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赫斯塔尔来说,那无疑就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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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的瓦豪河谷依然笼罩在清新的水汽之中,多瑙河上波光粼粼,水面被日落之前已经不甚强烈的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碧绿色的山丘之间,能看见伯爵古堡爬满攀缘类植物的青灰色墙壁,以及山顶高处那座鹅黄色的古老修道院。
古堡附近的河段中飘荡着一条小小的尖头木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现在就坐在这艘船中,膝盖上放着一本页面发黄破碎的小册子。
阿尔巴利诺坐在他身边,懒洋洋地划着木浆。他瞧了赫斯塔尔一眼,抱怨道:“我之前建议来划船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会这样心不在焉。”
这事还得说回到一天之前——赫斯塔尔对于古堡书房书本的排列整齐程度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于是当他手头上有一册书没法批平平整整地塞进书架里去之后,他当下就把手伸进那个空档里摸索了起来。
然后,阿尔巴利诺,当时身穿着赫斯塔尔的睡袍、满脑子只想着洗个热水澡然后回去睡一觉的可怜人,就眼睁睁看着赫斯塔尔从书架的最里面掏出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木盒子,上面落的灰尘多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当下,他就知道这觉他基本上是不能好好睡了。
现在,他们正坐在船上,赫斯塔尔显然全身心都扑到他从书架上找到的那个小木盒子上去了——此刻那个小木盒子就放在赫斯塔尔身边的甲板上头。
盒子上面本来有个生锈的铁锁,被赫斯塔尔用藏在枕头下面那把刀撬开了——他干这事干得特别坦然,一副“既然这段时间这座城堡属于我,那么我想打开哪把锁就打开哪把锁”的样子——木盒子里装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本子、几封已经泛黄的信、一些硬币,还有一枚十八世纪末流行的“情人眼”胸针。
赫斯塔尔好像根本没用心听阿尔巴利诺在说什么,他敷衍地嗯了一声,依然低着头看册子上的东西,然后他说:“维斯不是说这座古堡最开始属于一个帝国伯爵家族吗?这个家族后来在神圣罗马帝国灭亡前后绝嗣了……这好像是这座古堡的最后一任拥有者的管家的日记。”
阿尔巴利诺:“……我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个。”
但是显然,赫斯塔尔依然没有用心听他说话,所以他只能愤愤地用手里的船桨拍打了几下水面。除了一些冰凉的水珠溅在他的手背上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赫斯塔尔估计并没有注意到阿尔巴利诺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总之,他忽然说道:“你过来看一下这个。”
说实在,阿尔巴利诺对那本一看就有几百年历史的小册子不太感兴趣——纸页上写着的全是德语,措辞古典,字迹潦草,赫斯塔尔甚至得一边看一遍查字典才能读懂——赫斯塔尔虽然愿意承认自己学习语言的能力远不如阿尔巴利诺出色,他的德语水平确实比对方差上很多,但是这并不是说阿尔巴利诺就愿意去帮他读那个字迹褪色的小册子了。
因为,怎么说呢,阿尔巴利诺提议来河中泛舟是为了和对方放松一下、聊聊令人愉快的话题、如果能在小木船上做爱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才不是为了在下午的太阳底下研究一本管家写的日记的啊!
