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没于她的噩梦之中的,困扰着她的孤独之夜的动物就是她的本质,它将揭示出地狱的无情真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厚重而咸的味道,就好像是潮湿的铜、生锈的钢铁;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莫德·加兰看上去也无非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形状奇怪的夜晚的造物。
拉米雷斯站住了,就好像真的是被她的那一句话定住了似的。莫德让他停下,于是他停下了,没有跨过那道昏黑的影子和流淌的血河。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完全知道他走得更近以后会看见什么,他已经在心里把那个场景描摹到纤毫毕现,所以根本不需要真正看清。
科尔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生起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是尖啸的茶壶,人人都能听到那层还算冷静的人类面皮下面开水滚烫沸腾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他开口的时刻声音带着种极力压制怒气的颤抖,可能还在句子的某个部分把一些吓人的脏字生生嚼碎咽下了。他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加兰看着他,她脸上依然有逐渐干涸的血迹,变成深棕色之后全部混杂进流淌的阴影里面,她回答问题的语调竟然还挺平静,配合着这个画面简直像是个教科书式的变态杀人狂:“我想这么做,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她顿了两秒钟,又看看拉米雷斯,然后屈尊继续解释道:“反正您知道那个案子很吸引眼球,把他们抓回去之后谁知道有多少律师愿意给他们提供辩护,就为了提高知名度。”
科尔森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感觉简直像是在吞咽一把沙子:没错,他知道;人们对这种家伙总有些奇怪的热情,更不用说伊莱贾·霍夫曼确实长得不错。他简直能想象,如果霍夫曼活着进了监狱,准能花钱给自己砸来个好律师、给他开个精神方面疾病的鉴定书,最后让他逃脱注射死刑;然后还会有人愿意把的经历出成书,或者在他的服刑期间疯狂给他写情书。
——但是这只是其中一方面。
另一方面,科尔森也知道,加兰其实觉得霍夫曼死得太轻巧了,毕竟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那事发生得太过紧迫,加兰的身体状况也不够好,导致那件事解决的……没什么她的“个人”风格。没错,科尔森对加兰进入安全局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不良记录都一清二楚,局里的心理医生指出她过度杀戮的倾向来自于童年创伤,实际上科尔森可没有那么肯定。
科尔森头痛欲裂地反驳道:“那你也不能就这么……”
“长官,您说过不会过问我解决问题的方式——”加兰抗议道。
“显然我确实可以不过问你得到消息的那些显然违法的途径是什么!我尽量在这种小问题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也不是说你可以在不请示我的情况下把局里的犯罪嫌疑人直接分尸!”科尔森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发起脾气来足以把行动部大部分探员吓得瑟瑟发抖,但是他知道自己吓不倒加兰的,“老天,你甚至还没有复职,你没有出外勤的许可——你这是逼着我把你的违规汇报给局里!”
拉米雷斯多看了科尔森一眼,毕竟他才是那个出门之前就说“我要帮我的探员掩盖一桩她已经犯下的谋杀案”的人。
加兰静静地看着他:“你会吗?”
“我不会吗?莫德,我们之前早就谈过这个问题,不是吗?”科尔森气急败坏地反问,“就在你往巴克豪斯·阿登纳身上开了二十一枪之后?——你不要摆出一副‘为了迷惑霍夫曼我不得不这么做’的表情,我知道你那么做只是因为你想要那么做!当时我跟你说过什么?还有更早之前?我一次又一次跟你说‘下次不准那么做了’——”
“但是你还是不会向安全局汇报她的违规行为的。”另外一个声音忽然插嘴道。
科尔森猛然转头,力气大到颈椎发出吓人的嘎巴一声:“什——?”
而就在这个时刻,墙角那片浓重的黑暗把一个人吐了出来:正是奥勒留公爵,他看上去彬彬有礼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迹,甚至正向着科尔森微笑,就好像他没有踩在一个人的血液和内脏碎片上一样:“你每次都会对她这么说,但是你每次都会给她收拾这堆烂摊子。”
科尔森目瞪口呆,显然之前完全没发现莫尔利斯塔在。而这位又老神在在地转向同样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拉米雷斯,有礼貌地点点头:“日安,主教大人。”
科尔森懒得听他们寒暄,他太熟悉这个套路了,真的——莫尔利斯塔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显然所有事情都是加兰一个人干的,他出现在这里纯属只是为了让科尔森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另外美滋滋地看着所有的事情发生。因为一个真正的王室成员不能深陷这种丑闻,如果科尔森要上报给局里就必须把莫尔利斯塔扯进这个事件里去——实际上他巴不得自己也被卷进去,作为对他那已经入土的老爹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科尔森没法坐视自己的朋友陷入那种境地,而局长则没法看着梅斯菲尔德家的长子因为违纪再次被军方处分:鉴于他们的局长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或多或少地有梅斯菲尔德家族的支持。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科尔森现在就把加兰干的事情和莫尔利斯塔出现在这里的事实一起咽进肚子里去。
科尔森的怒气可能又回来了,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她的?”
