存之身边的通房都打走了,二人很不睦。再有,当年周存之外任时,张氏也是从不跟着去操持。
“其实她这也不算错,谁愿意自己男人身边有别的女子。可是话又说过来,大家也都不容易,我们并没有挑衅她,她也不必如此针对我们。”锦娘自己都被骗婚呢,这等委屈和谁说去。
翠红出嫁时,锦娘给了她一百贯做嫁妆,她感激不尽,更何况锦娘有儿子,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好歹魏娘子为人宽和,从不打骂下人,给钱爽快的很,所以她也愿意为锦娘办事。
过了几个月,郭小娘也生了个儿子。
长房原本还有个庶子,据说二房无子,被过继了去。现下周存之便有三个儿子了,大夫人蒋氏很是高兴,锦娘也是很为郭小娘高兴,这世上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两个庶子了,张氏反而不敢随意下手。
郭小娘生产之后,锦娘数次探望,让郭小娘也是铭感五内,甚至生出若魏小娘是正室就好了。
同样有此想法的是香茗,香茗虽然投靠张氏,但张氏并不把她当人看。还不如在江陵时,锦娘和她反而相敬如宾。
这倒不是就说锦娘为人宽厚云云,而是她有手段,为人大方,知晓什么叫做共享,不吝啬于给人好处。
香茗原本也是心思通透之人,原先她是觉得锦娘肯定斗不过张氏,所以她肯定是要站在正房那边的,正房再怎么样,那也是正房。
但现在她觉得跟着张氏,处处被她差遣反而自身受损。
更让她愤怒的是,张氏为了陷害锦娘,竟然以自己女儿为饵。
锦娘也同周存之分辨:“郎君做过通判的人,何惧这些鬼魅伎俩?我害了大姑娘有何好处?以前就我和香小娘一起伺候您的时候,尚且我二人都和平相处,怎地如今我又害她?”
张氏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连忙道:“这谁知道呢?你身边的人都要审讯才是。”
“如何审?私门岂可随意设公堂。多少屈打成招的事情,我不过是个妾,除了郎君,我一无所有,自然是大娘子让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锦娘道。
张氏还要说什么,周存之却站了起来:“罢罢罢,一天到晚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让外人知晓了到底要看笑话。”
他都发话了,张氏自然只能愤愤离开,可惜了香茗的女儿,白白受伤。
锦娘心想张氏这个蠢货还以为周存之偏向自己,殊不知是为了她的体面。
这次张氏布局这么久,没想到反而让香茗反水,是锦娘察觉有人对她女儿不利,悄悄告诉香茗,让她先把女儿伤去处理的,又让香茗暗地里告诉周存之张氏的行为。
“咱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孩子,无所谓争不争什么,我们也没有要和大娘子争,我们只是保护我们自己罢了。”锦娘对香茗道。
香茗点头:“姐姐说的是。”
可锦娘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自保了,还好等到次年淳哥儿三岁的时候,她私下会教儿子说话读书,隔壁郭小娘的儿子也是看起来颇为聪明,这让张氏愈发无从下手。
这府里到底还是周存之为主的,他只要喜欢谁,谁的地位就高,张氏也没办法。
等到淳哥儿能够开蒙的时候,周存之也升了官,还有他表弟蒋十六更是厉害,从宣州推官直接入了申党,堪称集贤相打手。
可能因为周存之和蒋羡是同党,二人来往比以前更密切。
蒋羡家还在宜秋门买了宅子,请周家人一道过去作耍,锦娘也自是跟着过去了,蒋家的宅子不大,约莫三进大小,但是桌上摆的菜色是炊金馔玉,蒋家还有色艺双绝的妾侍。
那白娘子道:“我家这一个妾就花了上千贯买回来的。”
锦娘心里“呸”了一声,这蒋羡年纪轻轻,白娘子生了两子,竟然还不老实,不过,这白娘子作为正房,难道一点都不吃醋吗?