阿尔巴利诺因为诡计全没有得逞而显得有些蔫巴巴的,他扫了那个小册子一眼,刚想要开口说话,赫斯塔尔的手就伸过来了。这位跟人谈事情的时候都恨不得站得离对方三米远的律师先生镇定自若地把手从阿尔巴利诺背后越过他的肩膀,掌心平贴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脖颈上。
阿尔巴利诺意识到他的手掌是温热的,有力的手指上磨出些茧子,不知道是握笔还是握刀留下的痕迹。
然后,赫斯塔尔的手腕一用力,就把阿尔巴利诺揽了过来。
阿尔巴利诺猝不及防,差点整个人折进赫斯塔尔的怀里,他用手撑着对方的膝盖坐直了,恰好看见赫斯塔尔冷冷地一眼看过来。
赫斯塔尔看似特别嫌弃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完全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知道吗?”阿尔巴利诺故作无辜地反问道。
“你知道对于四十多岁的人来说,你心里的那个‘做爱计划’实际上有点反人类了吧?”赫斯塔尔气定神闲地回答道,然后在阿尔巴利诺想反驳任何一句话之前,率先把那个小册子塞到了他手里,“我怀疑连摩根斯特恩都不会这么安排日程的。”
“那卧室柜子里那一柜子的情趣用品怎么解释?”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反驳道。
但显然赫斯塔尔根本无视了这句反驳,显然也不想知道加布里埃尔在当初订下这座城堡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安排。他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头也不抬地说:“你看看这个——如果我的翻译没错的话,这本日记确实很值得注意。”
阿尔巴利诺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去。
这本日记上的字体确实潦草地有点让人头疼,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差不多读懂了第一篇的意思。第一页似乎是这个管家第一天到伯爵城堡任职的时候写下的日记,内容并不长,但是却透出一丝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细节。
日记上写道:
1797年12月13日
今天我终于赶到了梅克尔镇,我即将任职的那座城堡就唯一小镇外不远的地方,想必去镇子里采购应该会很方便……这鬼地方到了这个季节就已经冷得惊人,我不得不趟着深及小腿的雪去往城堡,河面已经全结冰了,镇子里的人告诉我,等天气再冷一些,连马车都没法驶进河谷。
镇民们问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倒梅克尔来,我把我要在城堡里工作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有些令人在意的是,他们一个个都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说真的,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选择去那里就职。”其中的一个人告诉我 ,“我听说城堡里那位老爷是个性情古怪的家伙。他的城堡里的仆人们也更换得非常频繁,可能是不能忍受在那里工作吧。”
实话实说,要不是我将要服务的那位新老爷给出的日薪足以让我支付小科尔去当裁缝学徒的价钱,我绝不会来这地方谋生。莎拉更想留在维也纳,我勉强说服她继续带着小科尔住在那里,等我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再看看老爷让不让我把家人也接来。
但是说真的,我不太想让莎拉也来,先不说少了维也纳的那些娱乐,她到底能不能呆在这种四周都是田野的城堡里,就说城堡本身——天啊,任何一个合格的管家看见这座城堡都会感觉一阵心悸。
倒不是说我的新主人不好相处——实际上跟镇子里的人们说的完全不同,他是个相当宽容的主人——仆人们一般称我的新主人为伯格曼老爷。伯格曼老爷是个黑发、身材瘦高的年轻人,看上去顶多二三十岁。他面色苍白,面有病容、眉头紧锁,看着就透出一股阴郁的味道,但是却并不会苛责仆人们。我到达的当晚,有个女仆在他的桌边打碎了盘子,他竟然都没有责备一声。
我不愿意让莎拉来的原因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座城堡看上去简直太破败了!我毫不怀疑莎拉住在这样的城堡里简直会做噩梦的!
城堡天鹅绒窗帘很久没有清洗,上面满是灰尘;地板许久未曾打蜡;银器没有擦亮;男仆女仆们全看上去无精打采、畏首畏尾的;晚上入睡之前,甚至能听见走廊里全回荡着呜呜的风声……伯格曼老爷是怎么在这个糟糕的环境之下生活这么久的?