“我欠她一个人情。”莫尔利斯塔理所应当似的回答,科尔森知道,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正想说的是“她救过我的命。”
而他显然还有别的伟大见解要发表,他又说:“另外,我也很乐意看见霍夫曼的手下陷入现在这种境地——要知道,他对我弟弟做的事情可不算是非常礼貌。”
科尔森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从某个完全疯狂的角度来说,莫尔利斯塔是对的,因为他显然很成功地用自己的在场让科尔森没路可走了;这家伙要不是个王室成员,科尔森会选择冲着他的脑门开一枪。
他没好气地问加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同时他又想,都事到如今了,他竟然还想从加兰这里要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真是又可悲又可笑——她可是天杀的站在一堆尸体碎块中间和他说话的。
加兰耸了耸肩:“我确认这件事彻底解决了,霍夫曼没有别的手下;但是他还留下了一些物品,就放在修车厂的地下室里,如果您愿意可以带人查看——当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确认他留下的物品是他给那些神职人员准备的……礼物,”她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发出一声气音般的笑声,“显然霍夫曼记得他和他们每个人的相遇纪念日,真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浪漫。”
“他不会骗你吗?”出于保险起见,科尔森多问了一声。
“不会,他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骗我。”加兰带着笑意回答,她几乎不引人注目地低下头向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扫了一眼,科尔森很确定她看着的那片地面上有一个滚落的头颅,就属于霍夫曼那个忠心耿耿的倒霉手下。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拉米雷斯站在他的身后,看不见这么多细节。
委曲求全地,科尔森绷着脸点点头:只要确认霍夫曼不会阴魂不散地搞事了就是最重要的。
“所以——稍等。”加兰忽然慢慢地说,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在把手机凑到耳边的时候依然犀利地盯着科尔森,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几乎令人害怕。
“我完成了约定。”她一接起电话就这样轻声说道,似乎对对方打来并不是很吃惊,“是,我还想确认施海勃的事情确定可以得到解决,既然你已经答应——不,我并不怀疑你的手段,我只是希望能尽快。好的,好,再见。”
她一挂断电话科尔森就皱着眉头问:“什么约定?跟霍夫曼的手下有关系吗?”
“您说过不会过问我解决问题的方式,”加兰愉快地重复,“您只需要知道,那个记者的事情不日就能得到解决——一劳永逸地。”
她注意到了其他人看她的表情,然后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脸上喷溅上的那些血迹让那个笑容看上去有些吓人。
“您在想什么,长官?”她几乎是挑衅一般地问道,但是当然了,这也是她的常态。“我答应过您,他是不会死的。”
//一天之前。
赫莱尔·伊斯塔写完那张纸条——上面无疑有着那个名叫托比的家伙的地址——加兰伸出手去够,赫莱尔就跟逗小动物一样抬起手去,纸片撕得参差不齐的边缘自加兰的指尖滑开。
加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直视着他:“赫莱尔。”
“莫德,”赫莱尔用惯常的那种缓慢而温和的说,“在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得先明确一点:泰兹卡特会无条件地帮助你,是因为他把你当妹妹在抚养;但是我并不会,对吧?”
“对。”加兰的眼睛看上去晦暗不明地闪烁了一下,“然后你打算在这件事上糊弄我,希望令我意识到你给我这个地址,就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是吗?”
