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护理,叶淅站在镜子前,还有点不适应。
刚刚发型师极力推荐,他本来就稍长的发尾挑染了一点银色,并不显眼,很低调,却又打破了沉闷的黑色。
以叶淅自己来看,似乎是挺好看的,但他摸摸发尾,很不确定地问李睿:“你说柏樾会喜欢这种吗?”
“啊呀别担心,只要柏樾不瞎就会发现你的好看的,不信你问他们。”李睿打包票。
旁边的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点头。
叶淅半信半疑。
这之后,叶淅又被李睿拖着去买了两身衣服。
叶淅都快累成一滩烂泥了,就差倒在汽车后座上。
再看看旁边的李睿还兴致勃勃,脚底下的购物袋比他还多,还在看着sa刚刚给的手册,盘算着预订下一季。
叶淅由衷地在心里给李睿竖了一个大拇指。
同为年轻的小gay,他比起李睿真是差了八条街,实在太不合格了。
不过他看李睿跟他一起返校,他有点奇怪地问:“你这周也不回家吗?”
李睿家跟他并不一样,父母关系和谐,还有个脾气很好的哥哥,一家子都很溺爱他,只是三个人都是工作狂,没什么时间陪他,所以李睿宁愿选择寄宿,好跟叶淅在一起。
“不啦,我哥这周又不回来,我爸妈也要出去开会,明天晚上才到家。”李睿撇撇嘴,还是有点不高兴,抱怨道,“这几个人一点都不关心家里高中生的心理健康,也不知道多回来看看我。”
不过他想起叶淅的家庭状况,又立刻住了嘴。
比起叶淅,他这点烦恼听着都有点凡尔赛了,叶淅那一家子他才是听着都头大。
叶淅笑笑,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也许是他跟李睿有点乌鸦嘴,眼看着要到学校了,两个人正商量晚上去吃什么,叶淅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把手机摸了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但是等看清消息来源是谁,他嘴角的笑立刻僵住了。
浅色的聊天框里一行短短的字,每个字都让他浑身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李睿在对面看得分明,立刻停下了叽叽喳喳,疑惑道:“怎么了,谁啊?”
叶淅的视线还盯在手机上,漂亮的凤眼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
他吐出两个字:“我妈。”
这下连李睿也变了脸。
他心里划过一排弹幕,心想这种反派npc是怎么突然刷出来的。
他觑着叶淅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阿姨找你干嘛啊?”
一看就没好事的样子。
叶淅抿了抿唇,将手机翻转给李睿看——只见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地址,写着“建雅路51号,桐花公馆。妈妈回来了,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叶淅轻声说:“看来我没法跟你一起吃晚餐了。”
李睿的嘴角都绷直了。
他知道叶淅亲妈前阵子跟姐妹去欧洲度假了,一去就是几个月,谁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脸皱了皱,问叶淅:“你一定要去吗?”
叶淅没说话。
平心而论,他当然不想去。
可他能拒绝吗,一旦拒绝,他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反而更麻烦。
过了一会儿,叶淅垂下眼,淡淡道:“还是去吧,那毕竟是我妈,她又不能吃了我。”
李睿却欲言又止。
他心想就你那个随时发疯的亲妈可不好说。
可这毕竟是叶淅的私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好吧,那我让司机送你去桐花公馆。”
叶淅也没拒绝李睿的好意,但他抱歉地对李睿笑笑:“不好意思,只能让你一个人吃晚饭了。”
“说什么呢。”
李睿用肩膀推了叶淅一下。
半个多小时后,车就开到了桐花公馆。
叶淅从车里下去,也没拿东西,反正李睿会帮他带回去。
他站在窗外,夜间起了风,吹得他单薄的衬衫鼓了鼓,身材也看着格外消瘦。
李睿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是叶淅已经对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公馆的大门。
李睿只能又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去含关路吧。”他又对司机说,闷闷地靠在椅背上。
一直到半小时后,他被引进包厢,一个人享用烧肉套餐的时候,也忍不住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叶淅怎样了。
作为叶淅多年的密友,他可太清楚每次叶淅见完自己妈,心情会有多不好了。
.