虽说锦娘平日对张氏颇有微词,但也是建立于张氏此人对周存之不敢如何,就欺负她们这些相对弱小的女子,甚至还想残害小孩的行径。
可张氏吃醋,这也情有可原,天下女子,谁不愿意自己的夫君心目中只有自己一个。
她不了解白氏,所以问香茗,到底香茗在周家很久,以前又是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应该了解这些事情。
香茗笑道:“魏姐姐,你这想法就不对。那白氏虽然是官家女,但是个穷官的女儿,别看蒋十六现在仿佛是朝廷的红人,以前他赴任的盘缠还是咱们家周济的。她那个人吃好穿好,别的她也管不到她男人身上。”
“原来是这样的。”锦娘埋头在蒋家吃了不少美食。
不过,蒋十六倒是真的挺会做人的,他现在官位升的这般快,也没有断了和周家的往来,算是有心了。
但锦娘也管不了外面的人,因为淳哥儿开蒙的事情终于实现了,锦娘亲自准备了礼物,几匹彩缎,一幅上等的文房四宝。
不过,孩子稍微表现的聪明一些,就被挪去前院了。
锦娘很担心他的安全,还有可能会被人带坏,所以让翠红等人留心,又让淳哥儿常常过来请安,就是怕儿子被人欺负,没法说。
可这一点上张氏大作文章,说自己让孩子长于妇人之手,连周存之夜反过来对她道:“男孩子长大了,几乎都是要独立的,包括我当年也是如此。”
“是我操心太过了。”锦娘笑道。
她这么快服软,周存之也是松了一口气:“你别担心,他身边的小厮随从都是选的好好地人,不会带坏他的。”
“是。”锦娘道。
到这个时候锦娘才发现,作为一个妾侍,她能够做的有限,看郭小娘已经又生了一胎,她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自己的孩子日后要叫另一个人娘,甚至他即便发达了,也多半要尊封嫡母,和庶母无关。
这些不是张氏的问题,而是礼法所在。
郭小娘生了一胎出了月子之后,锦娘带着她到园子里散步,她们平日行动都受限,一般不许随便出二门,但是张氏回娘家的时候,她们可以寻空隙去散散步。
“这女儿一生,我都觉得我死而无憾了。”郭小娘道。
锦娘知晓她对周存之很疯魔的爱,几乎愿意把所有的银钱人和感情都给他,自己却做不到这样。从周存之骗婚开始,她就不信任何人了。
花园里鸟语花香,花房的玉蕊绽放,不一会儿,锦娘和郭小娘都很是陶醉。
毕竟天天住在小小的屋子里,在这里晒晒太阳,呼吸一下能觉得很舒服。
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看到了周家二夫人吴氏,吴氏是个可怜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夭折了,怀着孩子也小产了,还不得不过继别人的孩子。
吴氏也没想到看到她们,还很和气的主动和她们问好。
锦娘连忙道:“二夫人,我们俩就是出来走走,若是打搅您了,我们先下去。”
“不用,不用,我是去找大夫人,你们就在此处逛吧。”吴氏笑道。
等吴氏离开后,锦娘和郭小娘对视一眼,都不好在这里待下去了。锦娘回到房里又想,如果张氏和白氏一样,她是不是就会觉得在周家很好呢?
不不不,这是温水煮青蛙。
想通了这一点,锦娘也觉得自己不能在周家完全就一幅听之任之的态度,但不得不说周家算是她的避风港。
似乎她只能通过嫁一个男子,才能让自己不受到伤害。
过了一个月,锦娘和儿子淳哥儿见面了,淳哥儿似乎和她有些生疏了,但当她拿出小玩意儿,孩子才肯坐下来:“小娘……”
“好孩子,这个月过的如何?如今你也不能常常来内宅,我很是惦记你。”锦娘笑道。
淳哥儿挠挠头:“就是念书,一直念书。”
“你还太小了,许多话我说了你也未必能听的进去。只是,我问你,近来有没有人对你很好,和你一起玩的人是谁?”锦娘问起。
淳哥儿笑道:“平日就是去大娘子那里请安。”
具体怎么样,他年纪还小,说不太清楚。锦娘也有无奈,孩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都可以纠正,现在却有些鞭长莫及。
甚至儿子走亲戚,也只能认张氏的弟弟张九郎做舅舅,这还是淳哥儿表现好,家里才愿意让他露这个头,否则,也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这个儿子也逐渐开始不太亲近了,锦娘想其实自己无论何时要依靠的人还是自己。
郭小娘生第二胎的时候坐完月子还正常,还三个月后突然大出血,很快就香消玉殒,锦娘和她素日并不仇怨,后来二人结盟保住自己的孩子,没想到郭氏就这么去了。
她原先抬进门的那些成箱的嫁妆几乎都抬到了张氏的房里,无端让张氏发了一笔横财,这些让锦娘看在眼里,更是齿冷。
周存之倒是伤心,伤心了几日还是来自己这里,要不就是在香茗那里,当时锦娘还看他流了几滴猫尿,现在看起来比茅坑的粪水还脏。
大抵,也因为锦娘又重新受宠一阵子了,淳哥儿来看自己,也没人说什么闲话了。如此,锦娘还提前帮儿子温了书,次日淳哥儿得了先生的表扬。
“魏姐姐,我来的不巧啊。”香茗笑着进来。
锦娘道:“有什么巧不巧的,他马上要回房了,如何?”
