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恢复了热闹的驷州城中, 百姓们一如既往地过着平静充实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一晚发生了足以颠覆整个驷州格局的大事。
马镛深吸一口气, 脸上挤出千锤百炼过的热络笑容,快走两步, 主动迎上走过来的李昼:“尊驾亲临驷州,某竟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
马镛,缉妖司驷州分部道录, 统管一州妖鬼异事。
缉妖司内部, 职级从下而上分别为缉妖使、道判、道录、提点、总提点。
道录,位同三品大员,着御赐紫衣,佩紫金鱼袋,实乃驷州一城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大人物,通过某种远程查探的神通,目睹李昼在朱府所作所为后,立刻放下一部长官的架子, 亲自到驷州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酒菜,甚至亲自站在酒楼门口迎接李昼。
石一山与陆瑶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恍惚与后怕。
他们对这位薛姑娘的态度, 还不够恭敬!
他们竟然有过为了缉妖司颜面, 不能太过谄媚的想法。
要不是薛姑娘大人有大量, 就凭他们心里这些想法, 都能死上千遍、百遍了吧。
李昼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心中所想。她连“满朝朱紫贵”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压根不明白一个紫袍高官给自己当迎宾是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 缉妖司的人缉拿完朱府的牛鬼蛇神们,就众星捧月地把她簇拥到了这里。
见马镛人还挺礼貌的,她也客气地说:“公务要紧。我也是一时突发奇想才下了山,马道录怎么能未卜先知呢?”
“看来道友是静极思动。”突发奇想?你猜被你一口闷的邪神信不信?马镛抬手示意,“薛道友,里面请。”
他等李昼跨过门槛,再抬脚跟上,有意落后半个身位,不着痕迹地引路。
酒楼里早就被提前清了场,跑堂的全被换成了缉妖使,几位大厨也被耳提面命过,今日贵客登门,务必拿出十二分小心。
李昼觉得自己还是很能吃苦的,在罗教卧底时,连没加盐的豆羹都吃完了。
但她也不是没苦硬吃的人,看到包厢里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心里顿时喜笑颜开。
喜乐神面具和须弥天虽然好吃,但填的不是一个胃。
感觉李昼心情不错,察言观色的马镛心里松了口气,见面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他不敢托大,请李昼到主座坐了,亲自为她掣壶倒酒,口中如数家珍地说:“这是我们驷州名酒,名为摩勒浆,口味独特,回味无穷,有诗为证,‘仙人六膳调神鼎,玉女三浆捧帝壶*’,这三浆之一,就是我们驷州的摩勒浆。”
李昼很给面子地饮了一口。
这不就是油柑风味饮么?有一点点酒精味,和RIO差不多。
包括马镛马道录在内,所有缉妖使眼巴巴地瞅着李昼,生怕对方脸上露出半分不悦之色。
李昼放下精美的琉璃酒杯,刚要说话。
青天白日,忽然一声闷雷,仿佛在众人耳边炸响。
一瞬间,包厢之中,人人变色,除了李昼拿筷子的声音,竟然连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马镛鬓角,一滴冷汗缓缓流下来。
他盯着李昼的嘴,放下酒壶,探向腰间佩刀,面上还保持着冷静,声音略显干涩地问道:“薛道友,这酒味道如何?”
若是她一动怒,张开那深渊巨口,他能抵挡多久?
半炷香?一盏茶?
司主大人,我马镛今日若是以身殉职,史书中能否留下只言片语,记住我为一州百姓所做的贡献啊?
李昼哪里想得到,一道雷就让马道录开始考虑身后名了。
她略一思量,吐出一个字:“善。”
虽然前世奶茶酒饮卷得飞起,这杯油柑风味饮对她来说不算稀奇,但人家请客,总归要给面子的嘛。
李昼还打算等马道录喝高兴了,顺便提一提度牒的事呢。
人情世故这方面,她还是很懂的。
马镛扶着刀的手一松,手脚发软地回到了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摩勒浆,一饮而尽。
甜辣的酒液滚过喉咙,让他终于能有正当理由,吐出一口梗在胸口的浊气。
李昼执箸的手一顿,瞥了眼松了口气的马镛,忽然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马道录这是……体虚?
她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配方,好献给长官,巴结他一番。
她没发现,在她的注视下,马镛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得紧绷起来。
一众陪坐的缉妖使心想,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吗?总觉得皇帝老爷也未必比薛姑娘难琢磨。
坐在马镛身旁的陆瑶心思电转,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录大人,怎么一道雷就把你吓成这样?”
咦,是被雷声吓的吗?
这道录不会是猫妖假扮的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李昼看马镛的神情瞬间亲切了几分。
马镛心里赞了声,这陆瑶倒是有几分急智,回去就给她加赏。
他连忙顺着陆瑶的话说:“一雷之威,迅烈至此,薛道友却能面不改色,可见心性之坚,马某佩服啊哈哈哈。”
李昼听到他发自内心的恭维,试探问道:“缉妖司里,会有改邪归正的好妖吗?”