“不是吗?”赫莱尔反问,尾音懒洋洋地拉长。
加兰哈了一声,她好像忽然不着急了,放下了那只试图就够那张纸片的手,忽然又大感兴趣地吃起她那份咖喱香肠来。她用签子把香肠上面那层酱料刮掉,慢悠悠地,睫毛低垂着:“显然不是,你只是想借我的手杀死那个家伙,如果我不去,你也会自己去的。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会来这里跟我吃这种快餐。”
赫莱尔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逝,他定定地盯着加兰。
“那个托比是你们金枝的人,他加入你的……联盟的时候,违背了你定下的最初的规定,那些杀手必须是完全中立的,不能跟任何黑帮组织有瓜葛。要不然,如果一个组织雇佣了他们却被背后捅刀,绝对不是你和你的客户愿意看见的事情。”加兰慢慢地咀嚼着那段香肠,微微地皱着眉头,就好像在吃一道数学难题。“霍夫曼给托比搞了一个清白的身份背景,让他加入了金枝作为庇护,而你却在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
加兰顿了顿,继续说下去:“直到摩根斯特恩把她的生意对象是谁这件事透露给了我们,然后你才知道真相——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消息是怎么流通的,这对我也不重要。总而言之,现在你知道托比在依附你们的同时忠诚于一个恐怖分子,所以你的麻烦大了。”
那是毋庸置疑的——“金枝”,霍克斯顿的黑暗世界中充满神秘色彩的王国,为所有不齿的勾当提供自由杀手;只要你有钱,这个组织的人能为你做到任何事情……听上去就跟紧急避孕药一样百试百灵,当然前提是他提供的那些杀手确实不偏向于任何组织,不会泄露雇主的秘密、不会背叛、不会两面三刀。
赫莱尔·伊斯塔是一个很注重声誉的生意人,据加兰所知确实如此。
“就算是我不来找你,你知道真相之后也会选择自己干掉托比和他的手下的。我完全可以选择让你的人去干,对安全局毫无损失;反而是你得想办法怎么把这件事瞒天过海,免得安全局日后进行调查的时候把托比是霍夫曼的人这件事张扬到你的那些客户的耳朵里面去。”加兰轻轻地说道,无视了冷掉的薯条,把剩下的食物都倒进垃圾桶里。“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倾向于自己去干这件事,我猜那能调节我的心情。”
赫莱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莫德,你小时候要比现在可爱多了,你知道吧?”
加兰啧了一声,伸出手去猛然从他手里抽走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赫莱尔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在阳光的直射下泛出一丝奇怪的紫色,然后他笑了起来:“看来是时候敲打一下我那些不好好干活的下属了。那么作为交换,我帮你处理里奥哈德·施海勃的事情,而你帮会处理掉托比,如何?”
“‘处理’这个词未免太简单了,”加兰眨眨眼睛,哈了一声,“你的意思其实是,我得确保他们这帮人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免得日后有人说漏嘴;然后还不能让安全局对他们立案调查,一旦局里大张旗鼓地调查托比和霍夫曼的事情,就总能从一个途径传进那些黑帮的耳朵里。”
“确实是这个意思,加兰小姐真是聪明伶俐。”赫莱尔满哈了一声,他显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从加兰拿走那张纸的同时,她就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太公平的交换了。
或者对加兰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不公平。
因为赫莱尔其实也知道,处理施海勃那种记者,这个程度的事情加兰其实根本不需要找金枝帮忙。你要对付一个普通人,完全不用扯上这种在常人的世界里连传说都算不上的神秘组织。但是有趣的是,这就是更加黑暗的世界里的社交准则,而加兰看上去虽然好像很不好相处,但是真的深谙社交的规则。
当他们还站在同一个战线上的时候,就不妨互相欠一点人情,他们欠对方的越多,就越紧地捆绑在一起,日后就不得不共享更多的资源。奥勒留公爵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是那样的,现在加兰和他也是那样的;甚至当年泰兹卡特把加兰交给他教导,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这也是就算是加布里埃尔不停最小限度地在科尔森的底线上踩来踩去,还能顺顺当当地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大名鼎鼎的施威格家族的势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加布里埃尔和科尔森肯定都掌握了一大批对方干的龌龊事的证据,挣个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毕竟不可能人人都跟泰兹卡特里波卡和加兰一样一起长大,在他们这样的人之间,筹码越多就越安全。
他们头上的阴云愈加的浓重了,在第一滴雨落在人行道上之前,赫莱尔斟酌着开口。他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最近你的部门在办的那个案子吗?”
