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椒城, 李府。
了尘师太正在端详一只青釉花瓣碗。
釉面莹润,胎质轻薄,看得出工艺高超, 不输御用之物。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是一只李昼用过的碗。
“……我今天早上起来,给昼儿做了一锅香菇鸡肉碎碎面,刚准备用这只碗盛一碗,就被烫出了个大水泡。”
李生一边说,一边敬佩地望着了尘师太, 不愧是野鹤庵的大师, 竟然就这么空手拿了起来。
难道她练了什么无情铁手之类的神通?
了尘师太不动声色地放下碗,衣袖垂落遮住烫伤的手心,悄悄运起法力疗伤——
烫烫烫烫……烫死了!
看李生用盘子托着送过来,还以为只是一般烫。
要不是多年涵养,接过碗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把碗扔出去了。
这和直接用手碰岩浆有什么区别?
“我从它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太阳的气息。”了尘师太沉吟,“在这之前, 昼儿似乎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
“没有。”李生说,“她除了手脚多一点,能吃一点, 和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哦不对, 也有区别, 比同龄人懂事, 好学。”
了尘师太深深看了眼李生,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李家一家人没有变异成妖邪已经是奇迹了,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还能保持理智呢?
“看起来,她获得了新的玩具。”了尘师太抬起头,看了眼东方升起的红日,绚烂的朝霞将天边染成一片金色,“至少目前为止,应该算好事吧。”
她不知道羲和神君身上发生的事,却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那以后昼儿用过的碗,我们岂不是都不能再碰了。”李生皱眉,“最近家里进项不多,又得加一份买碗的开支。”
了尘师太失笑:“有此等神器,你还担心没有进项?”
“神器?”
“不错。虽然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太阳气息,可对修行之人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至宝,那些修习纯阳功法的修行者,恐怕愿用千金万金来换呢。”
李生睁大了眼睛:“那都够买昼儿一辈子的碗了,还得是纯金的。”
“要起个响亮的名字才行,酒香也怕巷子深,日神羲和,又称东皇,不如便叫东皇瓯。”了尘师太看向李生,“你觉得如何?”
李生略一思索:“我先去跟昼儿商量下。”
虽然她都不一定记得自己用过什么碗,但万一还就对这只碗有感情呢?
了尘师太点了点头:“若是昼儿愿意,我便去放出风声,说东皇遗物现世,吸引那些修行纯阳功法之人。”
“要卖碗?”婴儿·李昼一觉醒来,刚吃上香菇鸡肉碎碎面,就看到李生和了尘师太过来问自己,还要不要这只旧碗。
没想到家里已经这么困难了!
李昼大惊失色,脑子里闪过众多赚钱的办法,什么做玻璃,做水泥,出海找金山银山……
一个都不会!
“卖了给你换金碗。”月娘看了眼瞬间噤声的李生,心想这李乌龟怎么到现在还不敢跟女儿说话,扭头柔声问李昼,“可以吗?”
李昼纳闷地看了眼娘和爹,什么呀,还以为家里穷得碗都用不起了,她可是节俭的好孩子:“要是买得起,就可以。”
月娘说:“卖了就买得起,你这只碗,能换十个金碗不止。因为是你用过的。”
了尘师太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盯着李昼表情,生怕她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结果李昼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自然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她的神童之名传了出去,喜欢鸡娃的家长想买回家蹭蹭好运吧。
对自己的智慧十分自信的李昼,完全没有继续深究,一口答应卖碗的事。
了尘师太:“……”
总觉得自己总是想太多。
池州地界上流传起神器东皇瓯出世的传言时,犬夷境内正因为魔器赤焰灯为祸人间而人心惶惶。
传说那赤焰灯是一代魔主的本命法宝,凡被灯光所摄,不管你修为多么深厚,都会在顷刻间血肉尽消,化作一抔白骨。
好在,从周国来的公主既勇敢又善良,带领着士兵,一次又一次赶走那邪恶的赤焰灯,救下无辜的百姓。
国师赞陀与妖魔结盟,不顾百姓死活,周国公主却视所有人为自己的子民,犬夷人、望蛮人、容甸人、罗儛人……只要能说周国话、愿意学周国文字,就都可以向她寻求庇护。
只要还想活下去,没人还愿意跟着犬夷王室,更不要说信仰摩诃迦罗。
摩诃迦罗的神像被砸毁了,换上了伏魔正阳剑圣像,公主娘娘说了,就连她都是受到剑圣大人指引,才下定决心来到犬夷救济众生。
犬夷的工匠水平不如大周,诚敬之心却一点也不少,剑圣神像供进了神殿,取代了摩诃迦罗与其从神。
“伏魔正阳剑圣显灵,剑圣大人威武!”
人们按照公主娘娘的吩咐,每日诵念祈祷,口口相传剑圣大人的故事。
她来自夺天宗,夺天宗山门就在周国境内的薜荔山上,那曾经是个和犬夷一样的魔窟,现在却成了安乐祥和的洞天福地。
剑圣大人一到,妖魔便闻风丧胆,若是还不安心,还可以用《静真吃鬼图》镇宅,静真大帝更是了不得,那可是夺天宗主!
随着剑圣信仰兴起,摩诃迦罗的信徒成了过街老鼠,昔日的犬夷国教竟成了人人鄙夷的邪.教。
死不悔改的狂热信徒抱着仅存的神像,东躲西藏,日夜祷告,却无法得到自家神主的任何回应。
“……摩诃迦罗,已经死去四十多年了。”
在昌宁公主大军攻入王庭时,便保护着犬夷王一起离开的国师赞陀,震惊地倒退了几步,差点站都站不住了。
换了一身平民衣服的犬夷王面色铁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那你先前得到的神谕都是什么?你信誓旦旦说天神会保佑我们,却连祂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祂不是神吗?会死的神,还能叫神吗?”