纵然这有些不敬,但是我委婉地问伯格曼老爷,前任管家是否是因为不称职才被辞退的。伯格曼老爷显然犹豫了一下(前任管家不会陷入了什么丑事吧?勾引了女仆?),然后说:“并不是,之前的管家很不幸地……病死了,而其他仆人经常有辞职的,他们觉得去维也纳谋生是更好的选择——我可以理解,总之,仆人们来来去去,没人照顾好我的祖先留下的遗产。”
然后他又说了些例行的话,无非是希望我行使好自己的职责,而我已经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要像让这座旧城堡变得跟一位帝国伯爵的后裔相称的话,显然需要一番大工程,更不要说还得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了……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开始我的工作了,希望事情可以一切顺利。
阿尔巴利诺花了好一会儿才读完整篇日记,然后他忍不住挑了一下眉:“说真的,这看上去还真像是那种哥特小说里的故事——阴森的古堡、满面病容的主人、奇怪的仆人、还有在小镇里流传的那些传言。你要是把这个寄给好莱坞,说不定有编剧会愿意买呢。”
赫斯塔尔白了阿尔巴利诺一眼,然后随手往后翻了几页,伸手在一篇时间更靠后的日记上点了点,说:“你再看看这个。”
1797年12月21日
这几天我的睡眠一直很糟糕,入夜之后,整个城堡里都是呜呜的穿堂风声,这声音是如此的响,听上去几乎有点像是人的尖叫。甚至当我躺在床上时,偶尔能听见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并不像是从仆人房的走廊里传来的,倒像是从很近的地方——比如说墙壁里——传来的声音。
今天上午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洗衣女仆玛丽这件事,问她在入夜以后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说脚步声。没想到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苍白,说话也支支吾吾了起来。
“天啊,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当时对我说,说话的时候还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好像害怕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那样,“老爷不喜欢我们谈论这种问题——虽然这里确实老旧了一些、内部光线阴暗了一些,但是伯格曼老爷很珍惜他的祖先们留下的这座城堡——您这话要是让他听见了,他一定会发脾气的!”
伯格曼老爷那副温和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会发脾气的人,但是既然玛丽都这样说了,我只能满腹疑惑地住口。
除了这个小插曲之外,今天没有发生更多其他事情。不过修缮城堡里碎掉的那扇窗户的计划不得不搁置了:普通的大雪已经转变成暴风雪,在少有的雪停的时间里,去梅尔克镇找工匠也因为积雪的厚度成为了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看来,我们还得再忍受一些天城堡里的穿堂风。
“不知道来源的脚步声,听上去好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哇,这个城堡里发生过的事情越来越像恐怖片了。”
但是他听上去可一点都不担忧,尽管他和赫斯塔尔才是现在住在城堡里的人——很多人面对这种古堡的时候,都很容易脑补出一堆中世纪怨灵之类的故事,但是对于阿尔巴利诺说,如果惨死的人真的都会变成鬼的话,他和赫斯塔尔现在应该正被数量足够踢一场足球赛的鬼魂追杀着……既然这事情实际上没发生,那他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后赫斯塔尔又给他翻了一页,竟然还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彻底变成鬼故事了。”
在新的一页日记上,字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潦草。
1797年12月26日
我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手都还在颤抖!天啊!我简直不相信我刚才看见了什么,我一定要把这个记录下来!
今天我又听见了脚步声,比以往都更大、更响亮——这次脚步声并不是从墙壁里或者什么奇怪的地方传来的了,而是一直在我门前的那扇走廊里响起。我一开始以为是还没有入睡的其他仆人……但是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那脚步声又持续响了二十分钟之久!
我是那种有一点声音就很难入睡的人,因此最后不得不起身开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不得不说这里可比维也纳冷多了,石头砌成的城堡就算是点燃壁炉后也冷得令人发抖,要不是不得已我绝对不想离开自己的床的……我就不应该离开自己的床。
我打开了我的房间的门,然后看见了一个我绝没想到自己会看见的场景!我看见我们的主人伯格曼老爷跟一根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近到关上门房门都会碰到他的鼻梁的程度。他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往前瞪着,双目呆滞,就好像死人一样,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丝绸袍子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
甚至连他的嘴唇上都有血,还有些亮晶晶的、好像是鱼的鳞片的东西黏在他的嘴唇上。我不禁低头看向他的手——只见他的手里拿着一条湿漉漉、已经死去的鱼。我相信那东西本来应该好好的呆在厨房里、用作明天的晚餐,而不应该出现在伯格曼老爷的手上。那鱼已经被人啃噬掉一半,白色的生鱼肉裸露着,鱼浑浊突出的眼睛也望着我。
