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忍可以折服公侯,柔语能以粉碎硬骨。]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因为他其实很肯定,加兰并不是完全随意地提起“吉尔伯特”这个名字的——这就好像他们面对着一个只有自己内心知晓的秘密,只要说出来见会惊醒什么沉睡的人。拉米雷斯没说话,只是微微地抿起嘴唇来,屋里其他人当然无知无觉。
“我有没有说过,”在遥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里面,怀特海德·兰斯顿这样凉凉地说道,没有人像他这样擅长用差不多的语气表现出如此丰富的嘲讽意味,“就在说哭就哭这一点上,莫德她真的应该拿个奥斯卡奖之类的。”
因为他们可以听见通讯那边加兰正编出一个凄凄惨惨的爱情故事给阿德里安听——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现编的,因为在此之前,任务的任何阶段都没有人过问过她这种细节——无非就是一个倒霉的陆军特种突击队退役的士兵,惨遭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在男朋友的鼓励之下好不容易差点要走出阴霾;然后——
“然后男朋友劈腿了,等着吧。”克莱曼婷用一种只有在吃爆米花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评论道,而所有人都相当肯定她不可能在吃爆米花。
“……但是,后来他也离开了我。”加兰那边正在说,她巧妙地在讲述中嵌进了几声委委屈屈的鼻音,显得非常熟练。
拉米雷斯:“……”
“在有些任务里她经常讲这样的故事,光是我至少就听过两次了。”施密特女士注视着主教的神情,在这时候适时地补充道,拉米雷斯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的笑意,“我一向坚持,用一个和自身比较接近的假身份更有说服力,在真相里掺杂适当的谎言不容易被人发现真相。正是如此,莫德他们在出这种伪装身份的任务的时候,有的时候会用一些和自己的经历相近的假身份,莫德好像挺喜欢这套PTSD退伍士兵被男朋友抛弃的故事的。”
“至少在吸引单身男性目标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管用,”克莱曼婷在通讯里插嘴,为了不影响加兰那边的行动,她的通讯频道是静默的,但是不妨碍别人在其他线路上面聊天,“很多男性都可愿意慰藉受伤的心灵了。”
科尔森稍微清了清嗓子:“克莱曼婷,你是不是说太多了。”
“对不起长官。”克莱曼婷迅速地说。
科尔森看了拉米雷斯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拉米雷斯觉得他的目光里有更多的深意,不过鉴于他可以大胆地猜测对方知道关于莫德·加兰情感经历的百分之八十的真相,那么这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也就并不奇怪。
“虽然大部分的电影拍得有很夸张,但是这一行其实就是这样的,主教大人。”科尔森的目光回到屏幕上去,加兰那边的摄像头恰好可以照着阿德里安那张忧郁的、带着深深的关切的脸,那让他看上去非常真诚。“我们干的不是那种闯空门之前必须得申请搜查令合法的工作……我猜她在任务中的时候说的谎比说的实话多得多,我见过她对着很多目标说甜言蜜语,或许很难分辨她——”
“这对我而言并不涉及什么道德问题,虽然谎言可能的确不算是什么美德,”拉米雷斯打断他,不知道为什么,再进行这个话题让他感觉到有点烦躁了,“如果您在担心我的看法的话。”
纵然神要求他们宽仁、和善、诚实,但是……
“您认为我是那个意思吗?”科尔森反问道。
拉米雷斯知道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很可能科尔森对他们有误解,这就是这位部门主管实际上不知道的那百分之二十的秘密。科尔森知道加兰其实有的时候是在这个国家的大主教家里过夜,知道他们两个肯定发展了什么实质性的肉体上的关系——但是他还是把那些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于是他担心拉米雷斯在安全局的话会让加兰分心,在加兰在任务中编造这些虚构的情史的时候担心拉米雷斯会另做他想。他无疑用普通的恋人关系衡量着这些情感,如果他们是普通的情人关系的话,可能拉米雷斯会的,但是事情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您不是吗?”拉米雷斯平静地问。
//两年之前,三月。
“我得给您看一些东西。”这个时候拉米雷斯和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刚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那些属于漂白剂和死亡的味道诅咒似的在呼吸之间萦绕,莫尔利斯塔注意到那位主教的面色是一种可怕的灰败,他自然把这和躺在病床上那士兵了无生气的脸联系在一起。
所有的知情人都对莫德·加兰的保险受益人是一位神父——确切的说,刚刚成为了枢机主教——这个事实感觉到十分惊讶,但是中校本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眼前的场景更证实了他的某些猜想。
