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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林锦云脸色却随之一僵,望着来人喃喃道:“你是...梦蕾?”
“林老师!”林梦蕾欣喜地握住她的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您!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老师,您瘦了很多。”
“我很好,你长高了,都成大姑娘了,上高二了吧?”
“恩,高二了。林老师,我毕业后回学校找过您来着,可没找着,也没人跟我说您去了哪儿。”
原来县一中教初三的都是老资历的教师,林锦云教龄不够,并没能跟着升上初三。教了一个学期后,就出了那场谣言之祸。后来林梦蕾初中毕业,林锦云也是在那段时间被学校调去图书馆。出了那样的传言,人人避林如蛇蝎,自然没人愿意和一个学生说起她,师生两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碰面机会。
谁也没想到,一个错过,再度相见已是两年之后。
“我还在一中,只不过不教书了。”
“别都站在门口了。”丁雪挤了过来,瞟一眼林锦云,朝林梦蕾道:“来,梦蕾,进来坐吧。”
丁雪拉着林梦蕾坐到椅子上,走过去关了门,顺便把一脸失落的林锦云叫回到床边坐下,戏谑道:“见到学生开心吗?”
林锦云淡淡应了句“开心”,然而心里却是有气的,觉得丁雪分明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但碍于有学生在场也不好发作。
丁雪瞧她吃了回瘪,心里挺得意,又朝林梦蕾道:“梦蕾,你先替我招呼下你的林老师,你们先聊着,我出去吃个早饭。”
“好。”
丁雪又冲林锦云笑笑,话里有话道:“两三年没见了,好好跟学生聊聊吧。”
林锦云并没太在意,不用丁雪说她也想了解学生的近况和学业。
两人这便聊了起来,师生两情谊深厚,又乍然相见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聊着聊着就从近况说到了旧事。
林梦蕾想到一件事,突然问道:“老师,蒋老师现在还好吗?”
林锦云愣了愣,不太确定道:“哪个蒋老师?”
“就是和您一起去过我家的那个蒋老师啊。”
林锦云听得疑惑,仔细一寻思,问她:“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可那次家访你不是在学校吗?”
“您不知道吗?蒋老师去年又来了一次我家,可惜当时我在地里干活,回去时她已经走了。她来了两次,可我却一次都没见过她,真遗憾。对了,林老师,蒋老师是教哪个年级的,我怎么从没…”
“她去年去过你家?”
“对,去年夏天。”
“她去你家做什么?”
“听我爸妈说是专程来看望我们的,还送给我妹妹梦苗一个书包。”
林锦云激动地一把拉过林梦蕾:“她有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我那时正巧不在家…也不晓得。”林梦蕾瞧着林锦云突然焦急的模样,也跟着紧张起来:“林老师,是不是蒋老师她出了什么事?”
“没,没事。”
林锦云此时分寸大乱,脑袋轰鸣阵阵,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得去林家问问!
她一刻也不想等,就以有急事为由跟林梦蕾匆匆告了辞。
出来时正巧遇到丁雪回来,林锦云拉过她就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丁雪撇撇嘴遗憾道:“果然还是会聊到她啊,我还想着也许聊不到呢。”
“你知道了也不和我说!”
丁雪闻言不甘示弱道:“你又没委托我帮忙打听,我自己还一大堆事要忙呢,哪有空通知你这些。再说,你这下不也知道了吗?”
林锦云不想跟她掰扯下去,甩开她就往外走。
望着她着急远去的身影,丁雪气得一攥拳,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让你心软!”
林锦云决定去林梦蕾家一趟,她有预感蒋兰去林家不止送物。
于是,时隔三年后,她再次来到南岗镇。
巧的是,再次来临时又是个饭点。
女儿两都在县城上学,林氏夫妻吃的很朴素,林锦云的到来让林妈妈很是措手不及,一边招呼着一边就要去厨房加炒一道菜。
林锦云忙拉住她:“大姐,我吃过饭了,我来这就是想问你点事情。”
“啥事?是不是梦蕾她们出了啥事?”