说真的,我当时差点尖叫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把那一声尖叫吞下去的,我僵硬地盯着他,四肢发抖,牙齿也撞出了格格的声音。而伯格曼老爷在原地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转身走掉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身影也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然后我飞也似的关上了门——直到现在我的手指都还在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阿尔巴利诺绝不像日记中的那位管家那么惊恐,他的第一反应是精神疾病或者梦游症,但是这种话说出来真的有些太煞风景了,所以他理智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然后,阿尔巴利诺又凑得离赫斯塔尔近了一点,好能更清楚地看见本子上的日记。最开始他还以为那些脚步声和其他人的异状是日记的主人过于丰富的臆想,但是城堡的主人半夜三更在仆人门外游荡,手里还拿着一条吃了一半的死鱼?——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地方不对劲了。
阿尔巴利诺往边上这样一凑,基本上就挤挤挨挨地完全贴在赫斯塔尔的身上了,要是他们现在不在一条小船上,而那个本子又只有巴掌大小,赫斯塔尔肯定会吐槽他们两个看上去就跟分享八卦的女高中生一样。
但是他现在没有,只是又帮阿尔巴利诺翻了一页。
下一页日记上,就出现了一段很重要的内容。
1797年12月27日
我一夜没有睡好,早上看上去一定憔悴得惊人。但是早餐时间伯格曼老爷完全显得镇定自若,就好像他昨天没有在我的房门口游荡、又跟野兽一样生吞鱼肉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镇子上那些人犹犹豫豫的态度确实很可疑。唉,我当时要是多问几句就好了!但是现在雪已经大到连出门都困难,我甚至不能写信跟别人打听一下这件事!要是莎拉在就好了,她肯定不会像我一样惊慌失措!
在我把所有换下来的床单送去清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玛丽这件事。仔细地描述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是太疯狂了,我只能含混地对他说“恰好看见伯格曼老爷在凌晨时分在走廊里游荡”,结果没想到她马上惊呼:“上帝啊!你是在哪听说这种说法的?!”
她的语气太奇怪了,我只能想办法敷衍过去,但是她看上去还是非常不安。有几次,她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又因为某种莫大的恐惧住了嘴。最后,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她似乎终于鼓足勇气,忽然用湿而凉的手抓住我,迅速地小声说:“离开这个地方——!”
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忽然停下了。同一刻,我们两个显然都听见了某处有一阵脚踩过年久失修的地板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一刻,我非常、非常确定那声音来自墙里。
玛丽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迅速地松开了我,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但是我注意到她在微微地发抖。
“暴风雪山庄,好经典的模式。”阿尔巴利诺没忍住说道。
赫斯塔尔轻轻地哈了一声,如果他们两个足够心有灵犀的话,可能赫斯塔尔也想到了2016年在WLPD度过圣诞节的那次经历,那枚金属铃铛他们还留着呢。
但无论如何,赫斯塔尔没提这事,他只是说:“你认为那个伯格曼老爷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或许是某种精神病患者?但是加上‘会响起奇怪声音的墙’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绝不是一个一般人看一本宛如鬼故事的日记的时候会发出表现出的态度,“或许有机会可以去梅尔克的图书馆里查一查,本地应该会有一些关于这座城堡的记录,说不定就有关于这位‘伯格曼老爷’的。”
“你说得有道理。”赫斯塔尔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又翻了一页。
1797年12月30日
玛丽失踪了。
伯格曼老爷说她辞退了工作——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这几天一直在连续下雪,想从这里到小镇上去都很困难,她现在离开又能到哪里去?
但是我不能质问伯格曼老爷这个问题,其他的仆人又对玛丽的去向缄口不言。我能看见他们躲在一层的仆人大厅里窃窃私语,却不肯向我这个刚刚来到这里的人吐露一个字。
老爷命令我去收拾玛丽的房间,圣诞节过后就想办法雇佣一个新的仆人,我只能照办了,显然这件事就得到此为止。但是让我颇感不安的是——玛丽的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淡淡的气味,像是腐烂的食物和鲜血混在一起的气息。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玛丽真的离开的城堡,她显然没有收拾自己的任何行礼——她制服以外的衣服全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了,我甚至在她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一笔不菲的存款,显然是她攒下来的工钱。
对此,我心里浮现出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但是我又能跟谁诉说?所有的话全都只能藏在心里,伯格曼老爷看上去绝对有他的秘密,其他仆人似乎也不值得信任。
莎拉啊,如果你现在在我的身边就好了!或者如果我听从你的劝告,不来这个地方工作,那该有多好?如果那样的话,现在咱们必定应该坐在壁炉前,共享一个温暖的夜晚吧!