(其实他的舌尖上还有另外一个词,他才不关心行动部最近在处理什么碎尸案,他之所以知道莫德的同事们在做什么,是因为他也在观察着类似的征兆。他几乎就想说出那个名字了,瘟疫的象征,他想,Rattenkönig)
加兰多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看上去是那样的冷。
“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谈论那个问题。”她轻柔地说。//
科尔森当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仿佛他再留下就忍不住砸烂加兰或者莫尔利斯塔二人其中一个的头。他在外面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串马达的轰鸣,而拉米雷斯踟蹰地被莫尔利斯塔领出门去,他们两个在修车厂宽阔荒芜的院子里停下了,站在了下雨之后潮湿的地面上。
加兰不知道留在厂房内部忙活什么——然后据莫尔利斯塔所说,她正在把整个场景伪装成一场帮派仇杀,显然她对此早有计划。而科尔森也必然已经决定把这件事全都吞进肚子里,假装他们从未从摩根斯特恩那里拿到“托比”这个名字,这样他就永远不用面对他的探员的谋杀指控和奥勒留公爵的名誉危机了。
现在留在这个修车厂里的人除了加兰以外没有人会知道,科尔森的这个决定正中赫莱尔·伊斯塔下怀。如果科尔森按部就班地把托比的事情立案侦查,这件事只要一落实在书面材料上,那些黑帮就早晚有一天会知道金枝的麾下曾有一个实际上忠于霍夫曼的杀手,这确实对赫莱尔“商场上”的名声不利。
而现在拉米雷斯正怔怔地盯着虚掩着的门扉,门内只透露出一小条隐约的黑暗来,但实际上那里面有至少十具尸体、一条血河、一场谋杀。莫尔利斯塔全程只负责站着看戏,他的目光落在拉米雷斯身上的时候甚至是轻松的。
“怎么了,主教大人?”他这样轻松愉快地问道,“她终于令您感到害怕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拉米雷斯低声回答,他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了疲惫,“我现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莫尔利斯塔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一刻,他似乎完全从媒体口中的那个花花公子人物设定里脱胎出来,显得几乎有些不真实。他一针见血地问道:“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黑暗面,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对她的黑暗面照单全收的您本人?”
“公爵,我本来以为这是一场轻松愉快的谈话的。”拉米雷斯苦笑道。
“如果是咱们两个端着香槟杯站在一个蠢兮兮地三文鱼冷盘前面的话,我可能确实可以跟您聊一点轻松愉快的内容。当您第一次意识到您未来的日常可能跟这样血淋淋的案发现场息息相关的时候,您就永远远离轻松愉快了。”莫尔利斯塔一针见血地指出。
拉米雷斯长久地注视着他:“我们中间确实有些问题,对吧?”
“说起来真神奇,您现在面临的问题我四年前在米苏拉塔就意识到了。”莫尔利斯塔没试图掩盖他声音里的讽刺,这方面他、加兰和怀特海德·兰斯顿可能可以组成一个奇怪的文学修辞小组,他们都以讽刺为乐。
“米苏拉塔?”拉米雷斯的声音微微提高了。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莫尔利斯塔哈了一声,“您根本对某些方面的莫德一无所知,对吧?所有她不愿意向您提起的部分,您都根本没有主动问起过——您不知道她参加过利比亚战争,对吗?”
拉米雷斯张口结舌,莫尔利斯塔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丝痛苦,这令他感觉到一丝残忍的快慰——因为他感觉自己在伤害大主教的同时,似乎也在伤害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他会回想起他们依然还在军校的那些日子,那些仿佛无忧无虑的生活和漫长的夏天。
(所有他不愿意向你提起的部分,你都根本没有主动问起过)
就是这样,他当然遭受了惨败:以突然的分别开始,然后是爱德华·科尔森和安全局委托的那个案子,再然后是漫长的寻找和追捕,他们穿越了许多国家,莫尔利斯塔记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疤对应的城市名字。
最后一切以一场惨败告终,当他每一次看见怀特海德那只浅蓝色的假眼睛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场失败。
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做得甚至还没有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好,至少拉米雷斯永远重新开始的机会,而他大概早就失去了那个机会——那是他亲手放弃的。
拉米雷斯当然不可能知道莫尔利斯塔在想什么,他们陷入缄默,就在这一刻,加兰推开了修车厂的大门。
下一秒,一股火焰从她身后喷吐而出,爆燃卷起的热风掀起了她的衣摆,她显然找到了一些可以很容易地把这个厂房烧起来的东西——考虑到里面的那些汽车,这并不奇怪——她就这样踩着滚滚的火星走了出来,白衬衫的袖口上全都是干涸的暗色血迹。
