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树木葱郁, 火光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不断有人从栈道挤下来,翻滚喊叫的, 惊慌大哭的,急声呼救的,破口大骂的,各个声音混成这场生命和时间的逃亡。
冰冷的水没过脚踝, 雪地靴已经开始进水, 黑夜下浓烟肉眼可见的变多。
“你现在离出口多远?”言峥声音焦急, 确认她的位置。
“进来走了二十分钟。”叶问夏说。
言峥:“如果来不及出去就待在水边,不要盲目往外跑,远离树木位置避免被砸伤, 远离人群。”
叶问夏:“好。”
言峥此时就如同定海神针, 更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叶问夏将他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许清屿护住云徽,“去那边!”
水里的人越来越多, 池底的石头布满苔藓, 不断有人摔倒又爬起来, 摔倒又爬起,叶问夏把手机放进羽绒服外兜,拉上拉链, 几人互相搀扶着往许清屿说的地方那个跑。
那是一块靠近下坡的空地,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所以那里没人,现在往外跑被踩踏的风险更大。
“月夕。”许清屿将云徽放在空地, 让她背靠栏杆,抱在怀里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云徽目光涣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耳机早不知道在奔跑中掉落在哪里,只能用最原始的姿势将自己保护起来,捂着耳朵的手抓出好几道血痕。
“没事了,我在。”许清屿紧紧将她抱住,“月夕是我,许清屿。”
云徽身体僵硬一下,求证似的看向面前的人。
见云徽没事,叶问夏着急忙慌摸出手机,发现那边言峥已经换了衣服,消防车拉响警报。
叶问夏看着他的黑色灭火服:“你出火警?”
言峥摁亮对讲,跟指挥中心报告完毕,深深注视她,“就是公园这个警。”
他出的,是她所在的警。
指挥中心将市区的消防队调来支援,这场火比看到的更棘手。
言峥眼里有无数情绪翻涌,但都被克制的压下,他声音很低很低,“别怕,等我。”
叶问夏心下被狠揪了把,冲他笑,“我不怕。”
隔着屏幕,言峥手指轻抚她的脸。
叶问夏也伸出手,隔着屏幕与他相握,“言峥,别紧张,相信自己。”
言峥喉结艰涩的滚动,像很久没进水的沙哑,“好。”
叶问夏:“保护好自己。”
言峥:“嗯。”
“火烧过来了,快走。”陈子昂喊。
叶问夏抬头,前后不过两分钟火如劲草肆意狂舞,逼近他们所在位置,来不及跟他多说,几人沿着栈道狂奔。
火势变大,原本还有些心大的也慌了,不管不顾往外跑,一路上撞到人也不管。叶问夏被连撞了好几下,手机掉在地上,没等她弯腰去捡,身后急匆匆的人又莽撞撞上来,力道大得她整个人被撞翻,直直从路上摔下去,膝盖和水池石头相撞,刺骨的痛。
“夏夏!”
“夏夏!”
“叶问夏!”
其他人试图往回走来找她,但人流实在太大,逆行必定也会被撞翻。
被撞翻,基本起不来。
叶问夏冲他们喊:“别回来,我走下面,在门口汇合。”
膝盖痛得她几乎站不起来,叶问夏咬着牙,手紧紧抓住栈道的柱子借力起身。她整个人已经湿透,冷得手指都开始僵硬,手机进了水没法再打开,她揣进衣服兜里,扶着栏杆缓慢的往前走。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超过她,昏暗的视线渐渐变亮,浓烟像在空中形成网罩,将公园上空占据。
等大批人终于跑出去后,冷得受不住的叶问夏终于有机会从水里爬起来,在她面前,一个女生倒在地上,手机被踩得稀碎,她衣服上全是脚印,就这么倒着,一动不动。
大部分人的安全往往伴随着部分人的死伤,短短几步叶问夏就看见两个,都是身材娇小的女生。
一分钟前还兴致勃勃等待跨年,现在已经与家人阴阳相隔,甚至来不及跟家里打个电话。
被烧倒的树横在路中间,高温将她全身的寒冷驱散几分,浓烟密布,她视线变得模糊,眼睛被熏得直掉眼泪。
叶问夏摸出手机,拇指长按开机键。
屏幕闪了一下,熄灭。
“咳咳咳。”
她开始咳嗽,眼睛刺痛的难以睁开。
倒下的树越来越多,喉咙像有人往里面撒了把灰,干涸疼痛,眼睛痛得无法睁开,只能凭借记忆摸索前进。
“叶问夏!”
前方传来声音,她虚虚睁眼,借着灼人的火光看见朝自己跑来的人。
时间空间好似拉扯重叠,高大挺拔的身影再次到她面前,给她带上氧气面罩,弯腰将她抱起。
“我来了。”
言峥胸口急切起伏着,带着后怕。
叶问夏看不清他的脸,只双手紧紧攀附他脖颈,靠在他肩膀,宽阔温热的胸膛是世上最安全的避风港。
言峥带着她穿过不见五指的浓雾,肩膀挂着的对讲亮绿灯。
“言峥,你的空呼所剩时间不多,必须马上返回!”