希望雪快点停下,或者等雪停下,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下一则日记则写于一天之后,它们的内容是紧密相连的,甚至两篇就写在同一页上。显然,城堡的管家受不了越来越重的恐怖氛围,打算离开这座城堡。
1797年12月31日
昨天发生的事情另我越想越惊心,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在其他仆人在做圣诞前夜晚宴最后的准备之前,我偷偷离开了城堡,想到镇子上去。
但是那该死的雪实在是太大了,我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在同一个地方打圈。我在湿冷的室外跋涉了一个小时,然后城堡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天已经黑了,我不能再留在室外,要不然恐怕会出现危险。我只能回到城堡里去,结果伯格曼老爷竟然在吸烟室里等着我!
“你刚才到哪去了?”他貌似很关切地问道,“我一直没有看见你。”
我能怎么说呢?我只能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我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不知道他是否看出来了。
愿上帝保佑我,这场雪赶紧停下来吧!我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多呆了!
“这倒是不奇怪,下雪的天气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更不用说按照它的描述,这是场暴风雪。”赫斯塔尔冷静地评价道。
“又或许是雪盲症,当时地面的积雪肯定很厚了,他出门的时候又是白天,出现类似的情况也不奇怪。”阿尔巴利诺赞通道。
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看着看着日记,把自己的下巴抵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了。以往他这么坐没坐相,赫斯塔尔多半会嫌弃地把他推开,但是此刻对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而赫斯塔尔手中那个薄薄的小本子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篇日记了。这篇日记的内容极为潦草,仿佛是人在非常着急的情况下随手写下的,页面上有不少墨水的污渍。
页面的边角上还有一大块脏污,把页脚浸成了深棕色,又重新干涸的页面早已发硬发脆,仿佛再一碰就会崩碎。
1798年1月1日
我撞破了伯格曼老爷的秘密!我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不!他一定是故意让我看到的,他决不能让我活着离开这个城堡!
玛莎,我爱你,如果你能看见这本笔记,或者别人能看见这本笔记,请快点离开这里!这城堡里住着一个恶魔!■■■■■■■■(一片模糊不清的文字)……不,拥有这城堡的祖祖辈辈都被恶魔诅咒了!
恶魔就住在墙壁里!恶魔无处不在!上帝啊,我知道他就要追来了!他一定在注视着我,在我跟玛丽交谈的时候他一定就注视着我,于是玛丽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些?他就要来了■■■■■(模糊不清的文字)——
句子的最后是一大片墨水污渍,还有被笔拖拽滑下的一条凌乱的长线。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摸着页脚那片棕色的污渍问道:“你觉得这是血迹吗?”