可……可就算是这样,她看上去依然是美的。这无关乎道德标准,全是一种出于美学角度的审判。拉米雷斯悲哀地回想起了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那个早晨,就在三钟经的钟声敲响之前几秒,她嘴里咬着一把刀的刀背而利刃割开了伊莱贾·霍夫曼的咽喉的那个时刻,那一刻的场景与现在相似,她的脸上喷满了逐渐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拉米雷斯一生之中从未见过什么东西有如此之美。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心里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负罪感会俘获他。一方面他不知道应不应当为死人祈祷(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有罪的,一个声音残酷地提醒他,而他自己其实也不能免俗),而另一方面,他真的很想感谢莫德确实平安无事。
他依然记得温斯洛的那些夜晚和霍夫曼一案之后加兰住院的日子,他不需要更多那样的时光了。
现在加兰直视着他,她的目光没有躲闪,看上去出乎意料地坦荡。他们都听着火焰缓慢地舔舐着厂房的承重结构,就好像在吞噬什么活的东西,更多火星噼啪升上天空,直到整个建筑物轰然倒塌。
她伪造了案发现场,现场找到的每一颗子弹都被确保能在弹道测试之后被查出案底,在最后警方盖棺定论的时刻,会说托比和他的手下死于一场黑帮仇杀。
——当然,那也并非就不是一场仇杀。
“结束了。”她说。
//不仅仅是梦境里,就算是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刻,在极少数时候,她也觉得黑暗里潜伏着那些东西。
她会从躁动的黑暗里听见奇怪的吱吱声,什么东西啃噬骨头,什么东西毛发蓬乱,无声地爬过地板。
老鼠,莫德想。或许在她转身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从朽坏的地板下面爬出来,很多、很多、很多的老鼠,尾巴胡乱纠结在一起,腐烂、打结、骨折,肮脏的一大团。这些老鼠向着不同的地方挣扎,每一只都想要挣脱不可能挣脱的那个结。
在她闭眼的时候,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她确定它们绝对爬过地板。
而当她在地板上浇上汽油、点燃这些燃料,看着火舌把黑暗一寸寸吞噬、听见建筑物从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的时刻,她则感受到安全。//
“我们应该谈谈吗?”拉米雷斯问道。
他觉得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快两个小时了,简直就要在那里生根发芽。而现在,加兰穿着一身被她当家居服的旧衬衫看着他:她洗了个挺长的澡,不奇怪,拉米雷斯根本不知道把那么多血迹洗掉需要多长时间。老天,他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得思考这种问题。
拉米雷斯想象着莲蓬头喷出来的水被血迹染成粉色、它们沿着地漏流进下水道之后在瓷砖上留下褐色的痕迹的场景。加兰可能把她之前出门的时候穿的衣服留在了洗衣篮里,但是从那些衣服上血迹的面积来看,它们可能根本没有洗的价值了。
现在加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默许了他想要谈的意思。她在另外一边沙发上坐下来,两个人之间微妙地隔着适合谈心的一米多距离。她的头发刚刚吹过,那些可爱的卷发垂在她的肩头,拉米雷斯不知道怎么形容,它们看上去潮湿而丰饶。
拉米雷斯想要摸一摸那些头发,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加兰就这样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安安静静地搭在自己的小腿上面,脚踝苍白,看上去奇异地年轻。
“是的,咱们确实应该谈谈。”加兰问,她语气里有种东西令人感觉她好像已经知道拉米雷斯要说什么,或者不如说——她听上去好像已经认命了,要不然以她的习惯,她该用一个问句开始这段话,她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反问道,“您觉得咱们应该谈什么?”
一定是反问句,一定是敬称,带着些尖锐和磨不平的棱角,也不应该像是现在。
因为拉米雷斯是了解她的。
这让拉米雷斯真的感觉慌起来了,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你看,莫德,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我们的……关系,实际上可能有些问题。”
加兰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灰色眼睛浅得几乎是非人的,那个颜色让人的面孔看上去冷酷无情,即便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反正也没有人会在乎的。她斟酌了许久,然后忽然说:“我其实根本没通过安全局选拔的心理测试。”
“什么?”拉米雷斯微微提高的声音,这个开头让他感觉到一头雾水——实际上,他本以为他们得谈谈他的问题,谈谈他对死尸会露出的那种目光,谈谈他和加兰观点和处事方式的不同。因为无疑,如果你有莫德·加兰这样一个情人,你总有一天要面对这种问题。
他以为他们要谈,他们实际上并不属于一个世界,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得怎么融入对方的世界——或者至少是接近对方的世界:他本以为那是问题所在。
但是加兰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问题’,”加兰用手指比了一个粗略的引号,她的腰背微微直了起来,“您和我之间的关系有些问题,这没错。您第一次去安全局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什么,您还记得吗?”