叶问夏心下一紧。
她虽对消防员装备了解的不算太详细,但因言峥的关系空闲时间看过不少消防综艺和科普,每个消防员背的空呼有严格时间限制,必须及时更换补给。
这一路进来路况坎坷,他早就耗去一半氧气,又分了一半氧气给她。
叶问夏揪着他衣服的手收紧,眼睫颤动,死死咬住下唇。
然后—
摘下面上的氧气罩。
“戴上!”言峥厉声道。
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跟她说话。
叶问夏将脸埋在他脖颈,“空呼时间还有多久?”
言峥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重复让她带上。
“刚好够你一个人出去量对不对?”叶问夏没听,“你带我出去吧。”
他们之间,显然是言峥更有希望出去,没了氧气,两人都会被呛在烟雾里。
叶问夏想到见到的那两个女生,想到言峥冲进火海去找老头的羊,想到他们在山顶等日出,言峥将骨灰洒向大地,想到他从窗户往下跳,救想要轻生的女生。
对讲里宋思华不断命令他赶紧原路返回,言峥察觉怀里人头慢慢下垂,恐慌如密密麻麻的线缠紧心脏,刺穿他心脏的每一处。
“别睡,再坚持一下。”他声音都在抖,“我会带你出去,坚持住。”
叶问夏听见他声音,像来自很远,“之前救我的那个人也是你。”她眼皮如有千斤重,“虽然你不承认,但是我知道。”
“我没事。”她说,“只是好困。”
“先别睡,就快出去了。”言峥哄着她,“乖,再辛苦坚持一下好不好?”
叶问夏奋力睁开眼:“好。”
但睁开不过两秒,眼皮下次搭下,言峥把自己的氧气面罩给她带上,摁着她不让她取下。
“言峥。”她努力贴着他耳朵,“别责怪自己,不是你的错。”
说完这句话,叶问夏再也撑不住,脑袋一歪没了意识。
言峥不敢停下,平时训练的速度现在变慢,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大树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落到他脸上,他恍若未觉,直直从还有明火的树干上跨过,背上空呼重量已经忽略不计,浓烟随呼吸呛进鼻腔,他好似又看见那场大火。
抱着叶问夏的双臂收紧,长腿一跨,终于闯过那段浓雾,得见光明。
“出来了出来了。”
喻冉几个人和宋思华纷纷围上来,皆是庆幸的松了口气。
“她吸入了浓烟,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言峥将人交到陈子昂手上,把氧气面罩摘掉,“麻烦你们照顾她。”
喻冉:“放心。”
临走前,喻冉回头叮嘱了句,“你保重,别让夏夏担心。”
言峥背上新的空呼,隔着距离看昏迷不醒的人,“嗯。”
许清屿打开车门,“走。”
交警,民警都来了,疏通车流疏散群众,这场跨年夜以慌乱惊吓结束。
......
叶问夏是在医院醒来的。
雪白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眼睛的酸疼减轻大半,胸腔仿佛被淤泥堵塞过,喉咙的灼痛依旧。
“醒了。”杨瑜柔女士的声音落进耳朵,“万万,你终于醒了。”
叶问夏偏头看母亲,叶时聿也在,两人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杨瑜柔摸摸她额头,又伸进被子摸摸她的手。
“也没复烧。”杨瑜柔眼泪不禁落下来,“没事就好,我们接到云徽电话时差点吓死。”
叶时聿给老婆擦去眼泪,按床头的呼叫灯,“别担心,醒来就没事了。”
叶问夏在病房望了一圈,“言峥呢?”
杨瑜柔:“云徽说他把你救出来之后继续救火了,应该还在宋园那边。”
叶问夏舒了口气。
他没事就好。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了遍她的呼吸道和肺部,“幸好吸入的烟没太过量,再多吸两口就损伤到肺,其他的慢慢养就能好转。”
杨瑜柔和叶时聿这才放下心,送走医生后两人坐在床边看她。两人面色憔悴,仿佛老了好几岁,叶时聿揽着杨瑜柔的肩,“女儿没事,我先让张叔送你回去休息,这边我守着。”
杨瑜柔放心不下,摇头拒绝。
叶时聿继续道:“你一夜没睡,身体会垮,回去好好休息,晚上再来跟我换,这边我守着不会有事。”
叶问夏也点头,“妈你先回去休息,我没事的,你别累垮了。”
杨瑜柔生她时大出血,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但身体也自此比常人虚弱。
叶时聿拍拍老婆的肩,杨瑜柔这才点头。
“我送妈妈下去,很快回来。”叶时聿说。
叶问夏:“嗯。”
她住的是单人病房,病房门关上,叶问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没手机她无法联系到云徽他们,也不知道火灾到底怎么样了。
言峥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在心里祈祷着,下一秒病房门从外面推开,以为是叶时聿回来了。
转头。
视线凝固。
言峥穿着救火服,头盔拎在手里,脸上,身上全是黑灰,俨然刚从火场过来。
叶问夏眼睛有些潮,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大步过来,想碰她又因自己脏黑的手收回去,每个字都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先去洗手。”
叶问夏拽住他袖子,伸出双手勾住他脖颈,“先抱抱我。”
言峥眼眶里的红加深,抱着她腰的手不断收紧再收紧,唯恐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脸埋在她颈窝。
滚烫的液体落在脖颈。
言峥声音低哑,嗓音发颤,“我以为也要失去你了。”
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情绪决堤,肩膀微微发抖,像个被抛弃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在怕。
怕自己慢了一秒,晚了一步,怕救不了她。
他从没有放过自己。
叶问夏紧紧回抱他,“我的言峥成功救了我。”