“很像。”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笑容,“加布里埃尔还真是定了一家历史非常错综复杂的城堡啊。”
“我怀疑她也并不知情,不知道是谁把那个盒子随手放在书架上的,但是很显然买下这栋房子的人根本没打开过那个盒子。”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
阿尔巴利诺坐直了身子,瞥着这人的侧脸。现在太阳已经很低了,他的额发和睫毛上都被日光映上了一层极为耀眼的金色光晕。然后,阿尔巴利诺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顺手调查一下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无所谓,反正你的日程上也没有特别多的活动。”赫斯塔尔想了想,回答道。
“嘿!我的日程上有好多性爱的!”阿尔巴利诺抗议道。
赫斯塔尔完全无视了他,旁若无人地继续说:“明天按你的建议去镇里的图书馆看看吧,不过现在我打算继续研究一下这本日记,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细节。”
“所以说在景色那么美你还坐在船上的时候,你就打算一心一意地看一个几个世纪前的倒霉死人的日记了吗?”阿尔巴利诺抱怨着,“我最开始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他的抱怨里可能有些半真半假的成分在,他恐怕并不是真的在意他的那些计划,因为他也心知肚明,赫斯塔尔或许非常喜欢他显得“人性化”的时刻。他不介意在某些时刻演一演戏,赫斯塔尔也乐得在这种时候不拆穿他。
他们已经磨合出了一种默契,知道不必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把事实说穿,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们不讨论“爱”、“艺术家的新鲜感”以及“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会怎样处理我的尸体”,就好像站在教堂前发誓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那些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真的想着死亡一样——赫斯塔尔知道在未来有一天他们确实会被“死亡”分开,但是暂时,他不会想死亡到底会以哪种方式到来。
于是他选择放下书,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亲了一下他的面颊。
“划船吧。”他说。
等到赫斯塔尔把那本日记再次研究了一遍的时候,太阳已经变成了一种温和的橘红色,正向地平线的尽头坠去。阿尔巴利诺在二十分钟之前已经把船划到了岸边的某处,把船用绳子拴在了临近河边的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就没再打扰他。
现在,赫斯塔尔放下那个记载着如恐怖故事一般的经历的小本子,看向阿尔巴利诺,然后不禁愣了一下——阿尔巴利诺放松地躺在木船中的一条毯子上,头枕在木船中作为座位的窄木板上。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但是他依然睡着了。他的身体微微蜷缩着,睫毛安安静静地拂在眼下的皮肤上。看上去近乎是全然安宁而不设防的,夕阳金红色的光辉照耀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瞧上去都是一种温暖的金色。河流缓慢地自他们身边流过,河面上一片片尽是破碎的金色光斑,水流柔软地拍打着船底,发出有节律的响声。
然后,非常忽然地——毫无逻辑地——赫斯塔尔忽然想到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的某个片段,他再某个旧书店里读到了弗朗西丝·博内特的《秘密花园》,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活在这个世界上,怪事之一是,仅仅是偶尔之间,你才确信无疑你会永远、永远、永远活下去的。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在娇嫩肃穆的拂晓时分起来,出去独自站着,深深把头往后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变化、发红、奇迹般的不可知发生着,直到东方让人几欲叫喊,你的心静止下来,为日出那奇怪的、不变的至高无上——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发生,持续了成千上万上亿年。这一刻你就知道了,大约持续片刻。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独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静谧斜穿过树枝、投到树下,仿佛在慢慢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听不真切,不论你怎么努力。然后,有时夜里无边的墨蓝色宁静,上面亿万颗星星在等着、看着,让人确信;有时远处一阵音乐让它真实;有时是一个人的一个眼神。”
在赫斯塔尔小的时候,他不理解这种感受。那是当然,当时他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情,譬如说饮酒过多的父亲、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学费,又或者怎样合理地逃开教堂里的那些钢琴练习而不伤父亲的心,如何逃离那些成年人肮脏的手指。
对于幼年的赫斯塔尔来说,没有哪个瞬间是令人觉得自己是会“永远、永远、永远”活下去的。
而对于已经长大之后的赫斯塔尔来说,那无疑就是此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一种令人感觉到肃穆的沉默——而他紧紧是注视着阿尔巴利诺,对方的面孔正被夕阳西下时刻那变化无穷的暮光描摹着。然后,他轻轻地、慢慢地把那本日记放回原来的盒子里,把盒盖盖好,塞到了不太碍事的船舱底部。
他感觉到自己要干的事情可能有点傻,但是又为什么不呢?他们现在在奥地利,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没有工作,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一堆警察在后面追捕他们。对于赫斯塔尔来说,居住的古堡可能发生过某些诡异的死亡事件只是他的生活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所以他可以把它们暂时抛之脑后。
然后他缓慢地滑下了凳子,在木船底部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在了阿尔巴利诺身边。就算是垫着毯子,船底依然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但是这是可以忍受的。
因为阿尔巴利诺的皮肤就贴在他的手臂侧面,呼吸均匀地从他耳边扫过去,因为天空全然是沉静而辉煌的水蓝色,紫色的晚霞和串珠一般的玫瑰色云朵点缀在地平线的尽头。因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水流温和地包裹着小船,要不是有一根绳子牵着他们,就会把他们送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