香茗进来,等淳哥儿离开了,才道:“郭家姐姐这么一去,留下一儿一女,到时候也不知晓谁看顾?”
“有乳母在呢,谁照顾不是那样。”说罢,锦娘又看向香茗,“其实妹妹不妨跟郎君说,若是能照看得当,将来也算是多了孝敬的人。”
香茗假意道:“我看姐姐不是更合适?”
“一个淳哥儿我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好在现在搬去外院了,更何况是旁人?”锦娘摇摇头。
香茗见锦娘不和她争,自己就想争取一把。
但张氏自己不愿意养,也不愿意便宜这些小妾,说什么孩子房她后罩房看着就好云云,香茗自然很失望。
平日四时八节,锦娘因为受宠,还能有些首饰衣裳,她都会把首饰留心装好,如今朝堂局势不稳,集贤相下台。
申相上台,蒋十六迅速改换门庭,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原本锦娘以为这件事情会和她无关的,没想到转机很快就来了,周存之被贬谪,张氏决定陪着去,顺便准备把妾侍都打发出去。
张氏自觉自己出的不是昏招,她能够陪着周存之,以后周存之一旦起复,她就是患难夫妻。
半夜躲在被窝里的锦娘都差点笑出声来,她本来以为自己生了孩子跑不掉了,到时候想着怎么以出家的名义跑走,现在好了,现成的理由。
周存之非常错愕锦娘竟然决定第一个要走,他还问:“为何?你走了,淳哥儿怎么办?”
“淳哥儿既然不能耽于妇人之手,我本来见识有限,也管不了他多少。当年你骗我说是娶妻,我才愿意嫁给你的,后来才知晓是做妾,这么多年我也尽心侍奉于你,不曾亏待于你。”锦娘冷静的把这番话说完。
因为她知道周存之这个人很要脸,很高傲,果然,她这般说完,周存之红着眼睛道:“我知道是我之前做的不地道,可是当时也是我保护了你。”
“快别这么说了,我还有爹娘兄弟,当时就凭我的相貌嫁妆也可以再醮一个不错的人。”锦娘不吃他这一套。
周存之备受打击,挥挥手,表示不再说什么了。
张氏心中很窃喜,面上还义正言辞道:“真是没想到魏小娘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夫妇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些锦娘已经不在意了,她为什么要被这些束缚?所谓的道义是给有道义的人准备的,没有道义欺骗她的人,凭什么还要她的忠诚?
这张氏也真是看不透,周存之左拥右抱,她还愿意视作珍宝,总蒙着眼睛去谴责别人,觉得都是别人迷惑了她的丈夫,殊不知,就是周存之自己愿意的。
……
回到房里,淳哥儿很快哭着找了过来。
孩子让她有一瞬间的心软,但锦娘想她除了是这孩子的母亲,还是她自己,凭什么耗在深宅大院一辈子,将来便是淳哥儿有出息,还是张氏讨好。
她的嫁妆和钱和成就她自己,她不愿意成就任何人。
或许等她将来站住脚跟了,再成为孩子的依靠吧。
“淳哥儿,以后你要听翠红的话,来,这是两块金饼,你贴身放着,谁都别给,知道吗?等你长大了,娘就去看你。”锦娘道。
淳哥儿摇头:“不,我要娘留下来陪我。”
锦娘却摇摇头,她知道周家不会亏待孩子们的,毕竟是男孩子,可自己这么一答应下来,一辈子就彻底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