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下雨。
不为别的,单纯不想手里多拎一把伞,觉得麻烦。
但我不排斥在雨天出门。
小时候排斥过,担心会把新弄到手的球鞋弄脏。不过很久以前就不排斥了。因为有个家伙叫我别傻了,鞋算什么。
大家一起出来玩的,他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他说的在理。
和晴天不同的是,在雨中人们常显得心事重重,也许这种天气会更容易让人想起糟心事?
不清楚,反正我不会。
他也不会。
我们曾在某个暴雨天去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地方爬山。那天雨势大得睁不开眼,水甩在脸上好像抽巴掌。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疯跑,跑到山顶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忘了。
下午三四点,放眼望去,天是黑的。
我背靠在一颗大石头上,心脏如擂鼓,呼吸急促到少喘一口气都是要死人的地步。反观旁边人,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模样狼狈,不比我好多少。
这不是我第一次陪他出来作死。说陪他不准确,这次爬山算我们一拍即合的主意。但说作死一点不夸张,雨势这样大,但凡踩漏一脚,就下辈子再见了。
可是我不怕,肾上腺素激升的那一刻,还会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很自由。
他也一样。
在争分夺秒的喘息中,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得断断续续。他一下子躺倒在地上,用左手撩了一把头发,将湿透的头发尽数疏到后面,露出轮廓分明的五官。
那张年轻的脸在雨中分明有笑意。我没理解他在笑什么。
他可能是在看天,也可能是在看我,我分不清楚,我自己没法完全睁开眼睛,雨实在太大了。
但能感觉到一些非同寻常,好似所有不近人情都被雨水冲刷掉,将他整个人冲散在地上。他突然变得很好接触,笑声掺有一丝被我错认成的柔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问我,“徐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哪款鞋,你喜欢我的车吗?”
我匪夷所思,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他喘着气说,“就是突然很想给你一些东西。是要那种很难得的东西,然后只有我能给你。没有吗?”
“有吧。”我想了一下,说,“我六岁的梦想是当变形金刚的朋友,为此我去买了个变形金刚模型,现在还摆在我家床头。你见过的。”
他满身泥泞,一点要爬起来的架势都没有,笑道,“可我变不成变形金刚啊。”
不知为何,他的笑声稀落又不太高昂,好像真的在考虑自己没办法变成变形金刚这件事。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手帮他也抹了一把脸,好让他在雨中看清我,对他说,“没事,八岁我的梦想就变了。”我继续说,“八岁我的梦想是拥有两把全世界最牛逼的水枪。一把给我用,一把给我最好的朋友用,这样我们就可以称霸沙滩,你觉得怎么样?”
他翻了个身,险些被雨水呛到。可以理解,雨实在太大了。但咳成这样多少有点夸张。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泥巴拍在我肩膀上,“你别想,我死都不去。”
显然他已经洞察了我的言外之意。我展开幻想,“没事,你想,我们去国外,找个偏僻的沙滩,谁都不认识我们,怕什么,对吧?
”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虽然我觉得这个不可置信应该是装出来的。他说,“徐皓,你都20了,这个梦想还没梦完吗?”
“没有。”我很坚决,“男人至死是少年,你难道不懂吗?”
他“嗤”了一声,像是没懂也不屑于懂,然后抓了一把头发,“感觉你在搞我。”
随后看了我两眼,大概是看清楚我脸上憋着的表情,他伸手推了我一把,“靠,你果然搞我!”
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在搞他。
光想到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在沙滩上玩水枪,我腹肌都要笑撕裂了。反正话是他先提的,我不怕丢人。
至于真正特别想要的东西么,其实是有的。
正如他所说,那玩意儿相当难得,也只有他能给我。
只是话说出来未免太奇怪了,要我怎么说?
我又不是真的八岁。
后来有一天,我做梦,梦到校内某段开着花的马路。我沿路行走,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骂,“靠,怎么是你。”
我在看清他后也是一愣,同步在心里骂,靠,怎么是你。
这不根本就是我吗?
那是我二十年来梦见过最无聊的梦之一。
梦里的我看上去还算年轻,但做派十分老成。我俩在马路边坐着,他两个胳膊搭在膝上,我的两个胳膊也搭在膝上,这确实是“我”们坐马路时爱摆的动作。他对我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记得,只记得很没劲。一想到几年之后我竟然会变成这么没劲的一个男人,我就觉得窒息,只能安慰自己,还好只是个梦。
不过在临近梦的尾声时,我俩站起来互相告别,我还是纠结了一下,“我以后就变成你这样了?”被他指着反方向的路送了两个字,“快滚。”这时我才看到他左手带有一枚金属色戒指。
世间戒指有无数种,我竟一眼认出他手上是一枚婚戒,我猜这是我和我之间独有的心有灵犀。
那一刻我的内心如遭重创,既惊异于我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又惊异于我真的能找到适婚对象。说来不怕笑话,对于感情和婚姻我始终持有坚定的信念。我从来不相信诸如“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或者“爱情是感情婚姻是契约”之类的废话。我相信无论到何种境地,我结婚只会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是真的想跟这个人结婚。
所以,在看到另一个我手上的婚戒时,我才开始试图记住这一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婚戒,茫然自问,“原来真的会有那个人吗?”
对于婚姻我曾有诸多幻想,但从未真正想象过那人的脸,未想象过那人带上与我相配的婚戒时,该是何种神态。这话问得好像废话。
另一个我比我现在看上去成熟得多,不像会冲动结婚的人。只是在我抛出这个问题之后,他微微一怔,然后笑了一下。
他目光冷静,缄默,成熟了很久,几乎不像我了,但此刻又真的是我。
因为这种笑我很熟悉,如同我熟悉我的每一颗牙齿、每一根手指。
当我六岁时聊起变形金刚,我是会这样笑的;当我八岁时聊起水枪,我也会这样笑;当我二十岁,聊起我的憧憬,我的未来,一切我触手可及的理想的时候,我都会这样笑的。
我理解了这个笑,就像他理解了我的问题一样。
他笑着对我摆摆手,大概意思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确实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
那是我二十年来做的最无聊的梦之一。但是是个好梦。
醒的时候我仍沉浸其中,开始模糊地幻想着一种感情,试图用精神去描摹另一个人。
突然之间我联想到了水枪,想到那家伙。
若他再如暴雨中那样问我想要什么,我会一定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你可以比我帅,比我爱摆,比我穿更贵的西装,比我更招风头。但是你要在场。”
不过想来又释然,那会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他怎么会不在场。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身处孤岛,而我大概真的是一个好命的人。自从有个人从沙滩拿起那把傻爆了的水枪之后,我便有了船,可以登陆他的海岸。
即使暴雨中看不山路,弄脏车子和鞋,即使余生不过寥寥,要逆整个世界的秩序而上。
路上一起走的,也会是两个拿同样水枪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