“若是信仰不灭,人间便有祂的锚点,祂便有复活的那一天。”赞陀没有管犬夷王疯狂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桌案上的神像,“我们还有机会。”
“天神都死了,还有什么机会?”犬夷王看赞陀的眼神,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可偏偏他的护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他现在能倚仗的只有国师。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犬夷王松开赞陀,面色颓然地靠墙滑倒。
赞陀摇头说:“天神不会出错,错的是这个世界。有人改变了历史,让历史上的摩诃迦罗死去了。”
犬夷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你能让历史回归正轨?”
“我不能,但天神可以。”
赞陀瞥了眼犬夷王,理了理胸前的褶皱,犬夷王刚刚的不敬,他都记在心里,王的身份暂时还有用,等天神复活,再送他上路吧。
两人分明都对对方起了杀心,下一刻,却是振作精神,商议起如何重建摩诃迦罗的信仰。
“笃笃。”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收声,赞陀打开门,看到了这屋子的主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
现在犬夷境内遍布搜捕犬夷王与国师的文书,要不是此地处于大山深处,消息不灵通,犬夷王和赞陀还真不敢久留。
“大人,饭做好了。”老妇人神情中满是对大人物的敬畏之色,赞陀用神识搜查了她全身,并未发现任何利器与毒药。
“多谢。”赞陀露出了年轻时传教所用的微笑,看着老妇人端来饭食,瞥了眼犬夷王。
犬夷王会意,对门口守着的护卫们说:“你们也吃吧,一路上辛苦诸位了。”
“不敢!”护卫们虽是这么说,却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接过老妇人端来的饭食,站在原地就狼吞虎咽起来。
犬夷王与国师坐在饭桌前,等门外护卫吃完,又过了一刻钟,依然无事发生,才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起来。
今日便在此修整,明日离开时,看在那阿婆用心侍奉的份上,留她一具全尸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行踪绝不能暴露,成大事者怎可在乎一个老妇人的生死,等以后复国了,将她厚葬也就是了。
他们这么想时,却没有发现,供奉在案桌上的三头八臂摩诃迦罗神像,逐渐扭曲变形,变幻为背负大剑、衣袂飘飘的剑圣神像。
送完饭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神像的老妇人,看到这一幕,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赞陀注意到她的神情时,已经和犬夷王分食完了一桌餐食。
他心中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猛然扭头,对上了神像的视线。
那眼眸低垂、散发着神圣辉光的神像,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
“啪嗒。”赞陀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毒……有毒……”先一步吃完饭的护卫们捂住嘴,鲜血却依然从指缝大股大股溢出。
犬夷王意识到不对,想要握住身旁的铜鼓,却感到胃里传来剧烈的灼痛,一张口,喷出了含着碎肉的鲜血。
“……你……你是邪神信徒……”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老妇人,艰难吐出破碎的语句,“……我是你的王!”
“我曾经是王庭中的侍女。”老妇人冷冷地说,“大王,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犬夷王痛苦的神色中多了一丝茫然,赞陀身体一震:“你是被先王下令砍去双手的那个侍女!”
“国师大人居然能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真让我感动。”
赞陀一边悄悄运起法力,一边拖延时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你为了反抗不公正的命令,咬死了先王,这份勇气让人敬佩……”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事后找了我好几次,想要杀死我这个唯一见证了宫变的人吗?”老妇人打断他的话,微笑起来,“我在深山里藏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大王,国师,死在一个小小的侍女手里,还是当年想杀却没杀死的侍女,是什么感觉啊?”
犬夷王再度喷出一口血,却已经顾不上发怒,低头看向腹部。
不知何时,他的胃已经从里烧穿到外,眼看就要断成两截了。
赞陀全身法力都已凝滞,腹部亦现出烧灼之色,脸色铁青,忽而冷笑连连:“不过是借用了邪神的力量,竟然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老妇人惊奇道:“难道你们不是要借用摩诃迦罗的力量?剑圣大人可不像你们的摩诃迦罗……你想做什么?”
赞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剑圣神像,想将神像打碎,只要毁了这个媒介,只要毁了它,那附着在饭食里灼烫的神力就会消失。
“轰!”
还没等他触碰到神像,炽热如太阳的辉光便将他弹飞出去,仅仅是一瞬间,赞陀便被烤成了一块人形黑炭。
老妇人一怔,随即看向岿然不动、重新闭眼的神像,无比欣喜地说:“多谢剑圣大人。”
犬夷王不甘心地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却已咔嚓一声,从腰腹位置烧成了两半。
老妇人收回视线,神色漠然地望了眼他的尸体,又扫了眼门口早已经倒下的侍卫,拿起铲子,挖起了埋尸坑。
与此同时,一处螺妖洞府前,韦先锋正让部下去附近通知百姓来围观收妖,想要借此破解谣言,她拿的“赤焰灯”绝对不是魔器,之所以公主一来就走,还不是因为她是先锋,要给公主开路。
剑客·李昼通过血色镜子,看到了堆积如山的粉色福寿螺卵,张开的嘴,一下就闭上了。
怎么搞的,一会儿是臭人,一会儿是臭螺卵,都不好吃的样子。
被恶心到的李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密集恐惧症犯了,消失吧福寿螺。
终于被说服的百姓们小心翼翼走出家门,看到那房屋大小的螺妖,与密密麻麻的粉色卵,都被赤焰灯的血色光芒罩住。
螺妖惨叫着自燃起来,在烈焰中疯狂翻滚,几个家中曾经出现过“田螺姑娘”的年轻人脸色一变,下一刻,竟也低头呕出大量粉色的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