“什么?”那位红衣主教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
“因为按照我们前期的协议,您这样授权人享有多项权利,比如说您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或者说,发生在她身上的。”莫尔利斯塔带着他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当然了,我们会略过一些机密信息,但是至少您可以知道前因后果。”
他顿了顿,主教没有说话。
“总之,我们本来在执行一项反恐任务,大概的内容是要解救一些平民离开某个地点——在另外一个国家,您不需要知道具体地点——很不幸,任务的过程因为计划上的偏差出现了一点差错。”莫尔利斯塔冷哼了一声,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了某些冰冷的神色,光是看上去就让人感觉有人要倒霉了,“总之,我和一小部分平民被滞留在了一个地点,被那些恐怖分子围得严严实实——我猜测总部想要放弃我们,那不奇怪,当时人质中间最重要的几个已经顺利离开了,派人回去得不偿失。”
拉米雷斯好像有点明白莫尔利斯塔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了,而且,他好像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莫德折回去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她折回去之前跟任务的总指挥官吵了一架还揍断了那蠢货的鼻子。”莫尔利斯塔冷静地说,虽然还是不要提醒他把谁叫成“蠢货”了比较好,“所以,她没上军事法庭的唯一原因是没人能确定她可以活着出医院。”
拉米雷斯张了一下嘴,他终于发现喉咙中盘桓着一种可怕的疼痛,这让他不得不降低了声音:“所以……”
莫尔利斯塔尖锐地扯了一下嘴角,他们终于在一间办公室样的房间前面停下了,一旦那军靴坚硬的鞋底敲打地面的声音停下,就好像接近结局的钟声轰然停止,这种寂静是令人不安的。
“我和其他人质顺利突出重围,她没出来,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莫尔利斯塔轻声说道,他把手指搭在了黄铜的门把手上面,“对方俘虏了她七十九个小时,而我们在关押她的地点找到了录像带,显然对方记录了全过程,就为了之后公布在网络上引起恐慌——为了保证您的知情权,我会给您看这东西……”
他慎重地停顿了一下。
“除非您自己拒绝。”//
玛蒂娜·施密特若有所思地用笔杆敲打着桌面,轻微地皱着眉头。
但在她开口之前,拉米雷斯就先开口了。
“这并不足够,是吗?”他说。
从科尔森先生的表情来看,他一下子没有意识到拉米雷斯在说什么,但是施密特女士好像明白了,她用笔杆把一绺金发推到耳后去,一只手撑着下巴,语速很快地说道:“是的,对于目标来说,心理有严重创伤的人当然是他愿意拯救的对象,我之前也看了摩根斯特恩小姐提供的那份报告,他的核心信徒里不乏这种受过创伤的人,我想这也是你们让加兰探员扮演这个角色的本意。另一方面,我们猜测这个组织会用那些退伍士兵以及有黑帮前科的打手武装自己,加兰的退伍士兵身份在这方面也会很合他们的意——但是,这并不完全足以引起目标的注意,是不是?”
“‘有心理创伤的士兵’,这种身份对于一个神职人员来说还是太普通了一些。”拉米雷斯承认道,他们在教堂的忏悔室里碰见过有各种各样的创伤的人,他相信保罗·阿德里安还不至于因为这种经历就特别注意一个人。
但是本质上……他不想让加兰在那个地方呆那么久,虽然他知道对方不介意为了发现真相在这个农庄里待上很长时间。这与其他感情无关,和科尔森先生对他们的想象也不同,纯属就是这么多年来他无法抛弃的那个部分,遗留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个关于九岁的莫德·加兰的剪影。
“在其他方面引起他的共鸣吗?”施密特女士微笑起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领域。”
拉米雷斯无声地起身,把桌面上的麦克风拉了过来,然后打开了加兰那边的通讯频道。
“加兰探员。”他低声说。
//一个黑暗的房间——只能如此形容,摄像模糊了它的质感,但是仍然能隔着屏幕闻道那股血腥味。画面中间有一把椅子,上头绑着一个人。
或者说:莫德·加兰垂着头被绑在椅子上面,她的黑发被不知道是血还是水的什么东西浸透了,一缕一缕地垂下来。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面,她的皮肤苍白得晃眼,像是被埋在墓园土地里的白色大理石,拉米雷斯知道那些没有血色的皮肤摸上去有多冰冷。