拉米雷斯当然记得,他记得那天他站在科尔森的办公室里,加兰忽然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此时此刻他几乎都能回忆起那种触感。他皱了皱眉,说:“你当时对我说,其实我不是特别了解你。”
“对,”加兰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目光依然冷酷,像是洞穿一切的利剑。“这就是问题所在。”
拉米雷斯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毕竟不是他一开始准备谈的部分,他以为他们必然要涉及到他的道德观念和加兰的分歧……却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所以他卡住了几秒钟,这真是个错误的、悲哀的选择,因为加兰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我加入安全局的时候走的是正常招募的途径,但是实际上没通过心理测试,局里的心理学家认为我缺乏同理心、有反社会倾向,并且警告科尔森我可能并不适合这个职位。但是因为是莫尔利斯塔向安全局推荐的我,而局长又要卖给梅斯菲尔德家族人情,所以我相信他们更改的其中的某些数据。”
加兰说,她的语速比平常稍微急促了一些,就好像她不赶紧把这些话说完就会失去勇气一样——这个认知给拉米雷斯的心脏造成了一阵荒谬的幻痛。
“我在局里工作的两年里因为过度杀戮被内部警告了四次,其中有一次还是在刑讯的时候搞过头了,您可以想象那个场景。这还不包括阿登纳的那次,他们以为我是为了掩盖他眉心的那一枪才把他打成筛子的。”
她直直地盯着拉米雷斯,面色冷酷。
“但是只有我知道第一枪就已经击中目标了,”她十分清晰地说道,“我连第二枪和第三枪都不用开。”
拉米雷斯定定地盯着她:“莫德——”
加兰无视了他,继续说下去:“科尔森需要我是因为要出卧底任务和得有人干脏活,行动部至少有十个小组,您以为为什么只有我们直属于部长?因为我们的小组里每个人都有案底。而今天那个托比本应该被交给局里,给我提供消息的那个人要求他们全都得死,这本来没什么,但是……”
“莫德。”拉米雷斯又重复了一遍,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是加兰还是没有停下。
“我虐杀了他。”她一字一顿地说,像个捕食者那样盯着拉米雷斯的眼睛,“我折磨他、从他嘴里掏出了我们需要的信息,然后杀害了他,最后把他肢解了——就因为伊莱贾·霍夫曼死得太轻易了,我必须得把我想对他做的发泄在他的手下身上,要不然我就没法得到……”
她心烦意乱地、潦草地比了个手势。
“……平衡。”
“如果你不那么做呢?”拉米雷斯问,其实他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加兰的眼睑微微垂下了,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给她的睫毛镀上了一道微弱的弧光。她没再看拉米雷斯,而是出神地盯着自己膝盖的某处:“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事情?”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几近于耳语了。
“我不知道。”加兰小声说道,“……但是我知道它们会发生。”
“莫蒂,”拉米雷斯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自己那边的沙发上滑了下去,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终于抓住了加兰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指永远冰冷得像是墓园里的大理石墓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很多事情!”加兰猛然抬起头,声音有些异乎寻常地尖锐。
她的目光狂乱地扫过拉米雷斯的面颊,而拉米雷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某些东西——就是加兰第一次出现在圣若瑟教堂里的那一天,那一年她只有九岁,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在领完圣体之后却不向上帝祈祷。拉米雷斯走过去,她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有这种东西——像是实体化的噩梦和狰狞的怪物一样被禁锢在那一圈浅浅的灰色虹膜中,似乎立刻就要挣扎而出。
(“我恨祂。”)
“希利亚德,就是——”加兰卡了一下,拉米雷斯意识到即便是他们走到了现在,她依然有不愿意说出口的部分,而他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都愚蠢地以为他对那个女孩了如指掌。“那些过去的事,还有关于你的那些事——”
“……关于我的?”拉米雷斯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他以为加兰会重复些关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绑架案的隐忧,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
加兰抬起头看着他,看上去近乎冷静了,她平静地指出:“你爱我。”
“是的,”拉米雷斯复述道,在他某些漫长的、痛苦的岁月里,这个词的意义令他感觉到手指刺痛。“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说过了。”
“是的,我意识到了。您爱我——您爱我穿着您的睡衣睡在您的床上的时刻,爱我向您撒娇的时候;如果我要求,您会亲吻我;只要我想要,您就会答应。”加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听上去很勉强,拉米雷斯很少会见到处于这种状态的她。“固然如此,您爱大部分男人在恋爱中会爱上的那种理想对象,那也是在大部分时候我愿意扮演的形象。但是您也应该知道,真正的我——”
(“而您呢,大概不是特别了解这个部门,也不是特别了解我。”)
拉米雷斯忽然记起了加兰安排小混混去袭击洛伦兹神父那天,看向自己的眼神。
(“我们两个没有什么不同。”)
加兰微微侧过头,生生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脸上撕开了。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非常低,以至于拉米雷斯几乎错过了那句话。
她低声说:“……那非常不堪。”
有一瞬间,她似乎想要把自己的手从拉米雷斯掌心里抽出去,但是被他强硬地抓住了,他注意到加兰的指甲里面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血迹,那仿佛是为她的论点做出的脚注。
拉米雷斯问:“所以你认为,我实际上并不了解你的本质,也不会爱上你的另外一个部分,是吗?”