叶淅确实心情不妙。
他一进公馆内部,就被接引人员引到了叶舒月女士所在他的包厢。
这个包厢在二楼,室内空间很开阔,细细的竹帘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竹帘垂下来,与室内的光影一起,营造出一种像在夏日山林里用餐的柔和氛围。
但是桌上的两个人气氛却十分僵硬。
从进来到现在,叶舒月只跟叶淅说了三句话。
一句是“你这次月考第几名?”
第二句是“郑阳这次第几名?”
还有一句是“你也真好意思说出口,烂泥扶不上墙,丢尽我的脸。”
叶舒月女士就算骂人的时候,看上去也很文雅,她今年刚刚四十,因为保养得宜,看不太出年龄,穿一件黑色的窄袖长裙,身形窈窕,坐姿端庄,雪白明艳的脸,耳朵上戴着一对碧玉的耳坠。
如果忽略她红唇里吐的话,第一次见面的人应该会觉得她优雅冷静。
叶淅早就习惯了,不痛不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当然知道叶舒月并不喜欢他,当年生下他也没能成功转正,还只能当见不得光的情人,让叶舒月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叶舒月一回国就特地找他吃饭,也只是端一端好妈妈的架子,好表现给他名义上的父亲看一看。
所以叶淅脸色都没变,低头喝那一盅鸽子汤。
他从不关心叶舒月说出来的任何话。
比八卦杂志的花边新闻还无聊。
但他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却让叶舒月心里更烦躁了。
养不熟的东西。
叶舒月冷冷地想。
她盯了叶淅一会儿,轻轻拿起放在桌上作为装饰的折扇,素白纤细的手,握着扇柄,完全没有一点停顿,像做过千百次一样,冲着叶淅脸上扇去。
啪一声。
叶淅没有来得及反应,脸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折扇的边缘从他脸上划过,没几秒就浮现出了肿胀的痕迹,甚至将他的皮肤擦破了一点。
“你就这态度对妈妈吗,”叶舒月冷冰冰地问,“基本礼貌都没有了吗?”
她声音都没有抬高,就好像她刚才不是打了叶淅,而是轻轻拍了拍叶淅的肩膀。
叶淅怔住了。
他不是没有能力躲避,只是叶舒月也好几年没有这样打过他了。
他一时半刻没有预料到。
他用旁边的白色湿巾擦了下嘴唇,没有在意脸上的红肿,眼皮微掀,仍旧是毫无温度的一双眼睛,盯着叶舒月。
“我不是一直这个态度么,”他淡淡地问叶舒月,嘴角轻轻弯了弯,“倒是你,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大,是我爸又在外面找了新的情人 冷落你了吗?”
叶舒月被这句话问得脸色一青,几乎要维持不住从容的姿态。
叶淅说中了。
做她这个位置的女人,烦心事无非那么几桩,“老公”管不住,有了小三就会有小四,又有小五小六,永远都闲不下来。
而她的儿子又这样不争气,样样比不过家里那个正牌继承人。
她这辈子都压不过旁人一头。
叶舒月将折扇扔在了一边。
她失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抱着手臂坐在桌子上,抬高下巴,嘲讽地看着叶淅。
“你怎么还有脸问,你要是争气一点,也跟郑阳一样优秀,你爸爸也会多看你几眼,为你筹谋,我也用不着去跟一堆年轻小姑娘争。”
“可是你没用,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比不过郑阳也就算了,这些年甚至对他卑躬屈膝,也没看他给你什么好处。”
她嘲讽地笑一声:“我怎么生出你这种儿子,一点也不像我。”
叶淅简直要笑出来了。
像你?
像你什么?