“当时,我没办法带着那些人质和其他队伍会合,实际上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而且我还受伤了。”莫尔利斯塔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注解,他微微地晃了一下自己被石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虽然我们突围成功了,但是实际上是隐藏在附近的一个补给点里面。莫德知道我们的去向,而那也是对方想要知道的信息:虽然人质中分量最重的已经成功脱困了,但是只要依然有平民人质还在他们手里,他们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拉米雷斯似乎还想要问什么,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即将吐出的句子就全被堵回去了。因为一个穿黑衣的人的背影忽然出现在了录像里面,对着她的脸用力挥了一拳。隔着音质糟糕的播放设备都能听到那声吓人的闷响,那把椅子猛然翻倒了,短暂地消失在了镜头的画面里,但是他们能听见木头撞击地面的一声脆响。
对方的背部始终对着镜头,没有机会看见他的脸。这个人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去粗暴地把倒地的椅子拽起来,这回拉米雷斯能看见加兰的脸了,她的嘴唇上有很长的一道口子,正在向下滴血;在她不再垂着头的时候,就能看见她身上穿了一件和莫尔利斯塔那件样式差不多的军绿色短袖,那件衣服的前襟上面全都是不知道怎么弄上的血迹。
那个人伸手抓住加兰的头发,用力扯着直到她不得不更扬起头去,他对着画面外面的某个人开口,说的是带有某种浓重口音的英语:“这个婊子就是在浪费咱们的时间。”
加兰笑了一声,直到这一刻拉米雷斯才能确定她确实是清醒的,那声音就好像空荡荡的风穿越了她的喉咙。
“差不多两天之后你才开始这样想,真是太及时了。”她这样哑着嗓子说道。
“她的嗓音听上去是那样的可能是因为他们用了水刑,”莫尔利斯塔用一种陈述一般的语气说,“当然,在她转进普通病房之前我们没法知道任何细节,那部分他们还没开始录像。但是很有可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导致了她的肺炎,要知道,那地方的卫生环境真的不敢恭维。”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大主教,他知道关于莫德·加兰的许多事情,所以知道对方应该是什么表情。
更久以后拉米雷斯应该知道,由于肺炎,其实那个时候加兰就已经在发烧,但是当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画面中的那个人几乎用整个背部挡住了镜头,因此很难看出来他到底干了什么,隐约能看见他用手捏着加兰的下巴,然后那苍白的面孔就又被他的身躯挡住了。
然后他们听见咔擦一声。
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嘶了一声。
拉米雷斯:“什么——?”
“那混蛋把她的下颔弄脱臼了,手劲还挺大,该死。”莫尔利斯塔低声说,他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这个视频了,但是可以肯定这个场景让他感觉到相当不舒服。
那个人往侧面站了站,现在拉米雷斯能看清楚加兰了。
实际上,他能看清楚她被绑在身侧的手指痉挛着握紧又松开。那个人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顿,他从身侧的刀鞘里拔出了一把刀,刀身上还沾着斑斑的血迹,他直接把那段利刃塞进了加兰因为脱臼无法合拢的嘴里。
并不是捅进去的,莫尔利斯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见过太多骇人听闻的事件了,根本不应该这种事感到惊讶。所以他知道,实际上是那把沾着血迹的刀像压舌板那样压着她的舌头往里面探,刀尖在戳到咽部之前停下来,这样在她因为血腥味引起呕吐反射的时候,能感觉到那冷冰冰的尖端轻轻刮过粘膜。但不管怎么说,这画面看上去都太吓人了一些,但是拉米雷斯没有后退。
“听好了,贱人。”那个人嘶嘶地说道,“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用这把刀戳烂你那位上司的胸口的,如果我愿意,也可以用它把你的舌头剜下来。”
“这句话纯属恐吓,他那一刀只捅在了我这里——”莫尔利斯塔用手在胸口和肩膀的连接处附近比划了一下,除了他现在抬手臂的动作有点僵硬之外,看不出他那地方被捅了一刀。当然了,他觉得拉米雷斯也没在听。
与此同时,那个人把刀收了回去,然后手法相当粗暴地把加兰的下颔复位了回去,那绝对会引起非常糟糕的组织挫伤,而且声音听上去让人后背发麻。
他们迎来了静默的一两秒钟。
然后他们听见加兰慢慢地说道:“有些心理学家说,偏好于用刀刺受害者是对自己性能力不自信的一种补偿,我不知道你——”
莫尔利斯塔很确定,单凭她这种不要命的说话方式,以后医疗部门就得给她增加一大堆心理测试,以确定她到底有没有自毁倾向——当然,前提是她真的不会上军事法庭。
抓着她的那个人显然被激怒了,他抓着加兰的头发,一拳揍在她的腹部上。
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闷哼,那就是所有的声音了,然后那个人又打了第二拳、第三拳,拉米雷斯听见那些闷声从她的喉咙里扯出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咳嗽,然后画面外面照不到的地方,另外一个声音说:“好了,好了,现在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肋骨断掉扎进脏器吧——来试试这个。”