“不是,她们俩都好,都没事,我是想问去年蒋老师是不是来过?”
“是啊,去年七月那会儿来的,蒋老师她还好吗?”
“她…”林锦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拉着林妈妈的手却一直在颤动:“她当时有没和你们说她从哪儿来的,接下来要去哪?”
林妈妈看她脸色都变了,忙转头问向丈夫:“她爸,蒋老师那天有跟你提过吗?”
林爸爸努力回想着,不太确定道:“好像说去赶火车来着,留她吃饭也不肯。”
“赶火车?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
“她那天来这还有说什么别的吗?”
“她问了两个孩子的情况,还带了本子铅笔来,还给娃买了个书包,又给了我们一笔助学金。”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些东西?”
林妈妈连忙去卧室找起来,不一会儿就取了那些东西出来。
林锦云一一看过,却并无线索,那些本子和铅笔都是在本地买的。
林妈妈瞧她脸色越发的不对劲,也跟着揪起心,思忖道:“蒋老师给的东西都在这了,再有就是一笔助学金,三百块。”
助学金…
林锦云突然抬头问她:“那笔助学金有用信封或者袋子之类的东西装着吗?”
“好像有,我找找。”
林妈妈忙又进屋翻找起抽屉,很快就找出一张浅棕色的信封。
林锦云接过来一看,信封上面写着“专项助学金”,是蒋兰的字迹,然而却只有这五个字。
她急忙翻过信封背面仔细查看,终于在左下角找到了线索。
上面印着一行红色小字:深圳弘兴印刷厂(深圳市xx区xx路x号)
她在深圳!
怎么就没想到呢,她看过那部电影,要去也一定会往特区跑。
之后,林锦云匆匆告别了林氏夫妻,走之前还不忘偷偷压了两百块钱在卧室的台灯下,等林妈妈发现时,她已经走出老远。
从南岗镇出来,林锦云没顾上吃饭就转车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深圳的车票,接着便回学校写假条,收拾行李。
火车后天出发,她收拾好行李后决定回一趟家。
刘凤一个月前为林家生了个男孩,郭春兰正春风得意,林锦云不想去扫母亲的兴,便直接找了林伟健。
她向哥哥明说自己要去深圳找蒋兰,因为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求他帮忙瞒着母亲。
听完她的决定,林伟健愁眉深锁,一言不发。
林锦云以为哥哥绝对会反对,也早就做好了和他力争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伟健却不急着骂她,反倒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在深圳的?”
“她两年前资助了我的一个学生,我是通过这个学生辗转得知的。”
林伟健一听,脸色显出惊讶:“资助学生?她真的这么做?”
“是,那个学生家里很困难,下面还有个妹妹,她自己掏钱资助了两个孩子。”
林伟健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点头道:“你去吧。”
林锦云显然没想到哥哥会是这样的反应。
“哥,你不反对?”
“我反对了你就不去吗?”
“我非去不可。”
“呵,也许是天意吧,这样都能让你给找到...”他苦笑一声,又问:“你要去几天?”
“我不知道要花几天,我只知道她在深圳。”
“什么?我以为...你连地址都不知道,这要怎么找!特区那么大,你以为找个人容易啊。”
“只要她还在深圳,我就能找到她。”
“你说得容易,你就一个人,一双腿,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那也要找。”
“你说你...”林伟健没想到妹妹竟这么执着,深叹一息:“罢了,罢了,你等着。”
林锦云不明所以,林伟健却起身去了他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林锦云的房间,朝她递来一本黑色笔记本。
“你看看吧,这都是她寄回来的。”
林锦云迟疑地接过本子,翻开发现本子里夹着一叠储蓄所的取款通知单,一共八张,每张汇款人那栏都赫然写着:蒋兰。
她颤抖地翻开一张张单据,细看着上面的每一笔款项:最少的一笔有六百多块,最多的一笔则有一千块。她粗略算了下八张单子上的汇款总额,两年多以来,汇款已近七千元。她又看了眼日期,最早的那笔汇款居然与蒋兰离开的时间只间隔了六个月。
林锦云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想象着蒋兰独自在外拼命赚钱的辛苦。
她可能餐风露宿,可能居无定所,甚至可能食不饱腹,衣不暖身...但可恨的是,她是个很能扛苦的人,又是个不善言辞、老实不争的个性,在学校食堂本分做事尚且会受两个外地女工的欺负,更何况只身一人在外打工。人离乡贱,要吃的暗亏,要遭受的不公,可想而知会有多少。
可那又怎样,她有的选吗?她拼尽力气,舍弃青春和尊严,不就是为了要还债给林家吗?