“你不应该吗?”加兰硬邦邦地反问。
拉米雷斯叹了一口气。
他不会骗自己,在他和科尔森一起到达那个修车厂的时候,他的内心确实是震惊的,但是也并不是说他就对他看见的场景就全无预料。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之前那些复杂的情绪——震惊,纠结,某种难以言喻的苦痛——似乎已经逐渐转化成了别的东西,就是在医院里支撑着他说出那句告白的东西,那东西令他背叛了他的神(在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依然会感觉到自责和痛苦),但是也直白地向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他甚至依然不知道那条路是否会带他走向毁灭,但是当他第一次看清那条路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所以,也是这种情绪驱使着他探过身,把加兰拽到了地毯上。
实际上,应该是加兰纵容他这么做了,拉米雷斯有自知之明,从加兰接受过的那些训练的角度来说,只要她不想,就永远不会屈从于这种突然袭击。但是她选择顺从了:现在加兰半跪在地毯上,抬起头看他的时候眼神有些迷茫,这种神情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是很罕见的,拉米雷斯再次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凑过去拥抱她——他必须这样做,就好像真的有急迫的死亡在他身后逼迫着他,或者他不这么做就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他把下巴搁在加兰的肩膀上的时候好像感觉好一点了,他摸着对方的头发,思量着开口。
“我不会否认我有的时候会感觉到震惊,我也不能说我就能坦然接受你做的所有事情,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想撒谎。”拉米雷斯轻轻地说道,感觉到对方的肩膀紧绷了一点,他摸猫一样抚摸着加兰的脊背。“但是我也不得不说,你对我的有些估计是错误的——按照你的说法,恐怕去教堂里做忏悔的三分之一的女性都符合那个标准,但是我并没有爱上其中之一。”
我只爱上了你。他想,但是以他的标准而言,说出这种话也太过头了。
拉米雷斯能听见加兰轻而缓的呼吸,暖融融地扑打在他肩膀的衬衫布料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强迫了你。”
拉米雷斯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她在说什么,这事实际上是他曾经一大部分痛苦的根源,但是却好像已经在什么时候被他逐渐遗忘了:“你在霍夫曼的地牢里已经为那件事道过歉了……我早就原谅你了。但是你也得记住,我绝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之类的原因爱上你的。”
不知道他刻意的轻松语调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反正加兰低低地哼了一声。她又顿了顿,现在她的状态简直就好像是沉默一会儿才能聚集起说下一句话的力气。
“我永远担心您并不真的了解黑暗的那个我,您会在看穿真相之后的某一天离开。”加兰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如果我不说,您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在您第一次去科尔森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在那里吻了您,其实我更想做的是把您按在他那张桌子上,在那里给您口出来,我想看您的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又害怕长官忽然进来的样子。在我杀了阿登纳的那个晚上我去教堂找您,其实有一瞬间我想要把您绑在小礼拜堂的那个圣母像前面,从后面进入您,就用阿登纳的光盘里他上多米尼克的那个姿势。我——”
她痛苦地顿了一下,拉米雷斯感觉到她喉咙里似乎有些东西被她自己生生撕裂了。
“您应该选择离开。”她最后这样说。
“我不会的。”拉米雷斯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得承认,一部分的他自己确实感觉到了震惊,而另一部分的他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阴暗的期待,他感受到什么东西火辣辣地掠过脊柱,或许在这样的时刻他终于应该屈服于自己并不是一个圣人的事实。或者屈服于疯狂,没有本质区别。
“我和伊莱贾·霍夫曼没有本质区别,他想要对您做的某些事情我同样想要对您做。”加兰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很平静,就好像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您不知道您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拉米雷斯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这样他就能好好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你真的认为我完全不知道吗?”他坦然地反问,“莫德,虽然你很少谈起,但是从我在温斯洛的陆军医院见到你之后就有心理准备了;在奥勒留公爵后来告诉我他把你推荐到什么部门去工作之后,我对此就有心理准备了。”