“那破玩意又不是每次都管用!”那个穿黑衣的人烦躁地喝道,他微微扭头,整个人都埋在深深的阴影里面。他应该是跟摄像机后面的人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终于妥协了,他低声咒骂着离开了摄像的范围,整个画面里又只剩下加兰。拉米雷斯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录音中刺耳的杂音。
莫尔利斯塔终于偏头看了大主教一眼,他意识到后者的手指好像在颤抖。
几分钟之内那个人又一次出现了,他这次没有停顿,而是直接走过去——拉米雷斯看见他手里拿了一个针管状的东西,金属在微弱的光线之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他大步走上前去,把那玩意直接扎进了加兰的大腿。
加兰发出了一声相当尖锐的抽气声,莫尔利斯塔注意到大主教稍微摇晃了一下。
“阿米妥。”莫尔利斯塔用和刚才一样平静的声音。//
“加兰探员。”主教说道。
加兰听见了这声音,被通讯工具扭曲得有些失真了,当时她正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保罗·阿德里安半跪在她对面,相当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不难想象为什么有的人会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位神职人员——阿德里安其实甚至不是一位神父,资料指出,他从神学院毕业后中规中矩地在教会做执事工作,然后很可能对教会的某些行为不满、或者单纯有一套自己的形式方式,因此离开了所在的教堂;所以说,他从未被祝圣成为神父——无疑,他是那种相当有亲和力的人。
但是,以悲惨的经历引起对方的注意还不足够,这个建筑物里到处都是经历悲惨的人,那足以让她成为信徒之一,但是不够让她进入核心部分。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把这事拖拖拉拉地办个一年半载的时间。
“在对话里加一点更能引起他的兴趣的讨论,”施密特女士在频道里面说,她的语速很快,“但那就不是我擅长的范畴了。”
“说他鼓励你去教堂,从这个角度谈起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拉米雷斯说,假装没注意到科尔森先生落在他身上的那种、似乎意味着“你坑自己人真是不遗余力”的眼神,“然后显示自己的信仰正在动摇,我们往往在这种人身上特别花心思。”
“在吉尔伯特还在的时候,度过……艰难时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编造道,出乎意料地,撒这种谎从来对她毫无困难,就算是阿德里安此人的眼神看上去出乎意料地真诚也是如此,“您知道吗,他当时鼓励我去教堂,他说——”
莫德·加兰微微地停顿了一下。
“把你的烦恼讲给神听,”拉米雷斯在通讯里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非常的平静,“因为神是爱你的,如同我爱你那样。”
——如同我爱你那样。
这才是他不曾对加兰说过的话。
但是其实那听上去真的像是拉米雷斯会说的那种话,加兰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孤儿院的社工们带着那群孩子去圣若瑟教堂领他们的第一次圣餐,那可能是他们在成年之前唯一可以喝到葡萄酒的经历。圣若瑟教堂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教堂,除了美丽的哥特式玻璃花窗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那个孤儿院就是在那个堂区的居民们的慷慨捐赠之下建立起来的。
社工们给男孩子们穿了西装,女孩则都有洁白的连衣裙和同色的发带;教堂的神父是个慈祥的老爷爷,而希利亚德·拉米雷斯,那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助祭,穿着长白衣、捧着圣爵站在他身旁。
圣餐礼之后、祈祷过后,这个年轻人会半跪在她目前,把那串玫瑰念珠挂在她的脖子上。
他说:“不要害怕,上帝与你同在。”
“他说:‘把你的烦恼讲给神听;因为神是爱你的,如同我爱你那样’。”加兰从善如流地复述道,她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尖锐,因而感觉到阿德里安稍微不安地收紧了手指,“我相信他,神父,我当然相信他——我以为他爱我,就好像只要我去——”
“至少神依然是爱你的,”阿德里安急促地打断道,他的声音更加轻柔了些。他微微抬着头,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见他有一双相当透彻的蓝色眼睛,“孩子,上帝是不会抛弃你的。”
加兰猛然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走了。
她站了起来,后退,在心里读着秒数,假装不小心把椅子撞翻在地上,因为他们都享受在这种悲痛欲绝的氛围里响起的刺耳声响,有不少人都喜欢把它跟崩溃联系在一起。
“那就向我证明他依然爱我!”她厉声说,满意地听见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断回荡,“神父!证明它!”