林锦云突然就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蒋兰躺在她的身旁初次对她袒露着心扉,可最后的结语却使她心乱如麻。
她说:哪有怕的权利。
呵,原来,兜兜转转,时至今日这个家依然在压榨着她,剥夺着她,每分每秒,饮血噬骨。
这样的了悟令林锦云痛不欲生,眼泪瞬间如溃堤般淌下。
林伟健眼睁睁看着林锦云心痛至此,竟也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但他不懂得该怎么安慰她,又觉得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虚伪,只好拿手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就像儿时每回惹妹妹生气了也是这般乞求她原谅自己。
悲伤短暂平息后,林锦云含泪追问起事情的始末。
“她怎么会给你汇款?”
“她走的那年十月挂了个电话给我,问我要了证件号码和地址,说要汇款回来。”
“你有问她在哪吗?”
“没有,可我听着电话里头挺嘈杂的,像是…”
“像哪里?”
“像工地。”
“哥...” 林锦云耸了耸鼻子,生生憋下一股复萌的酸涩,哑着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么多钱,她在外面肯定过得很苦。”
林伟健挠了挠头,也很懊恼:“我当时也是...挺恨她的,你嫂子又一直在旁边念她的坏,而且这钱本来就是她欠我们的,怎么知道她会一直寄下去。唉,我是想和你说的,但一想到妈我就为难了。”
“妈知道吗?”
“妈不知道,我一提她妈就发火,我怕刺激到妈就没敢提这事。这事连你嫂子都不知道,这里边的钱我一分没花,都用在妈和伟康身上了。”
“她打电话回来有说什么吗?有问你什么吗?有…问起我吗?”
“她就问了妈的腿。”
“她怎么知道妈的腿有事?你跟她说过妈偏瘫了?”
“没有,我没单独找过她,刘凤肯定也没有。”
“那就是她自己偷偷来过一次,或者就是,妈告诉她的,是妈把她逼走的。”
“阿云...”林伟健顿了顿,艰涩地开了口:“你别怪妈,她也是为了你。你还没孩子,不知道做人父母的心思,我也是有了你侄子后,才越来越明白妈的不容易。妈一辈子都在为我们三兄妹谋划,纵然有不对,也是出于对我们三个的爱。”
“我知道,我不怪妈了,我现在只想把她找回来。”
“你去吧,我给你看这些也是想你能少走些弯路。”林伟健抽出一张单据指给她看:“这个单子是最近的一张,是她三个月前寄来的,上面有地址,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这了。”
林锦云把这张取款单连同其他几张一并拿走收进自己包里。
“哥,那我去了,我买了后天的票,你千万替我瞒着家里。”
“你去吧,出门在外,你自己多当心。也别去太久,找不到就先回来,妈总会问的。”
林伟健想到一事,又问她:“阿云,如果让你找到她,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得带她回来,不能让她在外头这么漂着熬着。她也有家,有家人,我们不能这样对她,这么做,跟她那个混账爸爸,跟逼她的那些债主又有什么分别呢。”
许是初为人父的关系,这番话说得林伟健没来由生出股惭愧来。
而林锦云心里只有刀割火炙般的疼, 她盯着手上的单据,却觉满手皆是罪恶,她口中的自由到头来却成了她背井离乡的无奈,成了这一张张浸透血汗的汇款单,成了她不得不背负的道德枷锁。
眼泪再次落下,为蒋兰,也为这总也难逃离的无尽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