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家家户户贴上粗毛笔写就的薄红纸对联,迎着冷风挂上旧红的灯笼,三五成群地走街串巷,搓着手和老邻居道一声新年好。
杨春夏和杨秋在遥远的南方寄回信来,杨老太被女儿接到北京过冬。
爆竹声迎来了1996年,杨小冬在春节的特赦中得以轻松一下,李玉娥一改往常,带着他去镇上做新衣服。
小冬对新衣服不感兴趣,镇上有电话,五毛钱一分钟,他想和梁御恒说新年好。
李玉娥领着他进了一家成衣店,遇到一个女人,头发盘得利落,一身精良的冬装,耳垂上是沉甸甸的金环。
俩人似是相识,李玉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吴燕姐,你也来做衣服啊?”
吴燕也笑,“过年了,给我儿子做身新衣裳。”店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男人,左腿是残的,膝盖以下没了。
但面容端正,一身腱子肉。此刻正坐着让裁缝量尺寸,阴沉沉地盯着杨小冬,目光巡梭过他的脸,胸脯,屁股......
杨小冬立在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不小心对视,善意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也没注意到男人竟红了脸。
那边吴燕虽和李玉娥唠着家常,眼也时不时瞥向杨小冬。见他模样不错,眼神纯良,身体看着也健康,尤其是屁股挺翘,是个能生养的。越看越满意,连带着和李玉娥说话都热络了几分。
是了,除了杨小冬,其余几人都知道这场偶遇其实是一场有计划的单方面相亲。
裁缝也给杨小冬量好了尺寸,他立刻向李玉娥请示想去转转,李玉娥正想着把他支开,很痛快答应了。
杨小冬雀跃地跑出去,屋里几人看着他的背影,李玉娥先开口:“怎么样?亲家。”
吴燕抿着嘴笑,脸上尽是满意,转头看儿子,问他,“刚子,你觉得呢?他当你媳妇行不行?”
金刚羞得低了头,“行......行啊,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跟俺。”
“嗐,甭担心,只要你喜欢,到时候绑也给你绑来!”李玉娥忙打包票,谄媚地拉住吴燕的手,“那亲家,这个彩礼,你看能不能......”
吴燕很中意杨小冬,看儿子也喜欢,大方地提高了彩礼价格,最终敲定到四千五。这个价格李玉娥很满意,笑得合不拢嘴。
杨小冬打通了电话,焦急又甜蜜地等待梁御恒接通,盲音响了四五下就被人接起。
“喂?”传来略低沉的男声。
杨小冬很激动,“梁哥!我是小冬!”
那边笑了笑,语气稍微放松,“哦,小冬是谁?”
“你别逗我啦!”杨小冬弯着嘴角,手指头绞着电话线,一圈,一圈,再弹回去,喜悦也是一圈一圈缠上他的心脏,再拧出酸涩的情绪。
“梁哥......”他拉着长音喊。“今天是初一,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杨小冬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他突然觉得,打电话真不是个好事儿,本来见不着还能抑制住想念,一听到对方声音,只会更想得慌,成倍成倍,一发不可收拾。
商店小妹催促他到时间了要不要续,可他也就只有一块钱。他转过身背对着小妹,低声对话筒快速说道:“梁哥,我想你。”
那边静了静,梁御恒带着笑音,“嗯,我知道。”
“嘿嘿,时间到了,我先挂了啊!”未等到回应电话便被准时切断,杨小冬付了钱,回去找李玉娥。
一个匆忙的电话,给他带来了很久的好心情。
地里没事的时候,杨小冬就做一些零活,攒下一次的电话费,日子平稳度过。一周之后,李玉娥喜气洋洋地拿来一套新衣服,难得地和蔼,“小冬,看看,新衣裳做好了!”
一件红色的外套,有精致的盘扣和细碎的金色花纹,看起来非常贵。搭配的是一条黑色西裤,同样做工精良,是镇上最好的成衣。
几乎从未有过新衣服的杨小冬睁大眼,“这都是我的?不是杨宝的?”
“傻孩子,你的你的!妈给你的!”李玉娥鲜少对杨小冬自称妈,他被这句话感动得掉下泪来,接过衣服伏在李玉娥肩膀上哭,母亲的怀抱很温暖,杨小冬也是一个有妈妈抱的孩子了。
“行了小冬,快穿上!”李玉娥催他换上。“多好看啊我们小冬!”她掰着杨小冬的肩膀来回看,喜气洋洋的,杨小冬也高兴。
看时间差不多了,李玉娥和杨建成对视一眼,抚着杨小冬的手,殷切道:“好孩子,去,上鸡窝里掏几个鸡蛋来,咱们晚上蒸鸡蛋糕吃。”
“嗯!娘,我来做!”杨小冬跑着出了门,鸡窝在墙角,卧着几只母鸡,身子底下都有蛋。
他熟练地摸进去,躲开母鸡的进攻,掏出两枚鸡蛋,正准备继续掏,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涌进来几个男人,直冲着杨小冬过来,把他往外架。
“你们是谁?来我家干什么?!”手里的鸡蛋碎了,杨小冬用力挣扎,声嘶力竭地朝屋里喊:“娘!娘——”
他想跑,被几人大力擒住,“娘——”杨小冬连滚带爬,鼻涕眼泪糊一脸,挣扎到窗前,只见他爹娘正好好站在屋里,看外面像看戏。
他如遭雷劈,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自己被卖了,卖给他们其中的谁,或者谁们。他不挣扎了,也不动了,像假人一样被人扛起来。
“接新媳妇咯!”人们高兴地喊着,还有人往他身上喷彩色的泡沫礼花,长条状挂在头发上,新衣服上。
杨小冬被扛出家门,在颠簸中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原来这是他的结婚礼服。
门外停着几辆车,反光镜上别着红色的假花,其中打头的是一辆白车,俗称白头到老,最气派。
人们怕他跑了,把他硬生生塞进白车里,里面坐着那天在成衣店见到的残疾男人,杨小冬呆滞地看了他一眼,低着头,不哭也不闹。
车门开了,吴燕拿着一根细麻绳给金刚,“儿,把他手捆上。”
金刚连忙替杨小冬求情,“娘,他不跑,别捆了吧。”
吴燕可不信,自己下手捆住杨小冬,笑呵呵地安慰她儿,“没事,伤不着你媳妇儿。”
车开动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回大庄村。金刚身上穿着和杨小冬相配的衣裳,胸前别着朵塑料假花,下面荡着一条红布,写着“新郎”二字。
他手中攥着另一朵,“小冬,我给你解开吧。”
杨小冬没反应,他便帮他解了绳子,小心地为他别上“新娘”。绳子勒出几道红印,杨小冬盯着其中一道发呆,细碎的黑发垂在耳边,遮住了他的眼睛。
大庄村距离杨庄只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都知道金刚家花大价钱娶了个男媳妇儿,都好奇着哩,夹道等着看新娘子!