加兰怔怔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会杀人……会杀很多人。”拉米雷斯低沉而慢地说,这就是在加兰从陆军回来之后他们一直在逃避着的那个话题,他们从未谈过。“我承认我对这些事情可能有自己的道德判断,而且观点和你不甚相同;但是我也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不会主动去伤害那些全然无辜的人——”
加兰打断了他:“米勒女士那一次——”
“刚开始我很难接受,确实。但是科尔森先生是对的,如果你不那么做,霍夫曼会杀了你,然后安全局的计划全盘皆输。”拉米雷斯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回想起那时候的场景就让他一阵后怕,“我本人确实更倾向于严格地依据法律程序解决问题——但是我也没有天真到相信所有问题都能在这个框架里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我知道你有的时候没办法按照规则解决所有事情,因为规则仍然不是完善的,现实情况也是瞬息万变的……更况且,我愿意相信你,我知道你并非全无底线,我知道仍有一条界限是你不会跨越的。”
加兰静静地看着他,她说:“希利亚德。”
拉米雷斯笑了笑,再次凑过去抱住她,因为他剩下想说的话就没办法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了,那会让他失去勇气的。
“你和霍夫曼并不一样,因为你不会对我做那些事情去随意伤害陌生人的性命。”他低声说,嘴唇几乎擦过了加兰的耳垂,他感觉到加兰抓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况且,你提到的所有幻想最后都没有真正实施,我必须得推测你确实无意对我施加折磨——顺带一提,你幻想里的有些部分,在提前告知我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尝试。”
加兰显然被噎住了好几秒,就好像拉米雷斯终于让她哑口无言了。她最后干巴巴地说:“……希尔,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我说了,”拉米雷斯发现自己微笑起来,他可能真的疯了,或者加兰终于又开始叫他的昵称,让他松了一口气,“我非常确定绝对不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加兰的头颅就拱在他的颈窝里,那不算是个舒适的姿势,毕竟他们都在地毯上,膝盖以不太舒服的姿势与那片地毯下面的木地板互相摩擦,但是那足够亲密了。加兰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说:“希尔,你得知道,总有那么一个世界里我会疯到切掉你的无名指就为了不让别的姑娘有机会给你戴结婚戒指的。”
“或许吧,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会阻止你的。”拉米雷斯回答,他继续一下一下地摸加兰的头发,他觉得加兰喜欢让他这么做。“你得对我有点信心,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对你自己有点信心。”
加兰回以一声含混不清的嘟囔,她身上完全没有血腥味了,只剩下一股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这方面他们两个身上的气味都差不多,有种奇异的亲密感。室内太温暖了,拉米雷斯在感觉到不妙的腿疼的同时也真实地感受到了昏昏欲睡,他就这样慢慢地摸着加兰的头发,用手耙梳了好一会,然后忽然问:“你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过我,是吗?”
当然,他早该意识到的,对吧?加兰很少提及她在军队的经历,决口不提她的亲生父母,实际上,拉米雷斯对弗朗西斯·斯图尔特都知之甚少,起码从没见过真人。这样一想,他几乎被自己其实是个不称职的家长的事实打倒了。
“是的,”加兰的嘴唇就贴着他脖颈的皮肤,他今天穿了便装,没戴罗马领,她的嘴唇就这样轻易地压在衬衫领口赤裸的皮肤上面,温暖又柔软,“很多、很多、很多事情。”
她的嘴唇让拉米雷斯感觉到心烦意乱。每一刻。永远。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受。
“我料想等你开口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最后想了想,这样谨慎地说,“但是那没关系的,莫蒂。也就如我所说,或许我也没法一下坦然接受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承认我有的时候甚至会被你吓到……我得对你诚实,因为我做得也不比你好,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还能跟我的神和解。”
他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在当下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选择把怀里的女孩抱紧了一点。她的手还是凉,但是皮肤至少是温暖的,这令他感觉到了安定。
“但是你不必着急,也无须感到恐惧。”大主教慢慢地说道,词语之间显得极尽斟酌,“因为你还拥有很多时间……你拥有我余生的所有时间。”
注:
①标题来自希尔达·杜利特尔的诗《墓志铭》:“她死于追求非法的激情”。
②过度杀戮(overkill),一般指凶手在被害人死亡之后还在继续杀戮行为、破坏尸体泄愤,一般由对被害人的仇恨所致。
之所以标注了英文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翻比较准确。
③如果这个故事的角色忽然开始谈论什么你听不懂的东西,不要怀疑那是第二部 的伏笔。第二部预告片会在《愚人船》大结局处放出。
【愚人船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