年纪轻轻,名牌学校毕业,就未婚先孕给别人当了情人,图谋可以一步登天。
一辈子都在争强好胜,但是争的却是一个不堪的男人,争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地位与金钱。
但这些话他以前就说过了,换来的除了两个巴掌,什么也没有。
他没心思去跟叶舒月多说什么,他们这对母子确实一点也不像,硬坐在一起也只会给彼此添堵。
叶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从他进入包厢开始,已经一个小时了。
从头到尾,他跟叶舒月都没说上几句话。
叶舒月没问他这阵子好不好,学校里发生什么事,连他长高了一点也没注意到。
“时间够了吧,”叶淅放下手腕,对叶舒月说,“这顿饭应该够你去交差了,你可以去跟爸爸说,你一回来就来看了我,但是我还是很不争气,总是气你,最好再流两滴眼泪,让爸爸给你多买一栋楼,说是给我们日后的保障。”
他讥诮地对叶舒月笑了笑。
叶舒月名下有两栋楼和一个购物中心,都是这些年连哄带哭从他爸那儿弄来的,做情人做到这份上,也是了不起。
他并非一个刻薄的人,在外他甚至非常温和无害,连老师给他的评语都是,说他虽然有点懒惰,但乐于助人,团结班级,会帮助同学。
可他一面对叶舒月,两张相似的脸上就会浮现更相似的冷嘲热讽。
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共通点。
叶舒月面若冰霜。
她看着叶淅完全没有需要她允许的意思,就摇了桌上的铃,让服务生把自己的包拿过来。
叶淅接过书包,穿上外套,公事公办一样对她点了点头。
“我吃饱了,就先走了,妈妈。”
当着外人的面,他一向给叶舒月留下余地,表演母慈子孝。
他抬脚就往包厢外走,但是当服务生替他拉开大门的时候,他却停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叶舒月一眼,叶舒月一个人坐在窗边,露出来的手臂脆弱纤细,冷冷地望着他,像一尊白瓷做的美人,冷且艳,没有一丝温度。
他发现叶舒月好像有点瘦了,衣服都空了一点,这样窄的黑色裙子也显得宽松。
但他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叶淅打了车回学校,等到走进校门,又回了宿舍,他的心情已经收拾好了。
李睿看见他脸上的红痕,大惊小怪,嘴唇都气哆嗦了,要不是知道对面是叶淅亲妈,他都要下手扎小人了。
他拿着冰块给叶淅敷脸,忍不住嘀咕:“什么人啊……你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叶淅都要给逗笑了。
他对李睿说:“真是亲生的,我生下来做了三次亲子鉴定,再真不过了。”
要不是亲生的,叶舒月反而不能这么理所当然教训他了。
叶淅对此倒是满不在乎。
这些比起他小时候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还反过来安慰李睿:“我顶多再忍她两年,大学我就自由了,毕业我直接搬去国外,让他们找都找不到我。”
他还反过来安慰李睿。
李睿却没被安慰到,攥着他的手,满是担忧:“你去了国外多人生地不熟啊,而且柏樾学长怎么办,你去了国外怎么跟他在一起?”
李睿这时候又想起别的事情,更生气了,“啊真讨厌,我今天刚给你做的皮肤护理,结果立马就受伤了。”
他真想给叶淅亲妈脸上也来一道。
叶淅抱歉地对李睿笑笑,“对不起,浪费你心意。”
李睿摇头,咕哝道:“我又不是气这个。”
可叶淅却没有回答他前一个问题。
他想,柏樾的未来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睡一睡柏樾罢了。
他又没有想过与柏樾的以后。
但话虽如此,等到好不容易把李睿给安抚住,熄灯上床后,叶淅开着小夜灯,明明是在床上看漫画,视线却不自觉落在他的床头小柜上。
他们的床上都有一个收纳柜,给学生们放一点日常用品。
现在他的格子上就放着柏樾送他的粘土小人,可可爱爱,身高只跟拇指差不多。
叶淅眼神又忍不住柔和下来。
他明天就能见到柏樾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
柏樾会给他补课,会对他微笑,会喝着茶认真地听他说话。
想到这里,叶淅不禁出神,冰霜一样的脸也浮现一点笑意。
他这一晚上都过得很糟糕,见到叶舒月几乎掀起了他的应激反应,在回宿舍之前,他在楼下站了半小时,就是不想让李睿看出来。
可这一切一切,糟糕的,不堪的事情,在明天要见到柏樾这件事面前,都变成了了轻飘飘的柳絮,不值一提。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那乱七八糟,被亲妈责罚,被郑阳追赶的童年,只有柏樾会牵住他的手,把他护在身后。
柏樾就像他生活的创可贴,可以治愈他所有的不甘与痛苦。
直到现在也一样。
叶淅将书合上了。
他将那个粘土娃娃抵在嘴唇边,轻轻亲了一下,虔诚得像在亲吻柏樾。
明天见。
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