金刚腿脚不便,他表哥金力替他抱着杨小冬,新娘子从家里接过来直到进了婆家是不能着地的。金力觉着自己抱着个死人,不动不笑甚至不恼,别是个傻的。
金刚家有钱,盖着三间敞亮大瓦房,中间那间屋是婚房,砌着光滑的瓷砖,这在村里是很罕见的。
屋里房顶上吊着巨大的红绸子,四面都贴着大红喜字,很是应景。
杨小冬被抱到大炕上,过了一冬之后捂白了些,毫无生气仰躺在铺着的红色绒毯上,整个人脆弱可怜。
村里无所事事的青年最喜欢这种热闹,挤在炕边上瞧杨小冬,有大胆的摸上他的胸口,看看是不是像女人一样的手感。
金刚拄着拐冲进来,怒声道:“滚!都滚出去!”众人悻悻,虽然他现在这样,威望仍在,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谁也不想得罪。
屋里只剩俩人,金刚站不久,靠着炕边坐下,他很稀罕这个媳妇,觉得他漂亮,还不嫌弃他残废,他娘说他能生孩子,金刚倒不是很在意,他娘倒是非常想早点抱孙子。
“小冬......”男人磕磕巴巴地,“别哭了,俺看着心疼。”他伸出粗糙手指抚过小冬脸颊,抚去腮边的泪。
杨小冬一直在无声掉泪,比起这场荒唐婚姻,他更难过的是李玉娥反常的亲近,只是为了哄他穿上衣服。
外面在热闹地吃席,推杯换盏一派热闹,金刚守在这,没人敢来闹,吴燕不乐意了,耷着脸走进来,“儿,去吃饭,甭看着他。”
金刚问杨小冬:“小冬,去吃饭吗?”
没人回应他,吴燕上来就搀起金刚,“走走走!儿,喝酒去!你叔叔伯伯都等着呢!”
杨小冬就这么躺了几个小时,期间被拉下去给吴燕磕了个头,是别人按着他的脖子压下去磕的,咚咚几声,杨小冬脑门上就青紫一块。
行尸走肉一样任人摆布,磕完了头继续躺着。傍晚,人渐渐散了,金刚满身酒气地进来,依旧远远坐着,他知道杨小冬不乐意,并不想勉强他。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室之内只有钟表走动声。突然,金刚瘸着腿压上来,整个重量全部压在杨小冬身上。
难闻的酒气包围着小冬的鼻息,他像突然回过神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使劲推他,“你起来——别碰我!”
他咧着嘴急促地喘,像水鱼落上岸,要把肺哭出来似的,实在哭累了声音弱下去,还在哑着嗓子喊:“你别碰我......”
金刚挨了他几巴掌,凑在他耳边小声解释:“俺娘在窗户外边看着呢,对不住,小冬,你放心,俺不会伤害你的。”
他压着杨小冬,隔着衣服拿胯耸他,脸埋在小冬颈子里嗅,手在腰侧来回地摸。吴燕在窗外看见儿子顺利洞房,心道:别看现在又打又骂的,等到床上得了趣就死心塌地了,都这样。
她满意地回屋去,这媳妇娶得不赖,希望肚子争气点,早点让她抱上孙子。
杨小冬被压得喘不过气,身上的人在不停地顶他摸他,带着污浊的酒气和肉味,身上还有难闻的汗臭味。
因为腿脚不行只能笨拙地向前碾他,死沉的躯体压得严严实实。杨小冬绝望地睁大眼睛望着屋顶,红绸荡在房梁,他想:抓上去吊死得了。
整整一天,他都刻意不去想梁御恒。此刻在呼吸困难的当下,却突然想到了之前,那个雪夜,那人干燥温暖的怀抱,那个带着苹果清香的吻。
甚至那个不久前的电话,他笑着问:“小冬是谁啊?”
那些好像一个遥远无望的梦啊,在记忆中摇摇欲坠。缥缈暧昧的雪夜和荒唐蛮横的亲事,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啊?
他叹了口气,眼皮沉重地阖上,心说:我怎么一会儿活在天上,一会儿活在人间,一会儿又活在地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