马镛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难道是要查探他们驷州分部有没有与妖鬼暗度陈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向京城方向一拱手,“太祖祖训,某不敢忘。”
李昼点了点头,决定把自己的怀疑藏在心底最深处,马道录人挺好的,她就不给人家添堵了。
在双方有意的谦让、照顾中,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李昼和马镛都感觉,自己把对方捧得很舒服。
酒到酣处,马镛半醉半醒地说:“薛道友你是不知道,我这个道录看起来威风,其实只有表面上的风光,要人手,人手不足,要银饷,银饷没有,朝中相公还总是怀疑我们养寇自重,说是这些年,妖邪怎么越杀越多……”
或许是酒意上头,他胆大包天地指了指天:“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天若反常呢?这天下,还能不乱吗?”
陆瑶、石一山等缉妖使纷纷埋下头,格外专心地吃起了菜。
李昼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罗教的理念还有几分道理?”
听到罗教,马镛便毫不掩饰讥讽之色了:“现在的天下,魑魅魍魉再是横行无忌,总得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他们要换天,却不知自家的天,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健谈的马道录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都说,佛门因果讲来世,玄门承负看今生,近日有一伙修承负的贼人,最是可恶,仰仗自己有几分道行,四处挑起争端,借用他人的事端、灾祸,提升自己的修为。偏偏这伙人擅长改头换面,某已经扑了几次空,就是抓不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他状似无意地说:“但其中一人,被某用秘术打断了一条腿,没有一年半载的修养,绝对恢复不了,若是道友日后遇到,还得烦请告知……”
“在下确实见过。”
李昼一听马镛描述,就想起了官山县的跛脚少年,甚至更远的,在腹虺村听说过的跛脚道士。
腹虺村蛇妖愈演愈烈的开端,就是请来一个跛脚道士驱邪之后。
这不正符合马镛所说的“挑起争端”“借用灾祸提升修为”吗?
暗暗得意了一番自己的超绝记忆力,李昼将腹虺村与官山县中遇到的可疑人士,以“师妹游历遇到,传信告知于我”的理由,简单说了一遍。
马镛心中一喜。
他突然提起这伙修承负的修士,并不是真的喝醉了话多,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用李昼的力量,在这个案子上有所突破。
没想到就是这么巧,李昼的师妹们真的遇到过这伙人。
等等,师妹们……
马镛笑容消失,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像薛道友这样的,还有好几个?
冷静……即便是薛道友的同门,也未必都是能生吞邪.神的恐怖存在……
一股清风拂过,马镛的冷汗再次冒出,残存的酒意荡然无存。
李昼却没看出他的情绪变化,还在承诺:“马道录放心,若是再遇到这伙人,在下一定通知你。”
这个承诺,应该能换度牒吧。
看起来喝得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李昼就打算切入正题,没想到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楼下就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们的王子马上就要迎娶你们的公主,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卑贱之人,怎么敢将贵客拒之门外?”
一道腔调怪异的声音格外响,语调生疏,似乎是才学会官话不久。
在他说完后,立刻就有人制止道:“今日酒楼已经被其他客人承包了,贵客请到别处去,莫要在此地喧哗生事。”
“那客人出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让他们滚。”
一个滚字,令楼下众人蓦然噤声,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一般。
包厢里,马镛瞥了石一山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扶剑起身,往房间外走去。
石一山步伐极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楼下,料理了那些不长眼睛的王八蛋。
不想,就在他推门而出时,李昼也站了起来。
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她也想看看,在楼下大放厥词的人是谁。
她一起身,马镛为首的缉妖使也都纷纷起身,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李昼没看到其中几人眼里藏不住的兴奋——
自从犬夷王子与公主定亲后,城中就多了不少犬夷人,大周是礼仪之邦,犬夷人又是来采购的,对他们就客气了些,谁知竟然助长了这群蛮夷的气焰,让他们以为这是怕了他们。
不管是官府军卫,还是缉妖司的人,碍于两国情面,都不好做得太过分。
薛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可不是官方的人,他们官方还管不了她,那她要怎么教训这群嚣张的犬夷人,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李昼哪知道,身后一群人跟出来,是想看她帮忙打脸。
她走到楼梯口,向吵闹的方向望去,只见酒楼门口堵了不少人,各个高鼻深目,宽肩细腰,男女都有,皆辫发百绺,身戴红缨,腰佩小鼓。
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卖艺的艺人。
然而下一刻,为首之人便眉头一皱,咚一声拍响腰间小鼓,说:“你们这种尊卑不分的小人,就该让我剥了皮,做一面新鼓。”
随着咚、咚、咚的鼓声敲响,大堂中陡然生起一阵阴风,接着就响起幽鬼呜咽嚎叫的声音。
仿佛地府开启,百鬼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