“要是他接下来干出抬抬手就变出好多鱼之类的事情,”兰斯顿在通讯频道里凉飕飕的评论,“我们就立刻撤退,好吗?”
“闭嘴吧,怀特海德。”克莱曼婷用一种没法形容的语气说。
//“我们受过类似的训练。”莫尔利斯塔说,他紧紧地盯着屏幕,好像不想把目光放在别处,“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但是吐真剂的作用无非是用药物达到一种催眠效果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的确更好从人口中问话,因为在药物的抑制作用下人很难进行复杂的思考。但是我们接受过一些训练,无非是在这种情况下转移注意力,说点别的——总之,不能向敌人吐露会对行动产生危害的秘密。”
录像里面,拉米雷斯看到加兰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稍微松弛一些了,显然是药物在起作用。
那个黑衣人走上前去检查她的瞳孔,显然是在判断药物有没有完全起效。
她笑了起来,因为疼痛而断断续续的——拉米雷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奇怪的意味,就好像只有在濒临崩溃的人那里才有可能听到这种笑声。
“我的判断没错,先生,”她咯咯地笑着说道,肩膀不断地颤动,“看着你的脸我就觉得你的性能力不怎么出众,怪不得这么喜欢用刀。”
“你他妈——”
“你其实知道事到如今你没法活着回去,对吧?就好像我一样。”她继续说,语速很快,发音有点含糊,不知道是因为下颔脱臼过还是因为药物作用,“建议你写个遗书,就对着摄像机朗读,反正你打算把视频发布到网络上去,到时候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我猜你应该有个女朋友?都这把年纪还没有女朋友有点混得太惨了。跟她说,‘嗨亲爱的,我没法活着回去啦,因为我绑架了三十多个人还差点把一个陆军基地炸上天。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情,你可能很愿意换一个比我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人猛然伸出手去,一把卡住了她的咽喉。
“只有你需要写遗嘱,”他嘶声说道,“等到你哭着把你知道的那些事都吐出来以后,我就会——”
“哈,我的遗嘱,对。”加兰哼了一声,拉米雷斯怀疑她根本没听对方说话,“我早就准备好了。”
在视频播放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第一次直视镜头。实际上她瞳孔放大,眼睛没办法聚焦,虹膜被扩大的瞳孔挤压到只是淡淡的、骇人的灰色的一轮。拉米雷斯很难忽略她惨白的嘴唇和发红的眼角,也就是这一刻他才发现,对方整个人都因为高烧而发颤。
她看着镜头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注视着虚空中某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我爱您。”她简单地说,在镇定剂的作用之下露出一个仿佛不会感觉到痛苦的、恍惚的笑容,“您不会再感到烦恼了。”//
注:
①这么说吧:科尔森担心加兰觉得自己不存在的爱情故事(还把自己编成了惨遭抛弃的那一方)会让拉米雷斯感觉到不太舒服。
拉米雷斯觉得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事(包括其他人提到的加兰在任务里引诱异性目标那部分),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完全是被迫的——他自己一向用“被迫”这套鬼的说辞来说服自己,好让自己不会当场抑郁。
但是他真的完全不在意吗?
②阿米妥(异戊巴比妥):一种镇静类药物,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抑制作用,在各大好莱坞动作片中常见……俗称吐真剂;但是实际上只是通过阿米妥对大脑皮层的抑制作用降低人的思考能力,从而更容易在嫌疑人嘴里得到答案而言,直观理解起来实际上和“酒后吐真言”类似。关于这一类药物的吐真效果,实际上一直没有得到医学界的肯定。
③兰斯顿关于鱼的那个吐槽:指的是耶稣的一个神迹,见《若望福音》(和合本译《约翰福音》)。大约五千个男人(和不知数的女人和孩子)在野地里听耶稣传道,天色很晚之后大家都很饥饿,然后耶稣就给大家分了五个饼、两条鱼,奇迹般地喂饱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